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我知道你方才在想什麽。”
陳澍擡頭瞧他。
周遭全是陌生的人,何譽先走的這一步,也不過是轉眼的時間,就連他的背影也找不着了。這樣繁鬧的論劍臺下,耳邊盡是旁人交談、驚嘆的聲音,可也就是這樣似乎永遠不會靜下的環境中,陳澍和雲慎對視着,好似也遠離了周身的吵嚷,就像是一幅潑墨的畫,只有雲慎那雙溫柔而冷情的雙眸暈出了淡彩。
她胸口那熟悉的、莫名的、幾乎要破土而出的感覺又蔓延了上來。
“我知道我很好猜的。”陳澍摸摸腦袋,道,“你們都知道我在想什麽。”
雲慎也瞧着她,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他也要來摸摸她的頭,但雲慎什麽也沒做,只是斂了眼睑。
“你真的想殺了那花臉婆婆。”
“是。”陳澍幹脆地承認,“為什麽不想呢?這樣一個惡貫滿盈,且還把惡行得意揚揚地炫耀出來的人,難道有人會不想把她就地正法麽?”
聽見這話,雲慎像是笑了,但那笑聲卻又很飄忽,等陳澍去看時,他仍是面上那副淡淡的表情,也不看她了,只道:“那我問你,你在臺上明明只差最後一掌,為何最後又沒殺她呢?”
陳澍瞧着他,好像還真想了一陣,又反應過來,撅着嘴道:“明明是我問你,你怎麽來問我呢!”
“因為你自己是知道為什麽的。”雲慎道,“除非你打算拿‘舍不得那五兩銀子’這樣的理由來搪塞我。”
“是!”陳澍答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跟你說!”
“是不想‘說’,還是不想‘認’?”雲慎緩緩道,終于又擡眼來看陳澍,幽深的眸子映着光,仿佛把人心底也看了個透,“你在後悔沒當場把那老太給殺了麽?”
“當然不。”
“那就是後悔說出想殺她的這事了。”雲慎道。
“也不。”陳澍直面他,反問,“你為什麽認為我會後悔?我想殺她,卻又沒殺她,都是出自我本心,我不後悔,也沒覺得有什麽可後悔的,更沒覺得有什麽恥于承認的!”
雲慎又默了一會,像是真的在仔細看她的神情。
“那你為什麽會不開心?”他問。
這回他問得很輕,烈日的喧嚣之下,像是某片葉脈上此刻還不曾消融的晨露,将落未落,本不應存在,可又如此清澈,如此不起眼,如此捉摸不住,像是也要消散在這鼎沸的人聲之中。
不過陳澍聽見了。她并沒有回,但是她聽見了,只是突然心裏豁然貫通,踮起腳,也湊過去,仿佛小動物嗅聞一樣很近地瞧着。
雲慎也不避,同她對視半晌,就任她這麽稀奇地看着,直到她伸手來摸他的臉側,他才有一瞬的神色松動,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壓着聲音道:
“你又要做甚?”
“我瞧你是不是我師父哩!”陳澍靈活地掙開他帶着涼意的手指,探手便去抓他的臉,一拉,果真什麽也沒扯下來,只是扯得雲慎眉頭越皺越深,面上怒意難忍,終于歪頭躲過,她才道,“又碎嘴,管得又多!感覺像,不然他老頭子肯定飛快下山來捉我喽!”
“……我這叫管你麽!”雲慎怒道。
“那不然呢?”陳澍道,“你都知道我不開心了還這麽問,嘴還這麽硬,你會不會關心人呀?”
雲慎一時語塞,大抵答會也不大對,不會也不大對,他深吸一口氣,正要辯,又被陳澍抓着手往人群裏走,不管不顧地打斷了,抵着他的背大喊。
“走了走了,再不走跟不上何兄了!”
