第2章 (2)
有點玻璃心,你不要這麽兇,可以嗎。”
“……”
“謝謝小白。”
“………………………………”
高溫盛夏,地面冒出來的熱氣把人當餃子似的蒸煮。江垣不讓,蘇阿細流了一身的汗,退無可退。
大門被敞開,拖着重重的鐵索聲。
裏面走出來一個不修邊幅的女人,不是今天白天那個。這個女人雖然穿着随意,長相也随意,有點臃腫,有點懶散。但是她從頭到腳,沒有一處細節讓人覺得廉價。
女人看都沒看蘇阿細,只是掃了一眼江垣,往旁邊垃圾桶裏丢了一袋垃圾,好似随意地提了個醒:“去吃點飯吧,菜都涼了。”
江垣說:“涼了的菜我不吃。”
女人好心:“那總不能餓肚子吧。”
他去樹下推車:“又餓不死。”
“行了你別跟我嘴硬啊,我勸過你爸了,他氣消了點,你回頭跟他說兩句好話就沒事了。”
江垣把自行車緩緩地推着往前走,“回去吧,誰也別煩誰。”
女人用鼻孔出了口氣,沒再跟他糾纏。
江垣跨到車上,看了蘇阿細一眼:“你走麽。”
“嗯。”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後座。
蘇阿細坐上去,兩只手揪住他的衣服。
這個座位應該是後來才安上的,可能是為了……女朋友吧。
江垣覺得有點麻煩,捏着她的手腕把她手弄下去,皺眉道:“你別給我衣服扯壞了,很貴。”
“……”她松開手。
但他仍然沒動,停在坡路的頂端,偏過頭說了句話:“抱一下,不收錢。”
蘇阿細乖乖地伸手抱住,車子在下坡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被人指使了。
鼻尖悄悄地湊上去,聞了一下他衣服上的清香。然而一晃神,車就頓時剎住了。她的鼻子無意撞上少年的脊椎,有點疼。
他把車鎖好,走進一家東北菜館,悠哉地把鑰匙塞進褲兜,跟店員說:“兩個人。”
江垣抽了幾張紙巾擦擦凳子,擦完才坐下。他在餐桌前支着腦袋坐了一會兒,偶爾擡頭看看對面的女孩子。
蘇阿細頭發散在肩頭,沒化妝也沒抹防曬,額頭有汗液滑過的痕跡。
一個美女不需要修飾,在每一個陌生人的眼裏,她本身就是會發光的。
蘇阿細的眉目,有點像香港舊時光裏的美人,她的美不需要惺惺作态刻意支撐,淡淡的一個低眉垂眼、睫毛輕煽,都能滋長出風情萬種。清新的少女感裏,又藏着一點同齡人很難擁有的知性與成熟。
漂亮的女孩很多,難能可貴的是風雅,還有落落大方的姿态。
“你叫什麽名字?”江垣倒了杯水。
“蘇阿細。”她看着他倒水。
“……大哥的女人?”
她稍怔:“什麽?”
