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太陽漸漸西斜。
日光落在并列在一起的桌子上,沿着中央的縫隙畫出一條平直的線,寫滿了井水不犯河水。
可偏就有那麽一個東西越了界,被她的主人明晃晃的放到林惜的桌子上,不怕死的躺在林惜的視線下。
林惜擰眉看着桌上的創可貼。
那是最尋常不過的雲南白藥創可貼,素淨的包裝沒有任何多餘圖案,它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躺着,一絲多餘的情緒都沒有傳遞,就跟她的主人一樣。
這算什麽?
同桌禮物?
誰稀罕她的禮物。
林惜知道自己這樣想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但她從小就不喜歡用這些東西。
而且這還是顧念因給她的,她根本就不需要對這個人太知好歹。
“不需要。”林惜手一擺,說着就把桌上的創可貼退回給了顧念因。
她不收她這個禮。
她根本就不想要她這個同桌。
可這動作收回去沒幾秒,林惜的餘光裏就又探進了一截兒白皙的小臂。
腕骨微凸,落日鍍在她的指尖,給她的圓潤指形敷着一層天然的精致,将那被林惜退回的創可貼,重新又給她推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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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送你的東西,你想怎麽處理都是你的事,不用特意告訴我。”
這人的語氣很淡,像是放涼了的白水,叫人分不清她是什麽情緒。
卻很輕易的就挑起了對面人的情緒。
“……”
林惜直直看着顧念因,夕陽落進她漆黑的瞳子裏,像是簇随時都要爆燃的火堆,接着在下一秒“啪”的一下就炸了:“誰特意了!”
“那是我理解錯了,不好意思。”顧念因擡起放在創可貼上的手,微微垂眸向林惜表示抱歉,接着就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日光從林惜身側的玻璃落下,光亮所及之處是少女專心寫作業的側顏。
她烏發柔順,服帖的別在耳後,夕陽映着,在她的臉頰側暈開抹粉嫩,乖巧的靠在耳側,跟她眼眸落下的清冷并不沖突。
林惜就坐在原位上,視線像是被定住了,緊直鎖在顧念因的身上。
只不過不是
被這人此刻的樣子吸引住罷了。
明明剛才這人的話是順着自己的意思,還跟自己真誠的說了“對不起”,林惜卻絲毫沒有感覺到痛快。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無論是對誰,林惜的桀骜不遜總會讓她站于不敗之地,怼的人啞口無言。偏偏這次,一連好幾次,她都被這個人按着,按的死死的。
“靠北。”
林惜心情不爽,桌上的創可貼更加礙眼了。
她擡起手就想要把這個東西丢還給顧念因,又想到她剛才說的那些話,手腕一轉,接着就把拿東西丢進了桌洞裏。
窗下,一道題就占據半面紙的卷子被攤開,林惜題還沒讀完就寫下了一個狂狷的“解”。
那流暢的解題步驟一排排陳列開來,用力的筆尖敲寫着推算過程,戳得桌子嗒嗒作響。
用鐘笙的話來說,林惜的數學好的人神共憤。
這兩項都是在發洩。
夕陽同雲疊在一起,光影透着朦胧的淺橘色。
在節奏雜亂的交響曲中溫吞的鋼筆不緊不慢的在英語練習冊上吻下一個句點,顧念因寫完了她的英語作業。
稍微整理了一下,顧念因便将英語練習冊推進了書立。
長指抵過書脊,日光同眼睫交錯的下方,有一撇深棕色的虹紋不着痕跡的轉眸看向了一旁正伏案奮筆疾書的少女。
創可貼已經不見了。
