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我不住我不住。”陳澍連連擺手,“你問問我身後這個‘客官’。”
被當面回絕,那店小二熱情卻絲毫不減,腳下不停地又往她身後湊去。
“哎呀這位客官,一看您風塵仆仆,忙了一天了,小店上房有空,現備熱水,這個時辰入住還可以比白天少花些銀錢,您看——”
“你看我是能住上房的樣子麽?”雲慎彈了彈袍上的灰塵,笑着問。
“夜裏便宜,偶爾住一回享受享受,不礙事的。”店小二堆笑道,“若是實在手頭緊,我們也還剩着一個下房,樣樣都是比着上房來的,不過挨着馬廄,夜裏常有歇腳的、住店的,這聲響就有些惱人,故而價格要低上不少。”
雲慎應下,扔給他些銀錢,又找了個小桌,撩袍坐下,自行倒了盞水,道:“先上兩道菜吧,有什麽上什麽,勞煩了。”
陳澍偷眼去瞧,見他應得面色坦然,并無絲毫窘迫,不覺又生出幾分佩服,學着雲慎也撩開袍子坐在了小桌前,看着雲慎也給她倒了一盞水。
不一會,店小二也舉着兩道熱氣騰騰的菜,一路小跑來了。這鄉野小店裏晚間的餐飯,雖然一看便看得出是殘羹,卻剩在軟爛入味,一口咬下去,那肉裏裹着的湯汁燙得人魂都要飄起來了,連連吸氣。
這簡單的兩道小菜,陳澍一面吃,一面燙得哈氣,嘴上是忙個不停,雲慎見她吃得急,便也伸手給她夾菜,皺着眉道別急。
“雲兄,你是不知道,我師父可不許我們吃這些。”陳澍說,又夾了一筷子又紅又亮的大肉,送進嘴裏,“越久樹……也就是我師兄偶爾背着師父和師姐帶我到山谷裏打打牙祭。每每回來還要被師父那個老古板訓一通,說什麽貪口腹之欲,什麽道心不堅,然後罰下來好幾月的課業。我最讨厭巡山了,每每就是被那些潑猴戲弄,還不許我還手,師姐總說是時不時有人進山來求仙,總得救人,反正我是只見過骨頭……”
“你師父确實是對你好。”雲慎輕聲道。
陳澍點點頭,想起什麽,又擡起頭,咽下嘴裏的肉,沖着雲慎一笑:“你也對我好。”
雲慎便也笑了,沒應,只是搖着頭又替她夾了一筷子。
“相逢即是有緣。”他一面手上不停,一面溫聲同她道,“姑娘乃是俠肝義膽的劍客,我不過是一介書生,你我相交不過這一面,今日分別,各有去處,我讀我的聖賢書,姑娘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或是歸隐山林、求仙問道,大抵也再難見了。今日一別,也就是永別,姑娘一片赤心,爛熳天真,實教人感懷,我以水代酒,敬姑娘一杯,望你早日尋得劍回。”
“好!”陳澍笑眯眯地答了一聲,興致沖沖端起茶水來,同雲慎一碰,直把雲慎那杯中水碰灑了一半,饒是鎮定如雲慎,也不由地橫了她一眼。
她也不覺得抱歉,第一次見雲慎的怒意,只覺得新奇,面上嬉笑不減,道:“你力氣真小呀!”
“……我同你說正經話呢。”雲慎道。
“哎呀,我知道!”陳澍仰頭又把那杯水先幹了,道,“你說我要走了,見不着面了,所以傷心。沒關系嘛,我找到了劍,還是能來尋你的,你若是有事找我,也可進天虞……哦,你還是莫來了,等我來找你吧。你若進了山,萬一我沒回,只能由我師姐給你收屍,多可憐,她最愛把人骨拿回——”
“不必了,”雲慎打斷她,直言道,“我們日後不必見面,我不會尋你,你也不必來尋我。本就不是同路人,留個善緣便夠了。”
夜徹底黑了,店裏又多燃起了些許燭火。
火光搖曳,陳澍吃飯的動作停了下來,烏溜溜的眼珠映着明亮燭火,直直盯着他看,雲慎便也停下,同她默然對視。好一會——似是很久,但實則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只是她動也不動,像是很艱難地在讀雲慎的意思,便顯得有些久——她才懵懂地“噢”了一聲。
但見另一邊,雲慎面上幾乎已經含着些許壓抑着的不耐了,直到這聲遲鈍的“噢”,才終于展顏,重新又替陳澍夾起菜來。
只是陳澍吃得就沒有那麽歡快了。
又吃了幾口,她伸筷把雲慎筷子死死攔住,纖細白皙的兩指,卻力大得如同鐵鈎子一樣,硬生生夾着雲慎的筷子把那塊肉放回了雲慎碟中。
“你吃幾口肉吧,雲兄,你又瘦又弱,還窮,沒了我豈不是很容易被人欺負。”她悶聲道。
倒把雲慎惹笑了,道:“今日受欺負的那個倒黴蛋,似乎不是我吧?”
