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朔州真相

第65章 朔州真相

墨玲的雙手難耐地擰了擰, 她小心地擡起頭看了一眼文光,“臺輔為什麽這麽問?”

她的反應着實讓一旁伺候的女官感到不悅。

女官一直以來受到的教導都是:上位者問話,下位者只需要回答, 他們是不能反過來對上位者追問的, 這會讓上位者感覺到冒犯。

但是對于墨玲的反問,文光卻并不生氣,他好脾氣地笑笑, 居然認真地回答了墨玲的問題, “你是因為聽到了平度的話才反應那麽大吧?”

如果不是墨玲突然發出了聲音, 他們也不會立刻就發現有人躲藏在假山裏面。

誰能想到那座假山裏面居然有一個不小的空間呢?

墨玲對文光的回答沉默了。

茶朔洵看了一眼啞口無言的小丫頭, 看向文光的目光中略過一絲笑意。

“你是不想說嗎?”

文光敏銳地察覺到了墨玲這沉默之下的抗拒。

“你想要保護他, ”文光眉頭皺了皺,“為什麽?”

“因為,恒光大人是個好人。”

許久,墨玲才擡起頭,看着文光的眼睛,認真地說道:“他對我們有恩,我不想背叛我們的恩人。”

“‘我們’?‘我們’是?”

“是朔州的浮民。”墨玲的回答得很平淡,但是語氣中透露着一絲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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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州這裏, 有着為數衆多的浮民。可以說, 朔州的人口中,有三分之一都是浮民。”說着,墨玲又馬上改口, “不,浮民已經不能算是朔州的人口了……我的意思是, 朔州的土地上有着巨量的沒有身份的人。”

“怎麽會……”文光驚呼。

浮民因為沒有戶籍也沒有土地,所以是不需要向國家繳納賦稅的, 換言之,一個地方如果浮民越多,國家所能得到的賦稅也就越少。

因此,通常為了保證一個地區的財政收支正常,各級地方官都要盡可能少得減少浮民的存在。

所以文光才會在聽說朔州這麽多浮民的時候如此驚訝。

就連茶朔洵都收起了散漫的神色,眉心擰起看向了墨玲。

墨玲看着他們的表情,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語氣說道:“……沒有誰會願意成為浮民。看起來是失去了繳納賦稅的壓力,但是實際上卻是徹底失去了為“人”的資格。”

權利和義務從來都是相輔相成的。抛棄了義務何異于抛棄了權利?

沒有戶籍,就不能有婚姻,自然也不會有子女,不能從土地獲得食物,同樣也不能在裏家生活。

那麽一個浮民為了生存,便只能一直出賣自己的勞力,且因為他們不被國家庇護,所以就連出賣勞力後獲得的報酬也是最低的,甚至有時候遇到了不良的主家,他們連那一點微薄都酬勞都可能被克扣……

所以浮民是沒有辦法獨自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這也是為什麽浮民的出路大多數都是給人做家下的原因。

成為某家的家下的話,就會獲得主家的庇護,雖然這樣連性命都徹底出賣了,但至少可以獲得一處容身之所……

浮民,是可悲的存在,這是毫無疑問的。

“……我很小的時候就成為了浮民。”墨玲閉了閉眼睛,回想起了那段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的記憶。

“我們家本來是長亭附近的居民,日子說不上很好,也不算很壞,但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地裏就種不出糧食了,父親因為繳不起賦稅,只能抛棄土地和戶籍,帶着我和母親離開了那裏,我們變成了像是浮沉一樣活着的浮民。不過,其實最開始變成浮民時,我們還沒有淪落到最艱苦的境地。”

墨玲苦澀地笑了笑,對文光說道:“朔州這裏呀,從很久以前就因為靠近長亭山,沒有什麽耕地,朔州人想要生活得好一點,就只能去別的地方謀生計,所以朔州的商人和商隊是很出名的。

父親和母親沒有了土地之後,就開始在這些商隊或者商人的家中做零工,開始的時候還不錯,雖然很累但是還能得到工作,但是慢慢地母親生了病,家裏只有父親一個人可以出去工作,那點微薄的收入不僅要負擔食宿還要負擔母親的藥錢。

這樣的日子實在太苦了,然後終于有一天,父親為了弄錢,去了一個很遠的人家做工,結果在回來的路上被妖魔襲擊了,最後我和母親只能從和他同行的人那裏拿回他對一只衣袖……”

墨玲的聲音哽咽起來,眼淚從她的眼眶中大滴大滴地砸落,一旁的女官看得實在不忍,上前去将她摟在了懷裏,然後用手帕輕輕擦幹了眼淚。

墨玲感激地對女官道了一聲謝,自己接過手帕将眼淚擦幹了,“……父親不在了之後,家裏唯一能賺錢的就只有我了。母親因為父親去世,病情變得更加嚴重,這個時候已經完全昏迷了。