江垣輕哂:“開個玩笑。”他把一次性水杯推到她面前。
蘇阿細悶悶地“嗯”了一聲,沒有接這杯水。
她的名字是爸爸起的,《古惑仔》裏面的小結巴的大名就叫蘇阿細。
黎姿是她爸爸年輕時的夢中情人。
雖然聽說每個少年心裏都曾經有一個古惑仔的夢,但她沒想過有人會跟她爸有這種跨世紀的共鳴。
菜端上來,江垣吃飯,沒有看到女孩臉上暈開的一個淺笑。
蘇阿細一筷子都沒動,他沒問為什麽,自己吃完,還剩很多。
他結完賬,往外面走。
江垣站在路燈底下接了通電話,舉起手機說:“我在外面吃飯。”
高處的燈光剪下他的輪廓,潑灑了一地的清冷。
江垣的聲音不大,但蘇阿細聽得見他說的每一個字。他說:“不是一個人。”
說完,他回頭看了一眼蘇阿細,“和陌生人。”
挂了電話,江垣從一堆電動車和摩托車中間艱難地推出自己的車,把車子送到對面正在裝修的一家店門口,然後又徒步走回來。
下雨了,雨不算小。
這邊只有一個大型的商場,他們出來的地方是商場外圍的美食街。
好像無處可逃。
這種天氣,雖然尴尬,蘇阿細并不覺得排斥。江垣或許覺得不尴尬,但他臉上寫了幾分排斥。
江垣走到屋檐下,沿着一條細細的小路走。
蘇阿細跟在他後面,盯着他的腳後,九分褲下面,一圈清晰而硬朗的骨骼。走路的時候,跟腱和踝骨顯得很瘦弱。
他停下也不打招呼,害得蘇阿細差點又撞到他身上去。
眼前是一個音像店。
江垣把門拉開,讓蘇阿細進去。
店裏有很溫柔的輕音樂,店主是個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前臺玩游戲,看到有人進門,沖着他們微微颔首,然後點頭。
蘇阿細在披頭士的大幅海報前站了好一會兒,江垣拉過來一個耳機,套在她耳朵上。
蘇阿細看到試聽機裏面,一張灰白色的CD正在快速地旋轉着,下面顯示的歌曲名是Bob Dylan的「Workingman's Blues #2」。
翻譯過來就是,勞動者的憂傷。
這個耳機的質量很好,音樂聲裏的老煙嗓幾乎直接流進了蘇阿細的耳膜,刺激着大腦皮層。但是她不喜歡這樣的聲音,鴨子似的。
不過有意思的是,不久以後,這個歌手獲得了諾貝爾……呃,文學獎。更有意思的是,他沒有及時領獎。
蘇阿細不了解Bob Dylan,但是通過這件事情,她算是慢慢領悟到,江垣喜歡他的緣由。因為這兩個人有一個共性,用大學舍友的話來說,就是膈色。
江垣站在門口觀望了一會兒雨勢,蘇阿細把耳機褪了,往外面走。
他拿了幾盤CD,付錢的時候問老板:“叔叔你們家有傘嗎?”
老板應了一聲,去裏屋給他拿出一把傘。
江垣看了一眼蘇阿細,“給她吧。”
蘇阿細拿着傘,問他:“你怎麽辦?”
“我男的打什麽傘。”
她走到門口看了一圈,回頭跟他說:“這雨還挺大的。”
“沒事,我暫時不走。”
“那辛苦你了,小白。”
“………………………你煩不煩。”
蘇阿細撐着傘走出去幾步,回頭看到江垣悠哉悠哉進了對街的網吧。
她又回了一趟他家。
今天不小心把那把刀掉在他家的樹底下,出來的時候忘記拿了。她必須把它帶走,否則就是不打自招。
雨夜,走路萬分警惕。
他家屋裏的燈還亮着,但已經安靜了下來。
蘇阿細在地上摸到刀,擦幹淨了上面的一點雨水和泥土,她擡頭的時候,看到趴在二樓窗戶口的小男生,好像在做作業。
男生挺乖的。
蘇阿細拿出他的軍刀,走到那顆梧桐樹下,在“我愛你”下面工工整整地刻了兩個字:“已閱。”
然後把刀扔進江垣的郵箱。
***
蘇阿細見過幾次遲早的鍵盤手,也就是他們說的大隊長,名叫方啓忠,是小森林老板的弟弟,正業是賣彩票的,有自己的家庭,所以在他們幾個面前總是神出鬼沒。
他旅游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八月下旬了。
臺風過境,南州被沖洗了一番。失而複得的珍貴,讓劫難過後的生機,比往日更盛。
蘇阿細在小森林等了一個月,江垣才再次出現。
他削短了些頭發,看起來仍然張揚跋扈的,目光肆意地流轉一圈,就不着痕跡地握住她的心髒。
蘇阿細坐在吧臺旁邊,看着江垣走近。
他戴了一副眼鏡,金色的細邊框,遮住一點野性,多了幾分斯文敗類的意思。
那天選的曲子是Mantic Ritual《Next Attack》,江垣打鼓的時候沒人給他伴奏。臺下四個人,齊刷刷地盯着他看。
不知道是不是緊張,他剛開始的時候很難進入狀态,試了好幾次。
蘇阿細等累了,在吧臺旁邊的小桌邊坐下。
等江垣的狀态恢複正常,蘇阿細在後面看着蔣渝芮和kk坐在一起,兩人整齊劃一地抖腿。
末了,蔣渝芮跨到臺上,扶着江垣的肩膀把他送到方啓忠身邊:“帥不?”
