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懸琴話音方落,三人的反應各有不同。何譽最是明顯,即刻便驚呼出聲,獨眼瞪得幾乎比他另一半的玄色眼罩還要大了,陳澍稍定,先是面露訝異,接着倒是吸了口氣,仿佛當真在思考此話的有沒有理。
三人之中,只有雲慎抿了抿唇,自從懸琴說出此話,便一直盯着他看,狀似審視,連面上一向帶着的笑也不達眼底,平白冒着一股冷意了。
“許是在下孤陋寡聞了,”也許是發覺這句驚呼實在有些失态,還是何譽自己先開了口,道,“确實不曾聽聞……劍也能自己長了腿跑了。”
他是好心轉圜,懸琴卻輕飄飄看了他一眼,雖然态度溫和,言辭懇切,卻是抱着一副同稚兒說教的耐心,溫聲道:“閣下有所不知,這劍若有靈,離家出走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莫說是上古典籍裏那些傳說了,就是近幾百年,也是偶有發生的。”
“哦?”雲慎一成不變的笑終于頓了頓,眼底泛起些興味,追問道,“果真?”
他問得平和,但态度卻很是堅決,一反常态,仿佛根本沒瞧見一旁拚命沖他使眼色的何譽,雖然只是三個字,卻是慢悠悠地說着,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極穩極準。
“我派數十年前就曾發生過一例。”懸琴應聲道,似乎先前猶豫了許久,因此這一句斟酌已久的話倒顯得順暢了許多,“也是新鑄的劍,也是出自大師之手,鑄成之後醒過劍,沒幾日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何譽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插話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是說可能,這劍就是單純地丢了呢?”
“不是丢了。”懸琴正色道,“凡是琴心崖鑄出的劍,從不會丢,哪怕是遺失了,被人偷了,不出幾日,也能在遺失的原處找到它。”
“但那一回卻不曾找見了?”
“不,找見了。”懸琴頓了頓,說到這話的時候,反而又有些猶疑,“正因為是找到了,才确定不是被人偷了——那劍被安置在那個前輩院落裏的劍碑上,而這碑上,被這劍劈出了一行字來——”
“難不成是說他不樂意為人驅使,想要尋求自由?”陳澍聽得認真,當下便搶話道。
見她這樣饒有興趣地細心聽着,俨然一副當了真的樣子,再看雲慎,雖然不曾出言,卻也是神情端正,沒有絲毫的戲谑,何譽左看右看,大抵終于是發覺自己才是那個與衆不同的人,頓時把嘴閉得更緊了,識趣地不再吭聲。
由着懸琴同陳澍兩人,尋見了知己一般,又把這個離奇的故事續了下去:“姑娘猜得不錯,是些這樣的話,況且這劍消失得蹊跷,回來得也蹊跷,回來的當天夜裏,除了這位前輩本人,無人進過他那個院子,不是這劍自己劈開的字,又會是誰?”
陳澍神情鄭重地點點頭,道:“有理。”
她這一說,懸琴的臉上又有了些細微卻肉眼可見的喜悅,動了動嘴唇,克制着又道:“我就知道姑娘也會認同的……此事我派尋常不敢與旁人說,但今日覺得姑娘心中有劍,是真正的習劍之人,才願意把這秘辛說與姑娘聽。不求幫姑娘尋回寶劍,就是給姑娘提供些許靈感、線索,也是也就足夠了。”
“我知道是你好意!”陳澍爽朗地應下了,笑着道,“若有空,我也回門派找一找,看一看,看看我那把劍有沒有在山巅上刻幾個罵我的大字!”
說這話前,雲慎嘴唇翕動,瞧着懸琴,分明是想說上些什麽,但陳澍這話剛出,他便側回頭來,看向她,神情松動,似喜似怒,又因為畢竟是淡淡的,辨認不清。不過這喧鬧的人群在短短一頓對話之中也是沸騰了數次,氣氛逐漸升溫,那些視野裏興奮的、吵嚷的,踮着腳往論劍臺湊,恨不能徑直飛上去的看客,把何譽都感染了,時不時偷眼去看一看場上的形勢。只有陳澍與懸琴,在人群之中,仿佛很自然而然,不覺得自己突兀地聊着劍。
而雲慎,在瞧着她。
大抵因為這樣的緣由,這樣不出自理性,而是莫名的,躁動的情緒,連雲慎自己也不受控地盯着她,驀然顧首,發覺鋪天蓋地的喧聲更是烘托得這兩人越發沉靜,明明一個是羞赧,一個是天真,卻果真如同兩塊立于衆人之中的劍碑一樣,絲毫不為這洪水般的燥熱所撼動,興致勃勃地辯着她那把“離家出走”的劍。
雲慎眼神變了數次,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方才呼出長長的一口氣,伸手,悄然摸了摸自己的後背,唏噓一般地低笑一聲,不再言語了。
——
接下來幾場,何譽反正是認了輸,不必留着觀賽——他此回甚事沒做,不光是不必參加第二輪,還碰巧與陳澍抽到一場,當真如同陳澍所言,“很有緣分”地由陳澍出手,把他從那金杵下救了下來,毋需再與人再厮殺,受碧陽谷的白眼,更是平白拿了豐厚的報酬,喜還來不及呢——而陳澍,哪怕何譽真是有心幫她把把關,但不等開口,她便大手一揮,頗是自信地帶頭先從這論劍場的人潮中撤了出來。
幾人逆着人流,回程時一路不停地向那些,或樂意地,或不情不願地給他們讓道的人道歉,一直走了小半刻,才走出這比晨時要擠上十分的人牆,呼吸着不再潮悶的微風。
陳澍伸展了一下身體,腳步輕快,身後的何譽喊了她兩聲,她才緩下腳步來。三人之中,是雲慎最慢,靜靜地綴在後面,好似在瞧着陳澍,好似又什麽也沒在看,只是單純地把目光向前,而恰巧他的前方又總是蹦蹦跳跳的陳澍罷了。
“哎呀,你怎麽這麽磨蹭!”陳澍揚聲問他。
雲慎擡眉,從那狀态中脫離出來,輕嗤了一聲,想了想,笑道:“這不是在幫你想你那丢了的劍麽?”
