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礦山
第57章 礦山
文光默然, 過了許久才滞澀地開口:“只有豪族和巨賈之家吧。”
茶朔洵摸了摸文光的頭,像個欣慰的老師一樣誇獎道:“真聰明。而且這些人很快便不只是滿足于通過爵位而獲得官職的方式了。”
他的神情變得冷酷又譏诮,“他們想要更快, 也更直接地攫取權力。這時候, 度王為了緩解國家財政的壓力,以及讓百姓們能夠更好地生活,從而才向天下賜爵的初心已經完全被消弭了。爵位成了富人和勢家們用來逃避罪責以及擠占普通人上升空間的東西。”
這個結果完全在文光的意料之中。
“最後鬻爵也直接變成了賣官對吧?”
“是的。最糜爛的時候, 甚至連偏遠一點的鄉長這樣的職位都可以賣掉。”
“就比如說墨池?”文光很快就聯想到了他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
茶朔洵點了點頭, “就比如說墨池。”
十二國的行政規劃從低到高依次為裏—鄉—郡—州—國, 裏是最低的村落, 裏的負責的人叫做裏長, 一般由村民自行推舉而來,國家對于裏的管控也比較松散,一個裏的形成,可能是因為官府的設立,也可能是由百姓們自發聚集。
衡量一個裏是否最終形成,只要看他們能否從鄉長那裏獲取一枝裏木的樹枝。
但是鄉卻完全是由國家設立的,與之相對的,鄉長一職也完全是由國家委派任命的。
通常州侯或者更有權力一點的郡守就能任命鄉長, 但是無論鄉長是由誰任命的, 擔任鄉長的人都至少是“上庠”畢業。也就是說,他們本來就擁有做官的資格。
但是通過買賣而獲得鄉長職位的人則未必滿足這個條件。
就文光所知,本身能從鄉學畢業的人就很少了, 更不要說從“上庠”畢業,那幾乎就是千中無一的水準了。
不過, 能夠從“上庠”畢業的人,本來也不需要走這樣的歪門邪道獲取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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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朔洵看了一眼文光, 幾乎立刻就猜中了他的心聲,“墨池令本身是鄉學畢業,按照他的能力他應該只能做一介小吏。但是他本身出身自上郡的豪門元氏,家裏從祖父輩就以會經商聞名。所以當出現了這樣一個口子的時候,元氏幾乎是傾全家之力為他謀得了這樣一個職位。”
文光立刻舉一反三,問道:“墨池是有什麽特別聞名的物産或者礦物嗎?”
茶朔洵眼中閃着贊賞的光芒,笑道:“你猜呢?”
文光想也不想地用手指了指放在書案上的硯臺和墨錠,“這些?”
茶朔洵哈哈大笑着說道:“太顯而易見了是嗎?”
文光莞爾,“這座城叫做墨池,說明這裏肯定有與之相關的物産。你暗示得也太明顯了。”
兩人調笑了兩句,相視一笑。
随後文光又問道:“你剛剛說“最糜爛的時候”,這就說明現在這種情況似乎好了不少?”
茶朔洵将桌上的毛筆放進筆洗中用清水仔細地沖刷着,看着濃郁的墨色逐漸從毛筆上暈染進水中,将這一水盂清水全都染成了墨色。
他才用一種像是贊嘆又像是惋惜的語氣說道:“是啊。度王提出的政策在他駕崩之後就全部被樂羽推翻了。所以現在無論是授爵還是買官,全都停止了。”
文光的眼睛灰了灰,有些悵然地說道:“所以,度王是亡在了改革?”
“誰知道呢?”
茶朔洵将洗幹淨的毛筆在桌上的紙上擦幹,随後便把那張被他寫滿了字的紙丢進了一旁的廢紙缸中,毛筆則重新插回了筆筒中。
他無所謂地笑了笑,“想知道的話,就只能去問天帝了。”
問天帝?誰見過天帝呢?
這個話題說到這裏,不過是悵然。
同時文光也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一點別的意思,“你好像挺欣賞樂羽的?”
茶朔洵牽着文光的手走到窗邊,窗戶并未關閉,從這裏正好能看見滿園點起的燈火以及天上那一輪明月。
他沒有回答文光的話,反而問了一個問題:“你覺得火是好還是壞呢?”
文光想了想,說:“有益時是好,無益時就是壞。”
茶朔洵靠在窗框邊,背對着月光,笑道:“樂羽此人,能夠在朝政崩潰時力挽狂瀾,能力肯定是不用說的,他就像是一把火,照亮了柳國最黑暗的時刻。但是現在這把火已經越燒越烈,逐漸有了燎原之勢……所以,我的意願并不重要。”
言外之意,他就算欣賞樂羽的能力也不會留下這個人了。
“況且,”茶朔洵臉上的笑意沉了沉,他看向文光,淺色的瞳孔背對着月光,閃爍着幽深的光芒,“他還對你動了手。仇怨已經結下了。”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
與此同時,在同一抹月光之下,只距離茶朔洵他們不遠的一處院落中,還有兩人也在說話。
樂羽坐在上首,墨池令元和則戰戰兢兢地站在地上。
樂羽臉上挂着和善的笑容,問道:“知道礦山存在的人,你都處理好了嗎?”