而垃圾桶裏沒有。
她收下了。
停頓一閃而過,不過須臾,亦如腦袋裏的思緒。
顧念因默然将自己的視線收回,她放下了語文書,換而拿出了數學習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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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終于是挂在了教學樓的半腰,最後一節自習的高三部人心渙散。
預備鈴打了好一會,走廊上的學生才慢慢吞吞的走進教室,就是上課鈴打了,教學樓裏也沒安靜下來。
除了位于最東邊的高三一班。
這班裏的桌子上齊齊擺着數學開學考的卷子,就像是提前做好了什麽約定。
上課鈴打了有一會兒,一個努力用兩側為數不多的頭發掩飾光禿頭頂的矮小男人才不緊不慢的端着個泡着枸杞的杯子走了進來。
這男人姓程,名建邦,是尖子班的數學老師,參與過好幾次教材編寫,是個評獎評到手軟資深老教師。
這次開學考的數學卷子就是他出的,難倒了一片人,尤其是最後一個大題,幾乎全員陣亡。
雖然這種題對普通班來說要求太高,一般講解卷子也不會講。
但尖子班一定要。
程建邦進門先慢悠悠的看了一圈班裏,這才站到了講臺上,似是新奇:“班上來新同學了啊。”
顧念因坐在最後一排,遠遠的對程建邦颔了下首。
她烏發垂落,而脊背挺直,禮貌而從容的樣子讓自诩各種學生都見過的程建邦感到了一點小小的震撼。
雖然只是遠遠這麽一下交流,程建邦就知道這孩子不容小觑,點了點頭,表達着自己的認可:“挺好,早就說你們班該擴招一下,教導處那群人就是死板。”
嘴上說着,程建邦手裏的動作也沒停,他調試好了小蜜蜂,對臺下的學生道:“早講完你們也早放學,我現在帶着你們把上午沒講完的最後兩個問講一下。”
“首先這個第一問是為了下面兩問做鋪墊的……”
程建邦利落的在黑板上寫下一連串的數字,班上的學生緊擡着頭追着他的思緒,只有一顆腦袋相其違背的低着腦袋。
有些狂悖。
卻也的确有這個實力。
在近乎全員陣亡的情況下,林惜是那個唯一的幸存者。
這家夥數學好得要命,常年霸占數學年級第一的王座,無人能撼動。這道正在講解的壓軸題,林惜拿了滿分。
所以這題她聽得是百無聊賴,單手撐着腦袋,明目張膽的翻着漫畫,津津有味的看着主角該怎麽解決這次的危機。
“所以說,這一步該怎麽樣,對!我們把這邊的挪過來……”
講臺上,程建邦講的幸甚至哉,即使沒人附和,講解的聲音跟奮筆疾書的聲音也都快了起來。
這場面跟林惜正看的漫畫情節重疊了起來,粉筆帶起的煙霧化作上紙頁爆炸,林惜讀漫畫的心情也被帶了起來。
只是緊接着林惜就挑剔的發現,在這熱血的背景音裏多出了一道陌生的落筆聲。
“噠噠,噠,噠噠噠……”
輕皺了皺眉,林惜擡眸朝身側看了過去。
天邊的雲被夕陽點燃,張揚灑在書桌上,幾縷額前垂落的碎發蘸着金色,掃過了顧念因的側臉。
她擡頭看向黑板,鼻梁上架着一副銀邊眼鏡。
這眼鏡不是很符合當下流行,細絲邊框折着冷光,将她深邃的五官被擋在了鏡片後,卻又因此放大了她身上那種清冷,矜貴無法覆蓋,甚至演化成了生人勿進。
要說形容一個十七歲的少女,怎麽也用不上“禁欲”二字,可與同齡人大多都是溫和青澀的樣貌相比,顧念因就真是如此。
她眉眼輕擡,手指抵着鋼筆,清冷孤傲,精致矜貴都不太夠,在這副眼鏡的加持下,“禁欲”才是最準确的形容。
林惜的目光略頓了下,在意識到自己給了顧念因怎樣一個評價後,皺起的眉頭立刻扯着視線移開了。
禁欲個頭。
明明是只跟林得緣蛇鼠一窩的菟絲草,裝什麽清高。
而且就她這個規矩的抄題方式,根本跟不上程建邦在講臺上奮筆疾書的速度。
她的筆尖移動的越快,就越顯得她徒勞無功。
啧,這麽規矩幹什麽?
