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顧念因這句話是下定了心不會再換別的地方了。
她用那雙深棕色的瞳子注視着林惜,明明是株菟絲花卻好似依仗在懸崖松樹那株,平靜中透着堅定,繼而又似日光偏移般移走。
林惜的臉也随之一點一點的沉了下來。
等到放學的時候,她整張臉都臭得不行,不用湊近了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這個顧念因,她是不是有什麽受虐傾向啊?
自己都那樣跟她說話了,她怎麽還肯跟自己做同桌啊?
還是說,她長這麽大了,連人臉色都不會看啊?
林惜滿腦子都是對顧念因的吐槽,握着車把的手上伏起幾根青筋,在那白皙削薄的手背上格外明顯。
而就是這個時候,林惜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了。
她臭着臉朝手側看去,就見鐘笙興奮的指着學校大門口,對她道:“哎!阿惜我沒看錯吧,大神家的車是保時捷卡宴哎!”
這車的名字林惜聽得耳熟,順着鐘笙的視線就看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即将迎面墜落的太陽太過刺眼,林惜看向停在校門的那輛車的眼眉一直鎖着。
她認得這個車,這是林得緣衆多愛車中最寶貝的一輛,是收藏級別的豪車。
夕陽下,顧念因一道挺直削瘦的身影同周圍熙熙攘攘的放學人群格格不入。
就跟林得緣這輛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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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放學的學生紛紛朝這邊投來的目光,顧念因依舊是那副平靜清冷的模樣。
她走的不緊不慢,在車前垂首靜立,等着面前的車門自動為她打開,在林惜的視線中,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林得緣給她的一切。
“我聽人家說大神家很有錢,大神之前在渚城讀的學校都是那種很昂貴的純英語教學的私立高中呢!”
鐘笙熱情的跟林惜分享着她只用了一課間就搜羅來的顧念因的八卦,林惜卻是越聽越不屑。
這是算什麽?
白月光舍棄故土,為愛下凡嗎?
呵。
林惜冷笑着扯了扯嘴角,鐘笙全然沒發現,還在她耳邊喋喋不休的感嘆着:“難怪大神英語這麽好,119,差一分就滿分了呢,我做夢都不敢想自己考這麽高!”
林惜聽着鐘笙這話,越聽越別扭,對她那一口一個的“大神”很是不屑:“……你這是什麽稱呼?”
“尊稱啊!”鐘笙眼裏滿是對顧念因的拜服,“能在大橙子那樣慘絕人寰的講題風格下,把筆記記得這樣整潔,非我凡人可做到的!”
“那還不是因為——”林惜聽到鐘笙這話,下意識的開口反駁,是她讓程建邦放慢了手速,接着又在意識到什麽之後立刻截斷了自己的話。
這截斷太過生硬,鐘笙歪着腦袋看向林惜:“因為什麽?”
“沒。”林惜沉沉的單吐出一個字,握着車把的手繃緊的厲害,“你愛叫她什麽就叫她什麽。”
反正她林惜以後是絕對也不會再爛好心了。
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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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遲暮,少女騎着車子的身影迎着夕陽化成一道風,在一個紅綠燈路口熟稔的拐進了小巷。
昏暗鋪滿了老舊狹窄的街道,在縱橫交錯的電線下沉中,一幢幢嶄新高聳的建築群升了起來。
那是林惜母親所在的醫院,林惜每天放學要去的第一站。
幹淨的燈光驅散了室外的昏暗,小皮鞋的鞋跟敲在瓷磚地板上,清脆利落。
走廊時有人經過,人影劃在病房裏的磨砂玻璃上,女人帶着灰色的針織帽,削瘦的手因為反複粘貼醫用膠布粗糙起皮。
她單手握着一個蘋果,鋒利的小刀在另一只手握着,刀刃一圈一圈的削着外皮,果肉圓潤,泛着沒有經過氧化的淡黃色。
女人是掐準了時間,削着蘋果,等着一個人。
“媽媽,我回來了!”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人熱情滿溢的打開了。
林惜笑着跟刑秀打招呼,邊走邊問:“今天陶醫生給你換藥了,有沒有覺得好受一些?”
