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這麽快就要回了?”吃驚之下,何譽竟忘了喊痛,只徒手抓住嚴骥那只還伺機偷襲的手,沉聲追問,“怎麽回事?難不成是你門派中出了什麽要緊事?”
被他這麽一抓,嚴骥哪有再作亂的空隙,悻悻然松了摟着何譽的胳膊,嘆道:“沒意思,今日怎麽就知道還手了,果然還是單槍匹馬闖進第三輪,有了底氣,不同舊日兄弟——”他酸溜溜地一轉音,誇張地做出西子捧心的樣子,沖着何譽滑稽地一抛袖子,直把何譽這樣的好脾氣都給氣得又打開他那袖子。
“——問你正經話呢!”
“——沒什麽大事,不過是平白自讨苦吃,教那沈大人訓了一通,又被扣下了好些個弟子,許是風聲傳到我師父那去了,這老頭子生怕我再給他捅亂子,連夜寫了信來叫我早日回。且不止一封,這幾日裏,是一日一封,好生熱鬧!”嚴骥頓了頓,他說得可憐,面上卻是一點陰霾也無,盡顯清閑,“那我可不就得早日回我那渺無人煙的漠北去,吃我滿嘴的沙子麽?”
“這不對勁啊,”何譽道,他心知嚴骥這是明悲暗喜,仍提點一樣地勸道,“原先雲慎說叫你送東西給沈右監,雖也是存了這樣的心思,然我觀沈大人其人,行事缜密,斷案自有一套,決不會無端扣押你門派弟子的,先不說是否是捉對了人,這樣的明目張膽,豈不是打草驚蛇?”
“是啊,”嚴骥聽了,又似乎沒聽,語氣敷衍地應了下來,道,“老頭子這不就被驚了嗎?”
“沈大人才不會無憑無據就捉人呢!她明明是看見……”陳澍還記着嚴骥方才那一下,飛快出言相駁,說到一半,突地又想起沈诘的叮囑,有些心虛地往雲慎那一瞟,雲慎也是在瞧着她,眼見她眼神飄忽地飛了過來,忍着笑意挪開視線,擺出一副讓陳澍自己圓場的樣子,把她急地抓抓頭發,直道,“看見……哎呀她不讓我們說!”
何譽聞言,從和嚴骥的打鬧中抽身,正色看向陳澍,問道:“原來當真有什麽事?罷了,沈大人若不讓你說,不說也無妨。”他忍了再忍,還是沒忍住出聲問:“但我怎麽全然不知情?”
“我……那個……”
連嚴骥也停下來,好奇地望向陳澍,她頓時沒了主意,又把眼去瞧雲慎。
這論劍大會當得上是萬人空巷,比至第二輪,他們這紅牆旁原先如織的人流早沒了蹤影,只有零星幾個客商一樣的行人匆匆而過,街邊的望子牌匾也大多收了起來,但絲毫不改這些食肆裏的熱氣。再過一個時辰,那論劍大會的萬千看客就又要湧出來“奪食”了,因此哪怕牌匾摘了,望子松了,可各式各樣的酒樓中仍舊早在此刻便開始準備起食材來,那些山珍海味才下鍋,最原始的香氣慢慢彙入這街上,彙入已然染上一絲落日一般的赤色日光之下。
雲慎笑意愈深,慢吞吞地開口:“你說吧,不礙事的,沈大人同我們說當時的情形,嚴公子也該知道的。”
“啊?”嚴骥茫然發問,“我知道什麽?”
得了雲慎這句話,陳澍卻好似得了令箭一般,聽見嚴骥反問,不僅沒答,反而理不直氣也壯地應道:“你該知道些什麽,你自己不知道麽?”
“什麽‘知道’、‘不知道’的……”何譽無奈道,“我看是就我一人不知道!你們還在這兒同我打啞謎呢?”
“哪有!”陳澍忙辯道,“我可沒有打啞謎!說的就是沈大人為何捉人,那可是有憑有據的——聽聞你帶着你臨波府弟子上門送禮時,正巧撞見馬匪,兩邊人俱是一驚,那馬匪更是跪地求饒,分明是與你們府中弟子相熟,被沈大人捉了個正着。”
這一說,嚴骥才恍然大悟,走近前來,叉着腰瞧着陳澍,倒似好像興師問罪一樣,道:“原來如此,你怎麽不早告訴我那被沈右監拷打的犯人是個馬匪?”
“你不知道?”雲慎出言問。
“我怎麽知道?我單單就知道沈右監僅靠那犯人哭求的樣子就押了我派數名弟子,直過了好幾日才放人,不,不僅數日後才放,甚至也沒放全,最後還拘了一個。”嚴骥皺着眉,終于正了顏色,反問,“你們又是怎麽知道那人是馬匪的?”