方啓忠英氣逼人的一張臉上,露出笑容,他揚了一下眉毛:“玩兒鼓得有勁啊。”
蔣渝芮哈哈大笑:“有什麽勁啊,有臉就行咯。”她拍拍江垣的肩膀,表示很器重他。
方啓忠搖了搖頭,也跟着笑了。
江垣說:“我有勁。”
他點了根煙,開始吞雲吐霧:“你知道什麽叫勁嗎?”
“力氣。”
“是勁頭。”
方啓忠勾了勾手指,讓蔣渝芮送過來兩杯酒,他把其中一杯推出去,示意道,“我們這兒最烈的酒。”
江垣猶豫了一下,端起酒杯,喉結動了幾下,一飲而盡。
沒多久,他的臉上就開始泛起紅暈。
有點燒。
他把眼鏡摘下來,揉了揉眉心。
蔣渝芮坐在對面托着腮,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卧槽,你他媽沒喝過酒啊?”
江垣被她這麽一說,輕微地垂下了腦袋,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很難得的局促在他臉上表現出來。
蘇阿細把他旁邊的杯子端過來喝了幾口,片刻後挪步到蔣渝芮面前,擋住身後的少年,問她,“我臉紅嗎?”然後輕輕地一笑,“我也沒喝過酒。”
……
蔣渝芮捏着她的臉笑着打圓場:“小孩兒嘛。”
方啓忠點點頭,拍拍江垣的肩膀:“剛剛那首歌,你再去試一遍。”然後又拉過蘇阿細,悄聲地說:“想錄就錄,別憋壞了啊。”
蘇阿細一邊翻白眼,一邊默默拿出了手機。
錄到一半,被人撞了一下手臂。方啓忠神神叨叨:“你等會兒,仔細聽他後面這個轉換的過程,注意聽。”
搞得她精神高度緊張起來。
由弱到強,由慢到快。力量,手速,節奏,突然就走心得多。
如果說剛才那一遍,是帶着一腔孤勇上戰場。那此時此刻,他的鼓點就是攻城的千軍萬馬,氣勢如虹。
蘇阿細說:“好像真的比剛剛好一點。”
“我都說了玩鼓得有勁嘛,”方啓忠得意地笑起來:“這才叫入戲啊哈哈哈哈。”
蔣渝芮在旁邊點了根煙,嘲諷他:“好了,過幾天可以帶弟弟去嗑.藥了。”
“胡說,我們是文明人兒。”
“……”
離開的時候已經淩晨一點多了。
江垣跟蘇阿細在路口分開,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本來是非常正常的一段交集,可是他偏偏在這時候叫住了她。
“那個……”
她回頭,“我好像告訴過你,我叫蘇阿細。”
“對不起,一時間沒想起來。”
“你有事?”
