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當鋪內有些靜了。
那掌櫃扭身過來,單手撐着木櫃,訝異地看着陳澍,許是還在措辭,一時間沒有插話。而雲慎,站在比掌櫃遠上半步的店門邊,也沒有答話。
陳澍看向他時,他背着光,五官暗得似乎熔化了一樣,變得模糊、粗糙,于是也辨認不出他的神情。
逼仄而雜亂的小鋪子內,只有昏暗暮光裏的灰塵在慢悠悠地落下,陳澍眨眨眼,站在原處,擡起手來,生怕面前二人沒聽清一樣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劍穗是我親手編出來,在醒劍之時親手系在我的劍上的。”
“劍穗既在,那劍呢?”雲慎抱起兩臂,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道,“後院不曾尋到你的劍麽?”
“不曾。”陳澍猛地搖頭,又恍然大悟似地點了一下,“對哦,我再回後院找找!”說完,擡腳便要回那小院子再找。
掌櫃見她當真回身,忙直起身來,伸手示意,嘴裏道:“——大俠不必找了!哎喲我的天,拿這劍穗來當的人也沒同我說這是有主之物啊……他當也獨獨當了這劍穗,沒當劍勒!甭管大俠尋的什麽劍,在小店這後院是找不到的。”
陳澍停下腳步,似懂非懂:“沒當劍,那為何獨獨要當這劍穗?”
她不等掌櫃答話,想了想,又補充道:“店家莫急,我只是尋劍,不是來尋仇,我的劍是自己飛……自己丢了的,若是有人撿了,拿來當了劍穗或是整把劍,也是情理之中。我不會為難你的。”
“哎呀,這位大俠,我這鋪子少說也開了一二十年了,哪裏會怕你一個小姑……一個大俠為難。”這掌櫃雙掌相握,邊搓手,邊躬身,讪笑道,“我實話同大俠講,尋常穗子怎麽入得了我眼?何況那個客官我還有印象,就只當了這麽小小一顆劍穗。我也是見這編穗人手藝精湛,用的還是上好的絹絲編的,成色不錯,恐是什麽達官顯貴手裏流出來的好貨,就當賣個人情,才收下來的。”
“你對那人還有印象?”一直噤聲的雲慎突然開口。
陳澍便也被點醒了一樣,連問:“對呀,既然有印象,那可還記得他是什麽時候來當的?什麽樣的人?”
掌櫃面露難色,連搓手的動作也止住了,只道:“這就……先不論在下記不記得,咱這是當鋪,行業規矩還是要的,怎麽好把旁的客人的消息胡亂說出去。”
“哎呀!”陳澍上前一步,又停住,急得一跺腳,“我……我當真不是來尋仇的呀!”
許是見她又有些口不擇言了,雲慎一只手扶上門邊長櫃,徐徐接話。
“這位掌櫃,你先前也聽她說了,她的劍是不慎遺失,并非是被偷盜,也就不存在什麽矛盾,或是仇怨。這姑娘尋人是為了尋劍,更無歹意。再者,這人既已當掉劍穗,或許根本就不是慣使劍的,指不定還等着物主找來呢。”
饒是再油滑,面對這一急一緩,一紅臉一白臉的二人,這掌櫃也有些頭大,當下便又轉回身去向雲慎道饒:
“須知這并非是情不情願的問題,這一行的規矩也不是在下說定便能定下,說破就能破了,都是約定俗成,有原因有道理的。來當鋪當東西的,哪家不是有難處,有急用,有那些個難言之隐。今日你說并無歹意,明天他又來說只為尋人,一來二去,哪日出了岔子,生了事端,什麽賠償道歉俱是小事,只我這店還開不開的下去了?您說是不——”
他說着,把頭擡起來,要同雲慎對視,卻硬生生地頓了一下。不知為何,那未出口的幾個字也突兀地消失在喉間。
只見兩人隔着那擠滿了雜物與賬本的木櫃,眼神相對。雲慎面不改色,扶着長櫃的右手往裏一挪,思量一般地敲了敲指節,發出沉悶的兩聲響,才順着這掌櫃未盡的話接了下去:“您所言确實。不過此次實乃特例,這姑娘若非劍主,怎麽一眼識出這劍穗?店家若是不放心……那玉的價值想必你也了解,不如這樣,以玉為質,若是有人因此來找你的麻煩,你大可以将這活當的玉扣下,想必這姑娘也是甘願的。”
這小小店鋪的另一頭,陳澍還在後門邊上杵着,一面聽着雲慎的話,一面不住地點頭,連道願意。
“我……呃……”掌櫃終于側開頭,貌似有些意動地躲開雲慎的注視,磕磕絆絆道,“我也許真是……呃……記不大清了……”
“沒事,只要店家願意,那便好說。”雲慎笑着道,“這櫃臺上還有好幾本賬本,我看店家方才也在上面寫寫畫畫的,像是在記賬,不知是否每一筆都有記錄在冊呢?如是,只消翻一下昨日的賬冊,就算不曾記住址,至少也應當能得知此人姓甚名誰,記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對不對?”
