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小心!”

陳澍這一聲疾呼,自然驚動了何譽,他應聲轉頭,直面那當頭砸下的金杵。可對方來勢洶洶,眼見那杵已然迫近,近得都能瞧見方才飛镖擦過杵身留下的劃痕,何譽不禁大怖,驚慌失措,竟呆立在原處,雙腳如同釘死了一般牢牢地黏在那論劍臺之上,不曾移動分毫。

衆目睽睽之下,這金杵真真要擊中何譽的腦門,那可真是要血濺三尺,将這北臺也染上赤色了!

那一聲驚呼過了,陳澍見何譽仍傻在原地,不曾閃躲,她又怎麽看不出情勢緊急,當下也不顧什麽丢了的劍了,把手裏繩索一抛,正要捏個訣,縱身飛去北臺。

南北兩個論劍臺,這間距,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畢竟李疇能一躍而過,這論劍大會又這樣令四人分站兩臺,卻只決出一個勝者,自然也是覺得這數不勝數的參賽者之中,能走到第三輪之人,應當也是功力不淺,躍過這兩個高臺,也是不在話下的。

但它是這樣的高,陳澍只把眼這麽一掃,無意間瞧見臺下一層又一層的看客,衆人面上或驚恐震怖,或幸災樂禍,不論神情如何,總是密密麻麻的,簇擁着、注視着這論劍臺的那一雙雙不同眼睛,甚至比天光還明亮幾分。

這千千萬萬的眼睛之中,一定有一雙眼睛,是她熟悉的冷情而溫和,不知在這樣的情形下,會不會也如同方才場下時注視着陳澍與懸琴那樣染上憂愁——

莫名地,雲慎曾說過的那句話又在她心中響了起來。

“如今世間修道之人無幾,你身懷異法,正如那抱金過市的稚子,容易為人觊觎,尋常不應當顯露于人。”

哪怕是刻意着了青袍的李疇,在這樣緊急的時刻,恐怕也不能這樣在一瞬間裏憑空躍過這兩臺之間的層層目光。

然而何譽就在她面前,那當空砸向他的金杵背着光,于是那耀眼的反光便也直直刺入陳澍眼中,刺得人幾乎不敢眨眼。

萬裏無雲,天邊綿延的山影,映着淺淺的金光,同這十個論劍臺,一圈一圈的泛開的看客觀衆一齊等着這一杵的落下。好像這已經是理應的、既定的、順理成章的事實了,只差被人書寫在紙上的最後那一筆。

說時遲,那時快,陳澍側頭看了眼還沾着滴滴血跡,已被她抛開的鞭子,心裏一橫,又揚手抓了回來,緊接着把一端往南臺地上一擲。她自己抓着另一端,縱身朝北臺,頭也不回地一躍!

躍過這兩臺中的間隙時,陳澍始知并不是秋風和緩,原來是這十二個論劍臺,數個拔地而起的看臺,把烈烈秋風都盡數擋了,當她掠過兩個論劍當中,甚至感到這風刮得皮膚有些鈍痛。

她躍至半空,身後的鞭子也被她方才用力的一擲,落在了南臺之上。下方觀衆瞧不清楚,臺上崔峰卻是瞧得分明,面上盡是愕然——

陳澍這狠狠一擲,對準的不是旁的地方,正是一輪之前,李疇在南臺上劃出的裂痕!

只見那長鞭染血的一端,在這一擲之下,靈巧地鑽入縫中,又被死死卡住,可好陳澍正在半空之中,距北臺只半步的距離,身體已不自覺地下落,眼看要掉下臺去,只這麽從容地一扯手長鞭,藉着這股力道穩住身形,又一踩那論劍臺的沿邊,再一躍,輕巧地落在北臺之上。

這一連串的動作,竟只不過是眨眼的功夫!

北臺二人,一個全神貫注地進攻,一個已呆住了,都不曾發覺,但臺下看客可不是瞎子,哪怕看不清陳澍這飛快的動作,也能瞧見她身影自南臺飛起,不過一眨眼,下一瞬間便落在了北臺,于是臺下更是驚呼聲不絕,好些人撫掌高呼,連那執銅钹的,也看呆了,手裏不覺地一松,失手将兩瓣黃銅察子一擊,發出一聲響亮的清鳴,就這麽緊跟着陳澍的腳步響起!

就在這響聲起又落的時刻,陳澍向前奔了兩步,仍是不曾趕上,眼見哪怕是她也來不及擋住這何譽對手的一擊,咬咬牙,那長鞭還在她手中,鐵臂一般的手狠狠一揚!

崔峰把她的動作瞧着眼裏,此時也顧不得他手心那點破了的皮了,伸手直道:“不要!”

但他還是喊晚了一步,或者說,哪怕他喊的不晚,恐怕也不能單靠這兩個字阻止陳澍。

只見陳澍動作大了,手心也被這長鞭勒進肉裏,只這回不似方才崔峰那樣,她這一揚,非但沒傷到自己,在大力之下,只聽得一聲撕拉細響,這長鞭更是就這麽被她猛地扯斷了!