——
何譽早已走了多時,可不是“再不走就跟不上了”,而是已然跟不上了。陳澍拉着雲慎逛來逛去,也不知是不是日曬的作用,在十二個論劍臺下逛暈了頭,也沒找到那沈诘口中所述的“抽簽”處。
這一路,不僅是找何譽,陳澍也一面逛,一面三心二意地瞧那些論劍臺上的比試,走走停停,再走走,再停停。
畢竟這些比試确是動了真格的,開場那場首戰,雖然華麗,打得有來有回,招招到位,卻明顯是事先對好的套招,同此不同。看這些比試,瞧的就是一個新鮮,不說招式新鮮,那些什麽拳法棍法畢竟大多都是千年前流傳下來的,已散佚了許多,在陳澍眼中,自然是招招都無殺氣,招招都有破綻。
但這也是練武不精之人之間的比試,其妙處所在。
天虞山所授,再正派不過,若是像師兄、師姐,包括她師父,同她練劍的時候,出一招,想三步,一個回合間,兩人便能把接下來十五招的走勢猜了個七七八八。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只會那幾招,而是劍道至真至純時,也正是至簡之時,每一招自然不是生搬硬套,更不是照本宣科,那每一刺,每一劈,都是不計數次練習凝煉出的這獨到一招。
因此,哪一腳該正面迎上,哪一刀該去劈他虎口,哪一箭又該以簡單的側身躲過,正如陳澍方才應對老婆婆那簡單的幾掌一樣,他們心中都是有數的。
對于陳澍而言,臺上這些手忙腳亂的比試,才是教她忍不住停下感嘆的。
先有天字臺一人以刀對劍,把自己的刀生生劈了,後有荒字臺,那使槍的往前一挑,不僅沒把對手挑落,反倒不小心把槍頭杵到地上,反逼得自己連連後退,險些跌下臺去,把陳澍逗得哈哈大笑。
她分心這裏看看那裏看看的時候,雲慎還抓着機會四下詢問着其他觀賽者。
這嘈雜的交談聲中,能斷續聽見雲慎接連寒暄,接話,有禮貌地提問。
大抵是覺得陳澍問也問不出來,抑或者生怕她笨口拙舌,事情沒問出來,反把人惹急了,總之雲慎一個人問是問了,沒再拉她。那些路人,見他面善,說話又好聽,也大多都認真答了,奈何确實是無人知道那第二輪抽簽該去往何處。
畢竟這第二輪抽簽,都是局限于九小門派內部之中。今日抽簽,也不過是趁着人齊,抽個空當把流程走了,并不是什麽需要公開的事情,更何況以這第一日參賽人數和觀賽人數的可觀程度,若是當真把門派抽簽處的消息透露了出去,可不知多少人要踏破門檻,擠破那小小一間房,就為一睹這大門派抽簽的熱鬧。
九小九小,雖然寫作小,念作小,到底是百餘年屹立至今,比上雖不足,比下還是綽綽有餘的。
當然,寒松塢或許是個例外。
雲慎這一來二去,什麽也沒問出來,倒是被各色武人那耿直脾氣和各地口音折磨得不輕,好幾次回頭,約莫是要跟陳澍開口,提上一提,确實回玄字臺等何譽回來或許更省事,但陳澍就只用那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瞅,扮個可憐樣,他便又把那些話都吞了回去,只是仍會拽着陳澍,不論她嘴上怎麽說再看一會比試,也冷面冷情地拉着她繼續往前找。
只是走到一半,陳澍又杵在原地呆着不動了,雲慎回頭,終究還是露出了些許不耐煩,正要開口,只見陳澍入了神一般地望着一個方向,卻不是任何一座論劍臺,更不是什麽入口。而是一個人。
此人雲慎自然也認識,李疇。
碧陽谷同為九小門派其中一員,不僅是普通的九小之一,還是幾十年來公認的九小門派之首,然這堂堂的碧陽谷大師兄李疇,竟缺席了抽簽儀式,也不知該說他是胸有成竹,還是單純的狂妄。不過他雖然沒去那抽簽,穿得可一點也不比從那裏逃出來的沈诘簡單,層層疊疊的衣服,像是丹鳥尾羽一樣,日照下仿佛熠熠生輝,在人群之中分外顯眼,也不怪陳澍在這樣被雲慎牽着走的時候也能一眼瞧見他。
雲慎一愣,還沒來得及攔,眼睜睜看着陳澍沖着那李疇揮了揮手,而那李疇,哪怕面帶倨傲,神情冷淡,瞧見了陳澍,竟也這麽穿過人群,走了過來。
“你沒去抽簽嗎?”陳澍沖着他道,“你們碧陽谷實力不是很強嗎,總不會被八個小門派合夥踢出去了吧?”
聞言,李疇竟沒動怒,而是看了眼雲慎,許是看雲慎沒有絲毫圓場的打算,才輕笑了一聲,道:“也就是那些指着抽到輪空的門派,領隊之人才會去抽簽。”
“那你是知道他們人都在哪裏抽簽喽?”
“知道,”李疇說完,終于擡眼,正視他們,道,“怎麽,要問路?你們二人又無門派,也就是沒見過世面的人才會想着去那湊個熱鬧。”
有一旁聽見此話的路人被此話驚住了,轉頭來看,待看清了是李疇,又急急忙忙地轉頭回去,生怕被發覺一般,雲慎肯定也能聽出這話有多沖,難得冷笑一聲,只陳澍乖乖地撿了這個帽子,又乖乖地扣在了自己頭上。
“我們是去找何兄,不過你所言甚是,多見見世面也好!”她自然地應道,“多謝你了,幹說起來麻煩,不如你幹脆替我們帶路?”
李疇一時語塞:“……我憑什麽替你們帶路?”
“你不是還救過你師弟麽?應該也勉強算是個好人吧,”陳澍道,“哦,你難道原本是不願意行善積德,拔刀相助的?”
“……你倒是會說話,連我都險些被你繞進去了。”李疇吸了一口氣,擡高下巴,道,“在下自然願意助人,端看這助的是什麽人罷了。”
“你的恩人啊!”
陳澍說,又想起什麽似的招呼雲慎,“對,險些忘了,那玉你帶着不,我看李大俠有些健忘,快拿出來給他瞧瞧。”
雲慎沒動,李疇也沒應,只是眯起眼睛,盯着陳澍,幾乎從喉中擠出這句話:
“你接了我的玉,又把我的玉丢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