原來這嚴骥行事跳脫,在門派又逍遙慣了,并不知這尋常衙門的提審流程,才會幹出擅闖公堂的荒唐事,而既是這樣,他見到那馬匪跪地求饒,不知曉那人是馬匪,自然也不覺得驚奇,只當沈诘審訊素來就這般吓人,便不曾放在心上,更是全然聽不懂方才陳澍、雲慎所述之事。
“——哦,我總算是聽懂了。”何譽道,“你們臨波府前些日子找不見人,原來不是因為避風頭去了,而是被關在衙門裏,被沈右監一個個地審着呢!”
“可不是麽!”嚴骥道,頗有些不平道,“虧得我還當你們是好友,日日掏心挖肺,連那馬奶都要送與你們,合着我才是那個被你們瞞着,滿頭霧水還自以為清醒的傻子,出的什麽主意,給我潑了好一盆髒水!”
他狀似真起了幾分怒意,可又帶着誇張的戲谑,叫人分不清真心假意,只有何譽知他性子如何,開口便勸:“你怎知我們不是也被瞞着?早跟你說過了,沈大人辦事,有自己的章程,先不說我就是今日才知此事,就說小澍姑娘二人,你又怎知沈大人已将實情同他二人全盤托出了呢?總也有瞞着我們的事。再有那馬匪——”
“那馬匪是我親手抓的,我們當然知曉了!”陳澍哼了一聲,她畢竟急性子,聽一半便把何譽娓娓道來的話搶了過來,梗着脖子同嚴骥道,“怎麽,你們臨波府若是果真同馬匪勾結,被抓了那也是咎由自取,你還得謝我——謝雲兄勸你投案自首呢!”
“好啊,你這小狝猴,方才給自己辯解的時候,還唯唯諾諾的,怎麽這會輪到你罵我,倒是出口成章,巧舌如簧了?”嚴骥說着,伸手要來揪她的鼻尖,被陳澍閉眼躲了過去,還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他倒是不曾生氣,反而不以為意地又揉了揉她的頭,大抵原本也不是很真心要替那些個不相熟的臨波府弟子讨個說法,就這麽笑罵完,竟跟無事人一樣又撿起最初的話茬,“怎麽說,咱倆晚上再喝一頓?”
他這麽一說,何譽被他也引回了最初那句話,愣了一下,道:“啊,就我們二人麽?”
“那不然呢,再把這小狝猴灌迷糊了,明日還怎麽比?”嚴骥指着陳澍,笑道,“若是輸了這論劍大比,我可擔不起這責!”
“……我可以喝酒的呀!”陳澍被他指着,有些惱羞成怒地應道。
但在她那次驚人的“醉奶”後,持此觀點的大約只她一人了,連酒量不過一小壺的何譽看了眼她,也贊同地點了點頭,倒似他自己就不醉酒了一樣。
此二人也不回話了,陳澍還沒來得及剖白自己,挖出何譽前些時日在孟城醉成那樣的經歷大書特書,何、嚴,甚至雲慎似乎已默契地達成了共識,不等她再開口,眨眼間,那兩人便腳底生風地溜了,隔着街上行人,只遠遠地沖她招了招手,便消失在街角,偏偏雲慎還站在她身邊,拍着她的肩,同她敘話。
見雲慎還在原處,陳澍那憐弱的心思發作,轉瞬又不是很好意思去追了。
“方才何兄說過一句話,不知你還記不記得。”雲慎望着那兩人離去的背影,和街上越來越多的人流,紅牆映着霞光,越發地濃重,仿佛真是被這光一筆一筆染上的絢爛赤色,他就這麽思索了一會,回頭,許是見陳澍也有樣學樣地望着那兩人,發着呆,于是笑着出言。
陳澍只對一句話耿耿于懷:“哪句?他說我同他打啞謎那句?”
斜陽下她乖巧窩在頸間的長發也仿佛透着光,那半仰着望向他的眼睛裏更是映着牆上一般絢爛的紅色,同她的本心一樣,赤誠可愛。
雲慎失笑,擡腳往回走去,走了一會,聽見背後“噠噠”馬蹄一般的腳步聲,知道是陳澍追上來了,才回頭,輕飄飄地道:“……不是這句。是那句,‘沈右監這樣的明目張膽,豈不是打草驚蛇’的那句。
“在今日前,我也曾有過這樣的疑慮。你沒發覺麽,方才解釋了這麽多,也沒解釋清楚沈右監如此大膽,迳直押了一衆臨波府弟子,一點不怕走漏風聲,這圖的究竟是什麽。直到方才嚴公子無意中替我解惑——三封信,一日一封。沈右監這不僅是打草驚蛇,而且或許還意外驚不止一條大蛇。你且細想想,這臨波府弟子被押不過幾日,第一封信,就算快馬送信,能前日便從漠北跑到這點蒼關麽?”
“大……大抵能吧?”
“若是算上來回呢?”
被這麽一點,陳澍再懵懂,也聽明白了那幾分意思,倒抽一口氣,道:“這最先送信之人,在嚴骥送奶之前就自點蒼關出發了,而與此事有關的,只有——那馬匪被抓時,就有人同臨波府報信了!”
“是啊。”雲慎道,擡頭看向那遼遠的天際,輕飄飄地說,“所以這‘大蛇’,根本不是臨波府——這江湖,果真是人心險惡,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