不論那頭崔峰如何扼腕嘆息,且說這斷掉的一截短鞭,由着陳澍的動作,一點不停地朝着那金杵而去,正正好好,在金杵堪堪要擊上何譽前額時纏上那金杵,蛇一般靈巧地繞了兩圈。

就這麽簡簡單單的兩圈,這樣細的鞭子,末端還露着方才被撕開的痕跡,卻當真死死裹住了這金杵,教那雷霆萬鈞之勢也突兀止住了,這樣詭谲地停在何譽的額前,再不能進分寸。

此刻,從閻王爺前走了一遭,何譽才驚出一身冷汗,那釘死在臺上的腿仿佛又有了幾分力道,他終于找機會側身閃開。于是陳澍手中那鞭子也随即松下,由着那金杵重重落下,擊在地上。

好險這人手上功夫平平,至少不似李疇那樣,把論劍臺砸個洞出來,不過是發出一聲悶響,整個臺輕微地震了震。

他被陳澍如此阻撓,本就驚怒,又幹看着何譽從手下逃離,自己只能擊中論劍臺,更是怒火中燒,再一看陳澍在場上一副渾身正氣的樣子,怒道:

“你方才不還說你二人不曾打算了聯手麽?!”

“我是這麽說過了。”陳澍道,也是心中有氣,忿忿地拿着鞭子指着那人,“可誰叫你在旁人不注意時偷襲,還下死手的!我這是聯手麽?我這是救人!”

“誰下死手了!”那人矢口否認,道,“人好端端地站在這兒呢,你憑什麽污蔑我下了死手?”

“你!”陳澍如何見過這麽賴皮的人,她又向來不會吵嘴,一時結舌,連着“你”了好幾聲,除卻直接罵人,也想不出駁他的話,漲得滿臉通紅。

那人見好歹在言語交鋒中上勝了一籌,心下自然快慰,冷哼一聲,正要再罵,便聽見何譽終于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把話搶了。

“這當然不算聯手。我認輸——既然我已認輸,怎麽算聯手呢?你們比試不過是順理成章地比出兩個臺中的勝者,一對一,跟什麽聯手合夥都無關。”

“你!”這回失語的換做了那人,他噴了噴鼻息,怒哼一聲,才道,“呵,我還當寒松塢畢竟是九小門派之一,門中人應當也有些骨氣才是,想不到今日先是避而不戰,此後又是這麽幹脆地認了輸,當真是無膽之人!”

“我以為,有沒有膽量不重要,這一場的輸贏不重要,甚至我門派所謂的名聲,也不重要。”何譽頓下,終于穩住身形,緩緩道,“但這是非曲直,卻是要辯個清楚的。沒有相約聯手就是沒有,我等從不耍這些陰謀詭計,身正不怕影子斜。”

這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有理有據,話音落了好一陣,那人都沉默着,找不着緣由來罵,只能用眼睛徒勞地怒視陳澍與何譽二人。

他不說話,臺下也被何譽這番話震得靜了許多,直到有人高聲喊“好!”來應和何譽,才陸陸續續有掌聲響起,且愈響愈烈,伴随着斷續的喚聲,有喊“這才是真君子”的,也有喊“寒松塢一向為人端正”的,一直持續到樓下官差被迫又敲了一次鐘聲。

悠長鐘聲一出,何譽那對手還猶自生着悶氣,不曾出言,卻有人先喊了一聲。

“我也甘願認輸!”崔峰高聲喊道。

要說他那鞭子,都已被陳澍撕成兩段了,他不認輸也無法再戰,分明不是同樣的局勢。可此刻他趁機這麽一喊,卻頗有種同何譽一樣,為立身中正把勝利拱手讓人一樣,端得是輸人不輸陣,也同樣博得了場下好幾聲喝彩。

對陳澍何譽二人而言,這插進來的一句認輸自然無甚害處,可這何譽已認了輸,崔峰再一認輸,何譽對面那人,幾乎是被崔峰這句話架在火堆上考了——旁人都輸得起,就他輸不起?

偏偏陳澍還毫無察覺,側過臉來,問了一句:“那你呢,還打麽?”

還打麽?就不說此刻不應,日後會不會被人指着鼻子罵輸不起這事,且說陳澍方才那展露的功力,這一躍,一撕,一甩,教人見之難忘,若他此刻不認輸,果真硬着頭皮同陳澍打起來,萬一丢了小命,豈不是悔不當初?

可不要忘了,只要進第三輪,不論位次第幾,總是有豐厚酬報的。

那人恨恨盯着陳澍瞧了一會,終于認下這場注定的敗局。

全場又是一片響亮的掌聲。這恐怕是本屆論劍大會最為蹊跷的比試了,明明才開了個頭,過招不過幾合,其中三人就甘願認輸,就算這樣,那些看客卻還滿臉的興奮。

陳澍何譽二人自北臺而下,一從樓裏走出來,迎接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辛辛苦苦,早早擠到門口的雲慎。三人一碰面,雲慎便皺眉拾起陳澍的手,仔細一摸,問道:“沒傷着吧?”

“怎麽回事,不該先問我麽?”何譽笑着撓撓腦勺。

“何兄做事,我是放心的。”雲慎道,一面說,一面仍是又細細地揉了揉陳澍那被繩索勒出印子的手心。

“那你是不放心我喽!”陳澍說,老大不樂意地由着他看完了,把手飛速從雲慎手中抽出來,自己也摸摸,方道,“何兄才是不靠譜呢,明知那人偷襲而來,你卻躲也不躲!”

“那是太慌張了,躲閃不及。”何譽說着,似乎又想起什麽,問,

“你方才在臺上說你的劍是怎麽回事?”

雲慎聞言,默默地把手收回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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