“說句話。”
“嗯。”
冷風呼呼地吹,兩人三米之隔。
江垣微微低頭,遲鈍了一下才開口,“我前幾次沒戴眼鏡看不清,今天才發現,你長得很漂亮。”
他這句話,說得太随意了。
蘇阿細不知道怎麽接話。
江垣輕輕地笑了一下:“不說句謝謝嗎?”她剛要啓唇,他又說:“不用謝,心裏話。”
江垣說完,就去推車了,他沒有管愣在身後的女孩,風輕雲淡地騎着車離開。
蘇阿細此刻才覺得,他是真的喝多了。
夜色裏的兩人反向而行。
一件白T,一條白裙。
一只天鵝,一株水仙。
5、孤單心事「一」 ...
九月開學,蘇阿細跟着她小舅舅的車去了學校。人擠人車擠車,熱得汗流浃背。
在體育館報名,舅舅讓她把箱子先搬下去,他去找停車位。
蘇阿細到體育館報名處的時候正好是早上十點鐘,報名的高峰點。
他們班的導生叫袁婧,是13級的學姐。
蘇阿細去的時候,袁婧正在做登記,給新同學一一分發水卡,學生卡,宿舍鑰匙。
蘇阿細排隊等了一會兒,袁婧看到她的時候,突然眼睛一亮:“學妹你好美啊。”
她微微一笑,說謝謝。
袁婧顯然心直口快沒有多想,但是她不知道自己這一句話招來了旁邊人聚集的目光,這讓蘇阿細覺得有點不舒服。
她彎腰簽字的時候,看到名單上在自己名字前面的“江垣”兩個字,手裏的筆陡然一頓。
袁婧見她遲疑,好心問道:“怎麽了?”
蘇阿細下筆,“沒事。”
簽完字,她迅速逃離。
蘇阿細拖着箱子,艱難地從人群中擠了出去,在茫茫校園裏面找自己的宿舍樓。
“學妹要不要搬箱子啊?”騎着車穿過人潮的男生突然溜了個彎,在她面前停下了,熱心且不懷好意地問了一句。
蘇阿細說:“不用。”她繞進旁邊的小路。
不過剛剛看了一眼宿舍號:723。七樓……
蘇阿細低頭撥了一通電話:“舅舅,我到宿舍樓下了,你現在在哪?”
“我剛剛把車停好,你在那兒等我一下,走過去幾分鐘,馬上就到。”
“好。”她把手機塞進書包的夾層,拉着箱子的手松開了,滿是紅痕。
這裏全都是送孩子的家長。
在宿舍樓下的大廳裏一動不動地站着,她此刻的樣子顯得有點突兀,而且擋路。蘇阿細把箱子拖到外面,雖然人少,但是陽光熾烈。她眯起眼睛。
對面的路上,面包車裏下來的一對夫妻和一個學生。父親的腳不太好,走路一瘸一拐的,但是并沒有拖延,下了車就迅速地到後備箱,取下了箱子。
從後座下來的女生,沒有和他們打招呼,就急着往樓裏面走。
母親在後面焦急地叫了一聲:“安安!”女人紮了一束短馬尾,臉色暗黃,兩頰下面有一圈囊肉。
“安安”回頭,不耐煩地說:“哎呀你們就別上去了,我自己搬得動,你幫我看一下箱子,我先把包拎上去。”
母親從後座提出來一個綠色的大包裹:“我上去幫你鋪一下床單,你自己不會弄。”
“我會!”女生尖叫了一聲。
父親始終沉默,走到一棵樹下,點了根煙。
母親兇了他一嘴:“老白你還不過來!七樓呢!安安怎麽搬得動!”
女生咂了一下嘴巴,不耐煩地在原地轉了一圈。她咬了一下嘴唇,把手裏東西放下了:“你等會兒。”
母親提着東西住了腳,有點手足無措。
女生把手機拿出來打字,應該是在聊天,輸好了之後,自顧自地走到陰涼的地方,往牆上一靠。
與此同時,蘇阿細書包夾層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她把拉鏈拉開,掏出手機,上面顯示宿舍群裏的一條消息:“你們到了嗎?”