說話間,他的指節又在不經意間叩了叩櫃面。
掌櫃默了會,果真從層疊的賬冊中抽出來一本,比起旁的要新上三成,只寫了十餘頁,翻兩下便翻到了,再一抖,嘩啦作響。
“我看看,昨日的記錄在……”他慢悠悠地說,一面說,一面擡眼去看雲慎的眼色,“……在這裏,記着呢,昨日下午來典當的,當了一粒劍穗,這裏……換了些許碎銀……是酉時進的店——”
“正是我丢劍之後!”陳澍吸了一口氣,直嘆,“我昨日日昳時分丢的劍。您可記了他姓名?”
“不、不曾。”掌櫃道。
“那樣貌呢?可記起來些許麽?”
“這人——”掌櫃合上了賬冊,又頓了頓,方道,“好像是蒙着面,獨身一人來的,記得也不曾背着什麽劍……”
眼見意外得來的線索似乎只是張一戳就破的白紙,陳澍的嘴角不自覺地耷拉了下來,卻倒像是知道不能失落一樣,低下頭,和劍穗對視了一會,自我安慰地鼓了鼓腮幫子,才擡頭道:“那總能記得是男是女吧!”
掌櫃的視線又不自覺地飄向了雲慎,只是他仍舊除了一張平靜微笑的臉,什麽也沒看見。
“這……”他道,“是男……女……是……哎呀,你這……我要是看出來了方才不就告訴你們了麽!”
“也是。”陳澍仍不死心,“既然蒙着面,也許是裹得太嚴實了,你看不出來也是情理之中。可聲音總能聽出來吧?”
“聽不出來。唉,聲音沙啞,像是刻意僞裝過的。”
“就算聲音聽不出男女老幼,這人總同店家交談過吧?”雲慎卻插話道,“如其不是丈林村人,總應有個來處,有個去處,可曾在話中提過什麽地點、方位沒有?”
“有是有……”掌櫃的語氣聽起來愈發不确信,“他提過中原如今有什麽熱鬧事……問過能人異士,我提過點蒼關按例該辦幾個門派的大比了……”
陳澍立刻便記住了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點蒼關?”
道是點蒼關地處淯水西岸,地勢雖偏,這淯水卻是四通八達,這點蒼關的官老爺也是機敏,同那幾大門派坐下來商讨一番,每五年辦一次大比。比武越辦越紅火,于是點蒼關也日漸成了武林中人常言的落腳之處,如今早不止一個小小關隘了。
這人既如此問掌櫃,自然是有去點蒼關的意願。
陳澍歡天喜地地同掌櫃道了謝,一只腳都已踏出了當鋪,餘晖已然接上了無邊夜色,隐約能辨認出胴朦鄉道上又多添的幾道車轍印,晚風仍舊不知疲倦地撩起頭頂望子。
雲慎比她先行一步,在不遠處回望,陳澍的腳步一頓,他便笑着嘆了口氣。
“你又想說什麽?”
“……我的劍穗!它是在旁的賬冊上,定被死當了,我要把它買回來!”
客人去而複返,甚至還有意願再買個東西,那掌櫃喜還來不及,一分抗拒也沒有,一番交談後捧着劍穗把陳澍好好地送出了門。雲慎還在原處等她,沖她點點頭,她又沒忍住炫耀地沖着他晃了晃手裏的劍穗。
“劍穗找到了,也是喜事一樁。”雲慎淡淡道。
陳澍道:“還好有你在。你怎麽這麽會吵架的?”
“哈哈,姑娘折煞在下了。我這小小白衣,靠筆墨吃飯,不過會點嘴上功夫罷了。”
陳澍不以為異,點點頭道:“也是,你畢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但話又說回來,你方才不覺得這人有些奇怪麽?”
兩人一同踩着淺淺的影子往前走,也沒人提往哪去。
“……這店家哪裏奇怪了?願聞其詳。”雲慎看了看她,道。
“我倒不是說這掌櫃。這掌櫃雖然看着腦子不大好使的樣子,卻是實誠人。”陳澍侃侃而談,“我說的是那個典當劍穗的人,你沒看出來他很奇怪麽?”
雲慎沒忍住一笑,旋即低下頭,斂了斂笑意。
“姑娘眼睛尖,在下可是沒看出來呢。”
“也不是我眼睛尖。”陳澍得意地自謙了一句,接着便翹着尾巴,快走了兩步,回頭一面倒退一面沖着雲慎洋洋灑灑道,“你想哈,這人蒙着面,裹得那麽嚴實,連嗓音都顧上了,那麽大個人,把掌櫃騙得團團轉的,可是卻又在談話間透露出自己要去的地方。丈林村人雖少,這幾條街人可不少,要想不被認出來,他大可以出去改頭換面,随便再尋個人問。”
雲慎深深看了她一眼,背手道:“确實奇怪。姑娘是怎麽想的?”
“我覺得,我覺得哈,”陳澍豎起一根食指,道,“他一定是想要把我的劍還我,在等着我去找他,才故意問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