然後,在某一天,我從做工的館舍回來的時候,發現她握着父親的那只衣袖,也永遠離開我了。我不知道還能怎麽辦,只能用自己的自由去給父母換了一個還算體面的葬身之地。”

說到這裏的時候,墨玲的語氣已經平靜了下來。

但是在文光看來,她的神情與其是平靜,倒不如說是麻木……

“這就是朔州。”

墨玲擡起眼眸,用一種直白到冒犯的眼神看向已經坐直了身子的茶朔洵和文光,“我的經歷只是許許多多浮民中最不足道一個而已。朔州就是這麽一個逐漸走向末日的地方而已……

所以,給了浮民們一條生路的恒光大人,毫無疑問地就是我們的恩人。”

“生路?”

茶朔洵問道:“什麽生路?”

他和文光相互對視了一眼,雙方的心中都有了同樣的猜測:這個女孩口中的“生路”可能和朔州侯的異常富裕有關!

墨玲奇怪地看了一眼茶朔洵,似乎有些不滿地說:“主上不清楚嗎,朔州有礦山呀?朔州已經開了很多年的礦了,每年都向國府繳納大量的稅金呢。”

原來如此,茶朔洵終于明白了朔州侯的秘密。

他輕輕笑了笑,眉目如畫。

——原來朔州侯真的是藏下了一個礦山呀。

“那個礦山是不是在墨池附近?”文光也若有所思地問道。

“是啊。”

墨玲理所當然地答道:“恒光大人為了我們浮民的生計,特別允許從浮民中招收礦工呢。”

然後她有些抱怨地說道:“也因此,恒光大人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他不得不增加了向上面送去的稅金,這才說服了國府同意了讓浮民也參加了這項工作……”

茶朔洵的笑聲突然打斷了墨玲的敘述。

他眉眼生動地舒展着,眼中閃爍着嘲弄的冷芒,“雖然很失禮,但是我不得不戳穿你的美夢了。”

文光哀憐地看向墨玲,望着那個因為茶朔洵的這句話而不知所措的女孩,心中發出一聲嘆息。

“……朔州啊,從來沒有向國府說過它有礦山呢。”

墨玲的瞳孔劇烈的緊縮,她的心髒突然開始猛烈地蹦跳。

“也就是說,你們口中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能讓浮民也能去開礦的恩人,其實啊,只是用了一個美麗的謊言,在騙你們去幫他賣命而已。

至于為什麽會允許浮民獲得這份工作,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如果讓普通的百姓參與進來的話,這個消息根本沒辦法瞞住吧?

而浮民則不同,他們什麽都沒有,只能如果溺水的人一般,緊緊攀住那家夥從岸上丢下的這根繩索,口風肯定會嚴密得要命……就算消息會在浮民中流傳出去也沒有關系,有更多的人來為他工作會更好。”

茶朔洵輕笑着說出了這個冷酷的真相,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就如同敲在了墨玲劇烈顫動的心房上。

“那家夥還真是人才啊……”

茶朔洵話中的意味絕對不是誇贊的意思。

而墨玲已經完全僵木了。

“你不相信也沒關系,”茶朔洵似乎猜到了墨玲內心的不願承認,他目光深深地看了墨玲一眼,“這個事和墨池令也脫不了關系,他還沒有逃走。我會派人把他抓過來好好地詢問,到時候,真相是什麽,自然會水落石出的。”

“即使那樣……即使那樣……”

墨玲從得知真相的混亂中醒悟過來後,依舊倔強地哭着說道:“他也給了生活在地獄中的我們一條活路啊!”

對此,茶朔洵并不否認,“是,無論原因是什麽,朔州的浮民确實因為他,所以沒有立刻墜入深淵。

但是,恒光的罪并不會因為他無意中的一點好而就此抵消。如果,他真的想要解決朔州浮民們的困頓處境,他該做的不是什麽讓你們去替他開采私礦,而是讓你們重新獲得土地和戶籍才是!”

茶朔洵的話徹底擊碎了墨玲的最後一絲幻想。

這個從幼年時便一直與苦難相伴的浮民少女,在這一刻腦海中不斷地閃過父親、母親,還有許許多多和她一樣的苦命人的面孔。

——上天,為什麽啊,他們只是想好好的活着而已!

她心頭的悲苦猶如破閘的洪水般徹底沖破了心防,讓她再也無法忍耐地捂住臉放聲大哭了出來。

“父親、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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