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正在陳澍為雲慎那敏銳嗅覺所嘆服時,二人繞過紅牆,順着那斜陽下方方正正的倒影走進院舍內,雲慎推開院門,側身讓開通路,等着陳澍進門的時候,突然又來了句:
“所以你方才不曾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麽?”
陳澍早忘了是哪句話了,聞言懵懵懂懂地擡頭,“啊?”了一聲,道:“哪句話?”
這一刻,陳澍腳步一停,他們便又貼得很近了,仿佛天生就該貼得這樣近一般,二人仍是都不覺得奇怪,陳澍微微仰着頭,那飽滿的額頭映着暮光,顯得她的臉越發柔和,目光澄淨。
“你說你不信,但是又覺得那琴心崖弟子所述是真話。”雲慎道。
“哦!”陳澍笑了,開朗地踮起腳,拍拍雲慎的肩,故作老成道,“怎麽,你這還沒想通?”
雲慎由她這麽調侃了一句,也不惱,縱容一般地笑笑,順着陳澍的話道:“是呢,實在是想不通,畢竟依咱們陳大俠方才之言,什麽‘劍之天命’,什麽‘尋求自由’,什麽‘心意相通’,聽起來分明是信了的樣子。”
“我是覺得他的故事有意思,卻不是信了他的話。”陳澍道,歪着頭,她這樣認認真真地說,又忘了擺成熟的譜,于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絲嬌憨,教人看着不免生出些許笑意,她凝眸看着雲慎,道,“我的劍,不可能是因為這樣的緣由離開的。”
她說得認真,雲慎也聽得認真,臉上不僅沒有了原先寬和的笑意,更是把神情都斂了,只挂着一副很淡,且更空洞的微笑,道:“那姑娘是由什麽做出此等判斷的呢?畢竟——在下還記得,最初我們二人相遇時,你也說過,你的劍是平白無故飛出了山門。”
“劍穗。”
空蕩的院裏靜得連風也沒有,紅磚赤瓦,那殘陽打下的陰影忽明忽暗,再一次暗下時,又比前一次更斜了幾分,木門沒有支撐,雲慎手一撤,又慢悠悠地旋回他的背後,越轉越慢,終于停在某處,再沒動過。
“你是指,既有人當了這劍穗,這劍就理應是被人拾到了,而非仍在外……‘逍遙’?”
“這是其一,因為我自問已是天下最好的劍主,有着天下最強的劍術,當然,要抛開我的師兄、師姐,還有我師父不談。”陳澍掰着指頭同雲慎算着,末了,許是自己也覺得一連掰下三個指頭有些過分,又把那三根指頭收了回來,背着手清了清嗓子,道,“我早就贏過幾次師兄了,所以師兄不算,師姐不是專修劍術,所以她也不算,師父……師父肯定比我死得早,故而更可以不算。”
雲慎沒忍住,很不給面子地嗤笑了一聲,被她怒瞪了回去。
“我就問你,是不是這個道理!”她倔強地仰着頭,絲毫不避讓地直勾勾盯着雲慎,脆聲道,“哪有不要被我驅使,反而去找了他人當主人的說法,這哪裏是尋‘自由’,還不如說是頭昏!”
終于有風卷着幾片早已碎得不成型的落葉,慢慢悠悠地順着院外的牆角,一點一點地卷到視野盡頭,
雲慎聽見聲音,分神看了一眼,再回過神來時,那寬和的笑意又回到了他的嘴角。他楊着眉,道:“就因這個?”
“什麽叫就因這個……就?”陳澍小聲嘟囔了兩句,又拉高了聲量,道,“還有呢!”
“哦?接着說說,我聽着呢。”
“你也說過的。”陳澍道,“我與琴心崖裏那故事可不同,我是用血醒的劍,且還是心頭熱血,有了你所說的那個叫什麽來着……血契,對,血契!自從你同我說過這事,我也認真入定感受過了,确實總能感受一股隐約的、牽連一般的感覺,就是不大準确,時而北時而南的。
“但我敢篤定,我那劍,還是情願認我作主人的,至少從那血契的感覺而言,它對我是歡喜的,并不曾有抗拒。”
這回,雲慎默了半晌,眼神閃爍,遲遲沒有回話,好似第一次聽見這番論調,很是震驚似的,過了許久才終于有些猶豫,仿佛正在措辭,甚至有些像是在抗拒着結果一樣地問:“……你果真篤定?”
“嗯!”陳澍點點頭,不做他想,只道,
“若一定要按懸琴的說法來,我與我的劍,早就心意相通呢!”