這個群是最近兩天建的,蘇阿細在裏面沒怎麽說過話,其他三個人倒是都挺活躍的,尤其是這個——白安安。
其他兩人也紛紛回:“沒有。”
蘇阿細也回了一句:“沒有。”
白安安叫了她媽媽一聲:“一起上去吧。”
母親回頭看了一眼還在抽煙的父親:“老白把箱子搬着,723啊,別走錯了。”
父親一瘸一拐地把箱子拖到他們跟前,“我在這兒看着箱子,你們上去吧,等會兒再下來把這個擡上去。”
白安安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她爸爸,拉了一下她媽的胳膊,小聲地說:“随他去。”
白安安穿了條白色的裙子,到大腿的長度。臉上化了妝,走過來的時候,蘇阿細近距離地看到她紅通通的嘴唇上的死皮,還有皺起的眉間很嚴重的不耐煩的情緒。
蘇阿細看着抽煙的父親,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五分鐘過去,舅舅還沒走到。
宿舍樓前的車漸漸地散了,人群開始一波一波地外散,到了吃飯的時間點。
“你都站多久了。”
耳邊突然想起這麽一聲,她縮了一下肩膀,回頭的時候往後退了一點,箱子的滾輪随之移動了一點。
江垣抄在口袋裏的手伸出來,扶住她的拉杆:“幾樓啊?”
他看着懶散,拽得二五八萬似的。
蘇阿細說:“七樓。”
“……”江垣把箱子拉着,“走吧,別杵着了。”
“我舅舅還沒來。”
他說:“你不熱啊。”随後沒再管她,大步往前走,邁上了樓梯。
上了一層,江垣索性把箱子扛在肩膀上。蘇阿細其實有點過意不去,她這個箱子還挺沉的。但是他一句話沒說,轉眼就登上了七樓。
723的門是敞開的。
白安安的媽媽在裏面給她弄床鋪,挂蚊帳,白安安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把衣服挂到衣櫃裏面,然後坐在位置上吃蘋果。
蘇阿細舅舅來電話:“阿細你上去了?”
“嗯,我在宿舍了。”她到走廊接電話。
“箱子自己搬得動啊?”
“同學幫忙搬的。”
“好,那我就不上去了。”
蘇阿細說:“你先回去吧。”
“自己弄好了去吃飯。”
“嗯。”蘇阿細挂了電話,發現江垣站在她身後兩米之外。他在看着她打電話。
蘇阿細問:“你怎麽來的?”
江垣說:“打車。”
“自己嗎?”
“對啊。”
她想說句“謝謝”,可是宿舍裏面的白安安聽見外面的動靜立馬就跑出來了,熱情地和她打招呼,然後目光挪到江垣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再看向蘇阿細:“你親戚啊?”