“當,當然!”元和的臉色慘白地像是見了鬼,幾乎立刻便脫口而出。
“哼。”樂羽見他這樣上不了臺面的樣子,臉上的笑容頓時落了下去,冷森森道:“臉色這麽難看,我是會吃人嗎?”
元和頓時讪讪,忙要露出一個好看些的笑臉,但是适得其反,反而表情變得更難看了。
樂羽沒眼看得輕啧了一聲,嫌棄地別過眼去。
他忍不住在心中譏諷:草包就是草包,本來就是買來的官位,要不是他還派的上用場,早就把他和之前那些塞錢進來的蠹蟲一起,全都清除出去了。
“總之,主上在的這段時間裏,你一定要把礦山的事情瞞好,千萬不要讓這個消息傳到了不該傳的耳朵裏,不然——”
樂羽拖長了調子,用一種悲憫地語氣說道:“私開礦山,還死了數百人……這樣的罪,足夠你死一百回了。”
元和頓時吓得面無人色,忙不疊地跪倒在地朝樂羽連連磕頭,“內宰,求您一定要救救下臣啊。礦山雖然是小人發現的,可是開采出來的礦産并不是小人一人獨占的啊。”
聞言,樂羽的臉色頓時一陰,“你這是威脅我?”
“不敢,不敢……”
見他連聲否認,樂羽冷笑道:“如果你是想以此威脅我,那麽我告訴你沒有用!我既不知道你私開礦山的事情,也從來沒收過你送來的一分錢。就算主上知道了,也是牽連不到我身上的。”
樂羽為人相當謹慎,對于墨池令私自開采礦山的事情,他确實從來沒有粘過手,也從來沒有收過一份所謂的分紅。
他之所以願意出面來保這個廢物,實在是因為他牽連了太多樂羽手下的人了。
正所謂拔出蘿蔔帶出泥,如果這個家夥被人查出來了,那麽他手下的人很可能也會被順藤摸瓜,全都完蛋。
墨池令頓時傻眼,他每年向芬華山上送去大筆銀錢,就連假王都收過他的錢,本以為幾乎是打通了所有關節,誰知道樂羽竟然硬是出淤泥而不染。
“您為什麽……”
“為什麽不要你的錢?”
樂羽冷笑,擡手便将桌上的茶盞砸到地上砸了個粉碎,“因為早知道會出事!”
墨池附近有礦煤礦這件事并不是什麽秘密,幾乎所有芬華山上管理礦産的官吏都知道。
但是這個煤礦從發現以來就沒有被允許開采過。
是朝廷傻嗎?當然不是!
是因為開采的難度太大了!
曾經有官吏做過核算,想要安全地在這個礦山中采礦,付出的代價可能抵得上朔州一年的賦稅了。
這當然是得不償失的結果,所以墨池附近的這座礦山才被朝廷抛棄了。
他們不可能和民間一些沒有良知的黑心商人一樣,完全不考慮采礦的百姓的安全就開礦。
所以當手下的人送上了墨池令私開礦山送來的“分紅”,樂羽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了危險。
但是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們那位坐在王座上的假王已經樂呵呵地收下了下面送上的好處,而他身邊的人看見助月輝收了好處,便以為那個蠢貨是得到了樂羽的授意,因此也全都收下了好處。
上了船,就沾了髒水,再也沒辦法清白了。
這是樂羽人生第二次感覺到了被蠢貨愚弄的憤怒,但是他卻沒有辦法抛棄這幫蠢貨。
他需要人幫他辦事,他很清楚,一個人是無法管理國家的。
所以當他出發前往恭國之前,得知了墨池令果然出了大事——那座礦山中發生了礦難,死了數百礦工之後,他也只能捏着鼻子把這件事情捂了下來。
朝中所有知道這件事的官吏全都被他以各種理由處置了。
只要墨池令再把下面知道消息的人處理掉,那麽這件事就被他們死死地掩蓋住了。
而且,他在出發前往恭國之前,還特意讓人告訴墨池令,立刻把這處礦山封閉,絕對不能再私自開采了。
但是,誰知道這個利令智昏的蠢貨,居然在今天晚上又偷偷找到他,不僅說礦山還在開采,并且還問他新君登基之後要怎麽辦時,樂羽頓時像是被人從後腦上狠狠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