“……好。”不知為何,雲慎只是道了個“好”字,幹巴巴地結束了這個話茬,頭輕微地一扭,像是想搖頭,又生生地止住了,低聲道,“姑娘先回院裏吧,我幫你提那定例的食盒回來。”
說罷,也不看陳澍,側過身就往院外走,面色映着霞光,泛着微微道潮紅,瞧着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陳澍不曾察覺,卻仍是伸手一攔,大大咧咧地把雲慎剛邁出的腳步攔了回來,道:“等等,你不是要叫我‘小澍姑娘’了麽?”
雲慎回首,這次卻是認真地瞧着夕陽下發着光的陳澍,看着她眼底無論何時都蓬勃的生氣,又或是那細細白白卻總是打得筆直又力大無窮的小臂,默了一會,又道了一聲:
“好。”
同是一個“好”字。只不過,這個相較上個,是真真切切的要鄭重許多。
——
當日半夜,何譽果然喝得酩酊大醉方回,且還是被嚴骥攙着,幾乎稱得上是拖回的院裏。
彼時陳澍正在床上打坐,聽見了動靜,要出來相迎,但有人比她先了一步——雲慎就坐在院裏,門一開,就迎了上去,吃力地把何譽從嚴骥的手中接過來,道一聲謝。
陳澍把這聲謝聽得一清二楚,不知為何,這時才想起白日裏幾人的交談,起了些小心思,只把耳朵貼在門上,只偷偷聽那院中二人的交談聲。
“你不必謝我,”嚴骥的嗓音帶着一股沙啞,許是喝過了酒,但陳澍又想想,總覺得他平日裏艱難的比試過後,或是高昂的情緒下,總是會帶上一層沙啞,像被沙子細細地磨過,“你只需同何兄說,我拿了他兜裏兩塊碎銀,供我回程路上吃些好的就是。”
“不問自取是為偷。”雲慎道,他的聲音卻一絲沙啞也不帶了,此刻聽,竟冷靜得顯得有些無情,平時是有輕重緩急,可此刻看不見他面上總挂着的笑意,那笑帶來的暖意也褪去了,确實平穩得叫人吃驚。
“那就說是偷的吧!”嚴骥的聲音裏透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無賴味道,“總之何兄必定會包容我的,你如實同他講一聲,打個招呼就好。”
“聽閣下這意思,果真是要連夜趕回臨波府了?”
“不回還能怎樣,等着被那養老虎的抓個‘人贓并獲’麽?”
她聽見雲慎笑了一聲:“其實嚴公子不必擔心,沈右監都先押了你門下弟子數日了,若是存心想抓你臨波府人馬,怎麽可能會放你們離開點蒼關?”
接着便是嚴骥響亮的一聲冷哼,然後是木門關上的聲音,最後,一道聲音隔着牆,遠遠地從院外的走道上傳來。
“我可再不敢聽你這尊閻王的話了,沈大人要捉邊捉吧,我管不了了!”
确如他所言,嚴骥這一來一回,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天明何譽再找他時,他早已連人帶馬出了點蒼關,溜之大吉了。
何譽知道了,笑着罵了句混蛋,也确實不曾追究那兩塊碎銀的事,而是有些計較自己昨夜的失态,一個勁同陳澍、雲慎說些什麽嚴骥總拉他去灌酒,原來就為了這兩塊指甲蓋大小的銀子,真是忒輕重不分。
而他如此在意,也無非是今日六場比試,俱是重中之重。論劍大比到這個輪次,最終決出的六個人,只有陳澍一人是無名之輩,若說原先她那名聲只是在觀賽者中流傳,至于具體是“陳樹”,還是“陳庶”,或是“程豎”,大多人是不曾知曉的。
可輪到了今日,賽程有了變動,兩邊晉級的三方都需輪換着比三次,再從中決出唯一的勝者,因此這賽程被提前張貼在大街小巷,在一衆的什麽谷什麽崖什麽派之中,出現了陳澍這兩個顯然是人名的字。
這大街小巷,自然也沸騰了。
甚至光沸騰可不足以形容此次盛景。
若陳澍被排在前兩場,那排了也就排了,就算有人好奇,再一看時間,比試都已過了,那也就罷了。但偏偏這論劍大比還是懂得個中緣由的,把陳澍那兩場,正正經經地放在了當日的正午,穿插在碧陽谷與琴心崖的比賽中央,這下本就知道的知道了,本不知情的,一看下場比試,也被驚了一跳。
而這論劍場,也不是誰人都能進的,光報名都要五兩銀子,那些前幾日,一夜之間憑空建起坐席,當然也是要有白花花的銀子來換的。
沒有入場的資格,看不成比試,那能怎麽辦?問呗。
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如此算下來,烈日高挂的正午時分,場內竟有半數的人,熬了大半日,就是為了等着看陳澍。
等着看看她究竟是個什麽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