妹妹仔哦。
林惜瞧着,沒掩飾的就笑了一下。
看顧念因記筆記似乎成了一個餘興節目,講臺上程建邦板書寫的飛快,就這麽一會功夫,半面黑板就寫滿了倒數第二問的解題步驟。
他靠在講桌上口渴的喝了大半杯的水,等了有一會兒就有些迫不及待了,接着拿起板擦象征性的問了一句:“都記完了吧?咱們現在來看下一問……”
“沒有。”
就在班裏同學剛要窸窣哀嚎的前一秒,教室後排響起了一個懶散的聲音。
程建邦不敢相信的推了下自己的眼鏡,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他最得意的學生林惜那裏看去:“林惜?”
他的聲音充滿了困惑,甚至還露出了憂慮:“你這題沒有做出來嗎?”
“解題思路不太清晰。”林惜答得吊兒郎當,又有些一本正經,“而且老師你出的題,我想仔細研究一下。”
程建邦有被林惜的最後一句話取悅到,笑着放下了手裏的板擦,有些自誇:“這個附加題我出的時候可是費了點心思……那好,再等一分鐘。”
這話落下,班裏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顧念因看向黑板目光頓了一下,餘光裏勾着林惜這節課第一次擡起來的臉,同窗側落進的夕陽融在一起,橘影裏包裹着金光不羁。
在這之後的講題過程,程建邦都有意放慢了他的速度,講的也比剛才更加細致。
密密麻麻的板書鋪滿了黑板,最後一個點敲下的瞬間,距離這節課下課還有十五分鐘結束。
跟幾個上講臺來主動求教的學生講解完問題,程建邦就拿起提前帶來的包轉路下班了。
鐘笙看着自己努力也沒有記完的倒數第二問,可憐巴巴的朝林惜轉過了頭:“阿惜,我剛才沒記下來,你給我看看你的呗。”
林惜落在漫畫書上視線頓了一下,接着就心虛的把數學錯題本壓到了書下,理不直氣也壯的丢了兩個字給鐘笙:“沒記。”
“沒記?”鐘笙不信,“你剛才不還跟老劉頭說你要抄下來仔細研究的嗎?”
鐘笙還以為林惜是在記仇上節課她臨陣脫逃不跟她做同桌的事情,腦袋靠在林惜桌上看過去:“阿惜,你不會還生我氣呢吧?我也不是有意……”
“沒有。”不等鐘笙檢讨,林惜就給她丢去了一個否定,一如既往的利落,叫鐘笙不要多想。⊕
可這樣,鐘笙就更不解了。
她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林惜怪怪的,一雙眼睛鎖在她臉上,誓要研究出個究竟來:“那你怎麽了?就是筆記而已,為什麽不給我看啊?你的本子上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嗎?咱們這些年的關系了,有什麽……”
鐘笙話痨似的說個不停,林惜感覺自己現在比啞巴吃黃連還苦。
起碼人家啞巴吃黃連還能治治病,她吃黃連,純屬沒事找事。
活該。
對不該好心的人好心,簡直是自讨麻煩。
就在林惜咬牙後悔的時候,一個本子突然橫過了她跟鐘笙之間。
顧念因不緊不慢,将自己筆記遞給了鐘笙,主動表示道:“看我的吧。”
鐘笙聞言擡頭看去,喋喋不休的話一下就斷了。
顧念因還沒來得及摘下眼鏡,幹淨透亮的鏡片架在她的臉上,白淨清冷的臉上透着溫文爾雅。
鐘笙搜腸刮肚,也只能從她貧瘠的詞彙量中驚嘆出一聲俗氣的感慨——
這就是禁欲系美女嗎?
阿惜,你好大的福氣啊。
鐘笙羨慕不已,視線迫不及待的挪到了顧念因給自己的筆記上。
那橫格分開的紙頁上落着一行行字跡,不是看慣了的溫吞娟秀,而是一種利落大方,提筆落款都是幹脆。
鐘笙想所謂字如其人也不過如此了吧,誠心拜服:“哇,這麽短時間女神,啊不,大神是怎麽能記得這麽規整啊!”