“好很多,今天中午都多吃了小半碗米飯。”刑秀溫柔的看着走進來的小姑娘,眉眼裏都是笑意。
她注視着林惜放下書包,又問:“小惜呢,今天在學校有沒有什麽有趣的事情,有沒有交到什麽新朋友?”
刑秀這話剛響起的瞬間,林惜的腦袋裏就立刻浮現出了顧念因的名字。
消毒水鑽進了她的鼻腔,提醒着這個人在這個時候出現,有多麽的不合時宜。
林惜看着身形消瘦不複從前的刑秀,甚至對此更加厭惡。
離婚的事情對刑秀是一場不小的打擊,林惜絕對不會将自己遇到顧念因的事情講給她聽。
憎惡的表情須臾即逝,林惜熟稔的将這些心情從眼底壓下,接着拖着長音跟刑秀解釋:“媽,我是去上學,又不是去玩,哪能天天交朋友啊。”
“也對,你現在都高三了。”刑秀點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是媽媽忘了。”
林惜聽着,走到刑秀身邊的腳步頓了一下。
這種忘記不是疏忽,而是服藥引起的遺忘,是治療的副作用。~
人會懼怕一切不正常的事情,尤其是遺忘,主動或被動都一樣。
林惜感覺自己的心髒兀的狠錘了一下,她害怕刑秀的病情惡化,害怕刑秀忘記她,更害怕刑秀離開她。
算不上多正向的情緒倒湧在林惜的腦海,她沉沉的吸了一口,熟練的把這一切壓實沉底,兌換成一抹笑意,語氣輕松的寬慰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忘了就忘了,你不要總是想這麽多。”
“哎。”刑秀點點頭,也對林惜笑了笑,彎起的眼睛裏卻是疼惜更多。
蘋果快快削完了,彎彎繞繞的皮在空中打起卷來。
刑秀舉了舉這枚果子,轉移了這個話題:“吃蘋果嗎?”
“當然了。”林惜一口應下,接着又表示道:“媽你慢慢削,我去下護士站,回來吃。”
這是例行公事,林惜擔心刑秀會為了讓自己放心,刻意隐瞞,所以每天都要去問問。
林惜不避諱,刑秀也已經習以為常。
她們母女相依為命,林惜這樣的舉動,反而讓她更能感覺到活着的意義。
她看了看手裏的蘋果,接着提議道:“那我再削一個,回來咱倆一起吃。”
“好啊。”林惜欣然點頭,轉身走出門去。
這個點護士站不忙,護士小姐擡頭就看到林惜走了過來。
每次她在這個時候看到林惜的時候都要在心裏感嘆一聲:這小姑娘太惹眼了。
一米七幾的個子在走廊上的一站,精瘦而高挑。比例恰好的骨架哪怕是穿着寬松的校服,都格外好看。冷光燈打在她白皙的臉上,原生濃郁的眉眼間寫滿了桀骜,讓人想不注意到都難。
護士小姐有時候很羨慕林惜這副模樣,只是一想到她現在這樣是因為父親的不負責與獨斷強硬鍛出來的,就心疼不已,眉眼也變得更加溫和:“小惜來了。”
林惜點點頭,禮貌詢問:“我媽媽今天怎麽樣?”