“那我是受人污蔑,又在衆人之中,不好施展。當真要打架,他過不了我半招,我吹一口氣,那混蛋就倒了。”陳澍辯道,“你瞧你這力氣,連杯盞都拿不穩,今日一別,沒了我在一旁,随便來個什麽會些拳腳的凡人也能欺負你。”
“……行。”雲慎無語半晌,嘆了口氣,大抵是懶得再争,認下道,“我确實瘦弱,這不是沒法麽?在下并不去點蒼關,你我二人注定無法同路,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陳澍眼珠一轉,撐着下巴,滿臉好奇,一邊吃一邊問:“不去點蒼關,那你去哪?”
雲慎聞言擡眼,同她對視了一會,拗不過她,再次敗下陣來。
“密陽坡,去拜谒一位故人。”
“密陽坡又在哪裏?你不是秀才麽,故事裏的秀才都要進京趕考的,你不去麽?”
“……趕考不在于一時。密陽坡在昉城以東,與鸮子灘相接,”雲慎神情淡淡,末了,補充道,“距點蒼關足有數百裏,遠的很,不順路。”
陳澍沒聽出他話裏的另一層意思,歪着頭認真想了一會,竟冒出了一句:“方才那掌櫃不是說點蒼關水路四通八達麽?水路也不順路?”
她雖一個地名也不認得,卻将片刻前那掌櫃無意間的一句話記得清清楚楚,把雲慎問得一時也答不上話來。
正巧店小二剛端來兩碗混着菜末的粝米羹,口中道:“順的順的,坐大船,過淯水,再到鸮子灘,比千裏馬還能快上幾天。小的認識相熟的艄公,客官若是要去鸮子灘,可代為牽線一二。”
不等陳澍歡喜地擡頭細問,雲慎便伸手接過那兩碗羹,重重放在小木桌上:“不必麻煩你了。”
那店小二察言觀色,自然不敢再答,同陳澍投來一個愛莫能助的目光,便又回門前吆喝去了。
陳澍恨恨灌了一口粥,越想越不對,道:“雲兄,你不妨直言,你是不是不信我的劍法?我可是我們劍宗這代最有天賦的弟子,不過四十便劍道大成了,我師父師兄師姐都是這麽說的!”
“話是這麽說,”雲慎呵了一聲,終于直言,道“你自家長輩的話,也不能全信,你怎知這不是哄你慣你說出的話呢?”
陳澍又是一愣,眨眨眼,兩邊腮幫子都微微股着,一副極生動樣子,好一陣沉默,只很努力地咽着嘴裏湯羹。
飯桌上只能隐約聽見門外店小二的招徕聲。
這回是雲慎很快又開了口,無奈道:“……在下不是有意冒——”
“你沒冒犯到我,不必總是道歉。”陳澍道,眼神中這才流露出情緒來,卻是一絲憐憫,“我才是實在想問,又怕冒犯到你……難道天底下的長輩不都應當是哄着小輩,慣着小輩的麽,那些乖張暴戾的長輩,不都是編出來吓唬小孩的麽?你這話問得着實有些奇怪了,難不成你家長輩……”
雲慎啞然,半晌,也不駁,也不答,轉而一頭悶下那杯中清水。
“姑娘不過是想說你武力高強,這點我當真是信的。”他緩緩道,“只是不知,若改日你尋到了你的劍,他不願為你驅使,你當如何?”
陳澍不假思索,道:“劍乃死器,不比花草樹木,更不比飛鳥走獸,雲兄你自己也說過的,既是死物,怎會‘不願為我驅使’?你這兩個問題都好生奇怪。”
“……我所言并非是劍。”雲慎頓了頓,道,“若是那拾劍之人無意還劍呢?”
“我就求他。”
“啊?”
“先勸再求,若是着實不願,”陳澍道,說着說着,自己也不确信了起來,道,“那……就讓他拿去吧?我也沒辦法呀,我是好人,也不能殺了他。或許等他老死了……”
雲慎又笑了一聲,無奈地嘆了口氣,打斷道:“沒事,你不也說他應當是想還你的麽。”
“是呀!他應當是想還我的!”陳澍說,又很簡單地高興了起來,仿佛剛才的糾結不過是過眼雲煙。
酒足飯飽,她拍拍肚子,頗有氣勢地站起來,同雲慎拱了拱手。這會她倒是很潇灑了,笑着道:“那雲兄,我就先行一步了!”
“慢着。”雲慎說。他還在挑着面前羹湯中的菜末,一面挑,一面緩聲道:“你急什麽,這店家不是說咱們順路麽?”
這回換作陳澍傻站在桌邊,“啊”了一聲,又擡頭去看店小二。那店小二也不知是不是一直在旁偷聽,此刻又很有眼色地快走幾步,跑來跟前,躬着腰道:“那您看……”
“先住一晚。”雲慎一錘定音,“你那劍明日再啓程去找也不遲。這姑娘喜靜,不要那個半夜會吵人的房間了,給我們換一間上房吧。”
“啊?”店小二看看陳澍,又看看雲慎,同雲慎疑惑的目光對了對,才顫聲問,
“您二位就開……一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