“哦。”陳澍點點頭,等着雲慎走到他面前,道,“你也覺得他說的話有意思,是不是?”
“聽你這話,是信了?”雲慎看她一眼,溫聲問。
“沒信。”陳澍說,接着,頭也不回地往大道上走,馬尾一樣的長發甩來甩去,好不快活。
日光撒在她的身後,仿佛是自她身上紛紛揚揚落下的暖意,足足鋪了一整條街。
雲慎又在原處伫足,看着她那背影,無奈地同何譽對視,搖搖頭,才再擡腳向前走去。跟着陳澍一齊向前走去。
“那你方才那一串對答如流……是怎麽?”
“他說我大師诶!”陳澍這才回了頭,眼睛亮閃閃地瞧着雲慎,道,“你沒聽到麽?他誇我是‘大師之手’,又說我是‘心中有劍’!他真是慧眼如炬,還那麽會誇人,簡直比得上我師姐了,怪不得人都說這琴心崖是第一門派——”
雲慎一怔,克制的神情流出一絲鮮活的笑來,似是放下心一樣,又笑眼彎彎地聽完陳澍這些話,方道:“堂堂第一門派,在你心裏,難道單靠會誇人麽?”
“哎!你不懂!他不是你們這樣打客套話的,”陳澍伸出手指,一面倒着走,一面比劃道,“以真心換真心,這才是我們劍修,所以我就算再不信,也不覺得他說得是謊話!”
一邊走,雲慎一邊仍瞧着她自得其樂的樣子,似是明白了她話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若有所思,只何譽還滿腦袋霧水,笑罵着道:
“什麽叫‘你們這樣打客套話’?你既覺得他講的是真話,怎麽又不信呢?我可從不同小澍姑娘打客套話的,此話卻是傷了我的心了。”
陳澍哼一聲,道:“要把他那話當真,你才瞧得出為何不能信呢!我且問你,他所述這劍,是為圖自由離主人而去,那又為何去而複返,回到這院中呢?”
“因為這劍……反悔了?被人拾回來了?又或是……”何譽頓了頓,自己也覺得好笑地道,“他那碑上刻字,本就是人為的呗。”
“錯!”陳澍頓了頓,不自覺地凝目,擡着下巴,鄭重地道,
“因為這劍本就是受人驅使的,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開被人握在手中的天命。
“但它最終想通了,知曉逃出這方寸之地,不如主動回來,同人坦白,人劍心意相通,此方是真正的自由。”
這一番話,她說得言之鑿鑿,眼神堅定,把何譽唬得一愣,更是教雲慎也頓住了腳步,好似為之所感,怔怔瞧着她,直把她得意得心裏泡泡都要冒到天上去了,正等着這兩個愣怔的人回過神來,開口追問,她再把話續下去,說為何不能信這懸琴的真話,便看見雲慎張開口——
“你身後——”
她猛地和嚴骥撞了個滿懷。這邊陳澍“嘶”了一聲,雖然不曾撞疼,卻是真真合上了那句“得意忘形”,心下惱怒,正要發作,後腦勺就被嚴骥一揉,他笑呵呵地又往何譽那邊走,伸手一攬。
“正好你回了,我還說去論劍場裏尋你呢!”嚴骥大咧咧地攀上何譽的肩膀,把整個身體一碰,道,“晚上一起再聚一頓?”
何譽被他這麽結結實實地一撞,響亮地“嗷”了一聲,伸手去揉自己的肋下,聽了這話,又擡起頭來,警惕道:“……難道你又……”
“想什麽呢!”嚴骥又用那手往何譽頭頂,絲毫不留力氣地一拍,拍得何譽又是一聲痛呼,才嬉笑着道,“我要回了!老頭子消息太靈通,這才幾日,就連發了三封信罵我,罵得我那是‘歸心似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