蘇阿細說:“不是。”
江垣沒看白安安,把蘇阿細的箱子送到她手上。他靠近的時候,額頭上的汗水慢慢地往下淌,流過了下颌骨,滴在領口,隐沒了。
蘇阿細把箱子推進宿舍,短短幾秒鐘的工夫,等她再出來,江垣已經往樓下走了。
“你等等。”蘇阿細跟上去,把錢包從書包裏翻出來,掏出兩顆悠哈糖給他。
她握着糖果的手擡在半空,他不接。蘇阿細什麽都沒說,江垣也什麽都沒問。情形尴尬,她在考慮要不要收回去的時候,他伸手拿了。
“謝謝你,以後就是同學了。”
蘇阿細不知道江垣有沒有聽見她的這句道謝,她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在轉角消失。
白安安的媽媽幫她收拾好東西,她們兩人就下樓去了,留蘇阿細一個人在宿舍。
她開始整理床鋪。
宿舍四人間,她睡二號床,上床下桌,爬來爬去。這些最基本的家務活,已經記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就處理得游刃有餘。
蘇阿細洗了一下學校分發的被子和枕套,在陽臺上晾起來,把東西都整理好了,她一個人去食堂吃了飯。
白安安一下午沒有回來,蘇阿細坐着玩手機的時候,有幾個人推門進來了。
進來了一圈人。
本來想叫一聲叔叔阿姨,可是她發現這一家子有老有少,參觀似的進了他們宿舍。
她只是禮貌地笑了笑。
進來的這個第二個舍友叫喬景。
個子一米七左右,短發,看起來壯壯的。因為她從進門之後就一直低着頭玩手機,所以蘇阿細沒辦法看清她的樣子。
她甚至沒有過來打一聲招呼。
喬景的媽媽很熱心,給宿舍添置了打掃衛生用的工具,都是嶄新的,還沒有拆封,擱在洗手池那邊。
喬景的家人替她打點好了一切,最後關懷式的問了一下蘇阿細的情況,然後一圈人又一起出去了。
還有一個舍友,飛機晚點,要明早才到。
宿舍再次只剩她一個。
蘇阿細把喬景媽媽買來的東西拆封,認認真真地打掃了一遍宿舍。
***
晚上開了一次班會,蘇阿細過去的時候,喬景和白安安已經一前一後地坐好了。
喬景仍然在玩手機。
白安安招了一下手,“阿細!坐這裏!”
蘇阿細走過去,頭發吹得八成幹,香氣四散。
白安安是随意找的位置坐,在倒數第二排,因此蘇阿細入座以後,只要稍微擡一下眼睛,就看到前排幾個男生回過頭看她的時候,臉上挂着審視的意味。
隔了一個過道,江垣坐在她旁邊,和右邊的男生說話……異性在異性面前總是別扭的,還是比較容易和同性打成一片吧。
他沒有看她。
“你身上好香啊。”
白安安對着蘇阿細嗅了嗅。
“洗過澡了。”
班會交代了一些事情,袁婧和隔壁兩個班的導生學姐輪流站在講臺上哇啦哇啦把學生手冊講了一遍,蘇阿細沒聽進去幾句。
最後,袁婧在自己班上問,有沒有人自願當軍訓負責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大家還在鬧哄哄地讨論着,所以沒幾個人聽見,于是她下面一句話稍微放大了音量:“沒人自願我就自己選了啊。”
袁婧繞到他們班的座位最後幾排,盯着點名冊說:“女生蘇阿細,男生江垣。有意見嗎?”
蘇阿細稍怔。
大家又叽叽喳喳地開始議論。
有人插嘴:“憑什麽啊?”
“你不服你當?”
“我才不要!”
“那你屁話什麽啊!”袁婧揚着頭說,“讓你們提前感受一下這個看臉的社會呗。”
她一定覺得自己很幽默,他們班的同學也相當配合她的“幽默”,這個冷笑話講下來大家都在笑。
蘇阿細在旁邊同學的調侃聲中,象征性地扯了一下嘴角。
袁婧拍桌子:“诶诶诶!別吵別吵!到底有沒有自願要當的?!”
沒有人說話。
“那行,那就這樣吧。”
蘇阿細擡頭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江垣。
他側着身子,把二郎腿翹在課桌外面,低頭玩手機,就像眼下發生的一切都和他沒有關系。他覺得任命或者不被任命,都是無所謂的。
他好像覺得什麽都無所謂。
喬景拍拍蘇阿細的肩膀:“你行嗎?”
“不知道。”
“你以前當過班長嗎?”
“沒有。”
喬景想了想,“江垣高中三年一直都是班長,他有經驗,你讓他帶帶你。”
蘇阿細點點頭,背靠着椅子,放低了聲音:“你認識他啊?”