顧念因并沒有對鐘笙給自己的稱呼表示什麽,只道:“麻煩謄抄完後就還給我,我還沒有複盤。”
“好的好的,我很快!”鐘笙頭如搗蒜,帶走了顧念因的本子,還有她剛剛喋喋不休的聒噪。
後排終于又重新安靜了下來。
林惜從心裏疲憊的嘆了口氣,接着她吐出的氣聲就纏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剛才謝謝你。”顧念因看着林惜,用只有她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對她道。
剛剛放下的神經,一下就繃緊了起來。
顧念因聲音平淡,卻像是一顆驚|雷,兀的在林惜腦袋裏炸了開來。
——顧念因跟她道的是剛剛她出聲阻攔程建邦擦板書的謝。
鐘笙都沒懷疑,她怎麽發現的?
林惜心下一慌,接着就自我否定了。
她喊那聲“沒有”又沒标明為了誰,全班又不是只她顧念因一個人沒跟上,那時候班上那麽多人都沒跟上呢。
尤其是鐘笙。
鐘笙就坐在她正前面,那背影在她的視線裏慌亂的瘋狂動着,擡頭低頭的頻率快的要命。
她可憐她最好的朋友不行啊?
果然是能跟林得緣住在一個屋檐下的人。
天生自戀。
林惜給足了自己理由,理直氣壯的對顧念因反問道:“我說,不是所有人都圍着你一個人好吧。”
“嗯,我知道。”顧念因看着林惜淡點了下頭,收回視線,重新落回了習題冊上。
又是這樣的平靜。
林惜一拳打在棉花上,眉頭緊皺。
接着她就像是又想到了什麽,吊兒郎當的靠在桌上,肆無忌憚的打擾着顧念因:“哎,跟不上的滋味怎麽樣?”
顧念因不語,似是專心的分析着豌豆花的遺傳概率。
林惜卻并沒有因此住嘴。
她依舊不想要跟顧念因坐同桌,汪婷秀一時不來,這個位置就一時沒有塵埃落定。
她虎視眈眈,有機會就會拿來,誇張加恐吓:“哎,我告訴你,這個位置不止是數學,英語你也看不清,化學課的實驗在這裏你也看不到,你要識相就早點跟婷秀……”
“啪嗒。”
鋼筆被放下的聲音截斷了林惜的敬告,肆意的桀骜不遜中,她對上了顧念因的瞳子。
漆黑的虹紋透着深棕的底色,仿若從寒潭邊看下去的池水,撲面而來的涼意裏透着絕對的清澈,幹淨凜冽,叫人不敢發言。
“幹什麽?”強壯鎮定的,林惜昂首直視,氣勢上甚至有要壓過顧念因意思。
而顧念因依舊平靜,注視着林惜,薄唇輕啓:“你是在擔心我會跟不上班裏的進度嗎?”
林惜眼皮一跳,死盯着說出這話的人。
她真的很想撬開顧念因的腦袋,看看這位未來狀元的小腦袋瓜裏都藏了些什麽,牙也磨得厲害:“你是不是有……”
顧念因絲毫沒有被恫吓到,沒等林惜說完,就又補充道:“如果你是擔心我跟不上班裏學習進度,成績下滑,我可以考慮一下。”
“……”
士可殺不可辱,更何況驕傲是支撐起林惜整個人的骨子。
所以即使為了趕走顧念因,讓她向最不屑的人承認關心,她也做不到。
“學傻了吧你。”林惜暴怒,說着就拽了本物理書出來,再也不給顧念因一個眼神。
而顧念因還有沒說完的話,又喊了聲那個再也不看自己的人:“林惜。”
她知道林惜不會再過來看向自己,單調的視線迎着窗外的夕陽,很平靜的跟她陳述:“這個位置沒你說的那麽差。”
“這個位置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