喬景說:“他長這麽帥,在我們五中誰不認識他啊。”
她這才想起來,喬景也是南州人。
在蘇阿細心目中,江垣骨子裏的那股勁兒上不了好學生的道。他的張揚和随性,讓他整個人顯得對人對事都十分麻木,十分散漫。
可是人們往往太願意相信自己的直覺,這一點很不好。
蘇阿細把手裏的一寸照片重新展開,交到走到面前的學姐手裏。學姐走過去以後,她發現江垣好像一直在盯着她看,然後慢慢地,裝作若無其事地別過臉去。
拽兮兮的。
神經病。
6、孤單心事「二」 ...
下樓的時候,江垣和一個男生走在前面,男生也是他們班的,剛剛自我介紹的時候見過,但是蘇阿細沒記住他叫什麽。
她盯着江垣的後腦勺走神。
兩個人中間隔了大概有四五層臺階。
江垣走到轉角之處,突然回了一下頭,撞上她的視線。
樓道裏燈光很暗很弱,但是這個對視的力度很大,大得她心跳如鼓聲。
有的時候不經意的一個對視,都會讓人浮想聯翩。
回宿舍的路上,白安安一直拉着蘇阿細說話,喬景連走路都在玩手機,她似乎不太擅長交際。
路過圖書館,輪滑社團在上課。
一個男生招搖地踩着發光的輪滑溜到她們面前,口中不清不楚地說了句話,他手背在身後,倒着往後滑去的時候,不小心蹭到喬景的胳膊。
喬景因為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周身一震,她擡了下頭:“我靠,滑得爛還不長眼睛。”
蘇阿細看了她一眼。
發現白安安和蘇阿細已經走得很遠,喬景甩着胳膊往前跑了幾步,跟上她們。
白安安把蘇阿細放開了,去拉喬景的小臂。喬景被她拽得不舒服,輕輕地動了一下,白安安知趣地放開。
她小聲地問:“你跟江垣認識啊?”
喬景說:“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風雲人物?”
“差不多吧。”
“校霸那種的嗎?”
喬景皺了一下眉毛:“人家是學霸。”
白安安說:“看不出來诶,他成績很好嗎?”
“對啊,你看不出來又不一定就不是。”
“學霸為什麽選文科?”
“學霸怎麽不能選文科?”
“……”
喬景說每一句話的時候都沒有特別的情緒,但是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覺得不舒服,蘇阿細回頭等了她們兩個一下,正好看到白安安的一個白眼。
畢竟大家還沒有熟絡起來。
不過蘇阿細覺得喬景的話還是挺有道理的。
宿舍的燈是開着的。
蘇阿細第一個進去,她一只腳跨進門,突然停下了腳步。因為聽到宿舍裏面有隐隐約約哭泣的聲音,有人在打電話。
白安安也聽見了,她立馬從蘇阿細旁邊抄進去,大聲地嚷嚷了一句:“惠心你來了啊!”
正在擦頭發的柳惠心不經意地抹了一下眼角,響亮地“嗯”了一聲。
初來乍到,誰和誰都不熟。
那天晚上一直到蘇阿細睡着,宿舍裏面都保持着長久的沉默。
白安安打了一次電話,應該是和男朋友。
柳惠心起初哭了一會兒,無人問津,她給父母打完電話就自動收拾好情緒,開始整理東西了。
第二天集體去領了衣服和鞋子。
第三天軍訓就開始了。
那天早上起來,天氣陰着。這對每一個大一新生來說都是好兆頭。然而早上全體在操場上集合的時候,天氣就緩緩地見晴了。
讓你歡喜讓你憂。
一開始是在操場上舉行軍訓開幕式。
幾個領導輪番發言過後,蘇阿細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個穿着西裝的男孩子走上了主席臺,這個男孩子的出現,總算能激發起場上群衆的一點點熱情。
她聽見白安安在旁邊激動地尖叫:“卧槽,我們學生會主席啊!我知道他,超級帥的!”
耳朵懷孕這個詞,在時君以開始發言的那一刻,蘇阿細終于能夠理解了。
優秀的人是會發光的。比如這個站在主席臺上發言的男生,他清瘦的身子撐起一身熨帖的西裝,昂首而不做作,自信而不自負。舉手投足都溢出來滿滿的荷爾蒙。
時君以能把在人前的風度拿捏得很好,游刃有餘,不嬌不奢。随時随地讓自身的氣派收放自如,是個相當大氣的男生。
蘇阿細小聲地問白安安:“他是學播音主持的嗎?”
白安安說:“不是喔,醫學院的,拿手術刀呢,準醫生。”
蘇阿細聽見斜後方有人懶懶散散地說了句:“總有一天我也會站在那裏。”
蘇阿細真想損他一句:“拉倒吧你。”但是她覺得打擊同學自信心很不好,所以她閉嘴了。
還好她沒說,因為兩年以後,江垣夢想成真了,而蘇阿細,還是只能站在臺下當一顆白菜,無奈地看着身邊的女孩子色眯眯地抱着臉說:“主席你好帥!”
沒有人永遠是無知少女,但永遠有人是無知少女。
***
三個班一個連,蘇阿細他們班是和教育學院的兩個班級。教官姓孫,二十來歲的樣子,雖說長得不醜,可沒有帶隔壁方陣的營長帥,所以隊伍裏的女生都齊刷刷地往旁邊看。
每次歪一下腦袋,孫教官就開始罵她們。
他們的場地靠近西邊的圍牆,太陽下山的時候,能站在陰影裏訓練,因此沾到一點光。
蘇阿細後排站的是男生,他們班男生不多,十幾個,她覺得自己的位置有點危險。
第一天下午,休息的時候,一個隔壁班的女生坐在蘇阿細旁邊,有意圖地和她說話。
女生一直笑嘻嘻的,笑起來的時候兩邊眼角下有兩個淚窩。她紮着馬尾,額頭上有幾縷碎發,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她說:“小姐姐,你長得超美的,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蘇阿細說:“我叫蘇阿細,新聞系的。”
“我叫簡喜樂,簡單的簡,平安喜樂的喜樂。我學前教育。”簡喜樂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筆:“給我寫一下你的Q.Q號吧,寫我手背就行。”
蘇阿細站起來,從褲兜裏拿出來一張餐巾紙,墊在牆上給她寫了。
簡喜樂得意地轉身歸隊,突然一群男生湧過去,把她的紙巾搶走。簡喜樂氣得把男生一頓暴揍。
蘇阿細看着她,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她注意過這個女孩子,因為簡喜樂在他們軍訓的時候,總是坐在旁邊休息。
可能是身體不太好。
蘇阿細歪了一下腦袋,突然看到七八米之外的江垣蹲在太陽底下,托着下巴看她。
她自然地低下頭。
這一個轉瞬即逝的對視,讓她一下午都心神不寧。
不知道剛才自己的頭發有沒有亂糟糟的,臉上是不是被曬得紅彤彤的,或者,看着他們打鬧的時候,笑得很蠢。
樣子會不會很難看?
那天下午結束的時候,蘇阿細發現自己的農夫山泉忘記拿了,她讓同伴先去食堂排隊,自己回了一趟操場。
操場上沒什麽人了,她跑過去的時候,看到圍牆旁邊江垣在收拾飲水機,她才想起剛才自己忘記安排男同學把飲水機帶回去了。
沒想到他今天這麽勤快。
蘇阿細突然放慢了速度,慢慢地走近:“你等等,我接點水。”
江垣回頭,看到蘇阿細拿着礦泉水瓶過來了,又彎腰把幾個空桶堆到牆根,說:“你回去喝吧,我水桶都卸了。”
“我等會兒要去吃晚飯,”蘇阿細看到他手邊的一桶水,還剩一大半呢,“你上一下,我多倒點。”
江垣沒轍,把水桶給她往飲水機上送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