護士小姐如實回憶着說:“阿姨挺好的,今天中午吃的也比前幾天多了,陶醫生這次開的這個藥挺不錯的。”
林惜聽着臉上的表情輕松下來。
剛才刑秀這麽講給她的時候,她還擔心是不是她在哄她,先下是可以徹底放下了。
“對了小惜。”護士小姐又想起了件事,對林惜提醒道:“陶醫生上午開完藥卡裏就沒有多少錢了,護士長讓我跟你說一聲,免得到時候開不出藥來。”
“好嘞,待會我就去沖上。”林惜回的輕松,似乎并不為錢憂慮。
“不着急,先把這個拿着。”護士小姐說着,就從座位下面提出一大包紅棗,“這個給你,這是我家那口子從他老家拿來的,強身健體補氣血,你高三了,吃點這個好。”
“這麽多。”林惜有被這半人高的巨大包裝震撼到。
許是長期浸泡在寒流中的人更容易被溫暖到,那擠滿視線的紅色點燃了林惜疲憊沉重的身體。
她就這樣單手将這一大包紅棗提起來,欣然收了下來:“那我就不客氣了,吃不夠再來找你。”
“要多少有多少。”護士小姐也高興,成為了林惜的長期供應商。
刑秀還等林惜,林惜也沒有跟護士小姐聊很久,說了幾句便跟她告了別。
護士站的燈光懸在林惜頭頂,接着又随她離開的步伐掉在她的後背。
随之掉下的還有她臉上的笑。
錢林惜的手裏肯定是有的,充值不成問題。
但問題是這些錢應該是林得緣付的。
當初刑秀被林得緣架空,沒有了任何經濟來源,治療用藥又很多都沒納入醫保報銷範疇,法院在離婚判決書上标明了林得緣需每月給予刑秀離婚贍養費,用于刑秀每月的治療支出。
不到六位數的金額對林惜來說是天文數字,可對林得緣這樣一個地産老板來說,九牛一毛。
可就是這樣,他也已經拖了刑秀兩個月的離婚贍養金沒付了,連帶着的還有林惜的撫養費。
林惜手裏的錢是死錢,只會越花越少。到時候不要說她了,就是刑秀的生活也得不到保障。
而且萬一……萬一刑秀病情再次失控,要做大手術,這些錢是要用來救命的。
走廊寂靜,有風從盡頭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涼意四起。
林惜一步步往回走,眼前又閃過了林得緣今天停在校門的那輛保時捷卡宴。
為什麽林得緣這些人可以一次又一次做出違背道德禮儀的事情,而她們要老老實實的遵守。
他明明有錢,開着那樣好的車,跟失而複得的“愛人”住在市中心最昂貴的別墅區,還金尊玉貴的養着一個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女兒。
女兒。
“呵。”
埋滿血緣親情的詞彙鮮血淋漓的劃過一聲嗤笑,林惜的臉上寫滿了嘲諷。
還有恨意。
想要報複的想法又一次到了林惜心口。
巨大的沖擊得心室裂痕遍野,似乎只要再來一次,這片黑暗就會噴湧籠罩,徹底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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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的情緒一波一波的沖撞着林惜,她回家躺在床上只要一閉眼,腦袋裏就自動蹦出該怎麽盤算找林得緣要錢的事情。
恨意比思緒來的清晰,攪得她無法入睡。
講臺上老師念着的英語報上的文章,像是長長的咒語,一圈一圈的盤旋在林惜頭上。
她聽得是困倦乏累,遲到的夢随着她趴在桌上的頭顱,進入了她的腦海。
一同進入的,還有昨天那輛顧念因乘坐的保時捷卡宴。
這輛車是林得緣花了大價錢把它從國外拍來的,放在車庫不讓任何人開。林惜有一次着急出門讓司機用這輛車送了她,回來就被林得緣罵了個狗血臨頭,叫她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林得緣的大吼在安靜的夢中顯得格外突兀,羞辱一聲聲刺在林惜的腦海中。
永遠昂起的頭顱的少女怎會忍受任何人對自己這樣的羞辱,憤怒又一次在她手上蔓延開來。
淩晨的夜很安靜,寂靜到透着一股涼意的地下一層“啪嗒”一聲亮起了燈。
少女瘦挑的身形映在白車的引擎蓋上,光劃下的每一筆都是叛逆。
即使是在經歷一次,夢裏林惜還是拿起了桌上的鋼筆,利落幾筆就在林得緣這輛保時捷卡宴上勾出了玫瑰的形狀。
這裏,林惜的恨意要比幾年前的那次更要深刻。
她經歷了父親的背叛,肩上是母親生病的重壓,鋼筆劃過車身發出的尖銳吱呀聲都像是她孤鳴的嘶吼。
她揮舞着筆墨,勾勒着玫瑰的模樣,又發了瘋似的報複着這個人。
那每一片玫瑰張揚的花瓣畫完,都使得她得到一點點小小的滿足,接着就又被更大的恨意吞噬,催使着她繼續畫下去。
生硬冰冷的燈光落滿少女削薄的後背,兩只肩胛骨繃起,短短的影子像是被折斷翅膀的蝴蝶。
她是趴在花心,而玫瑰朝她吞噬過來。
在林惜的腦海裏,是小學第一次拿滿分,林得緣接電話,匆匆略過的背影。
是參加全國小學奧數比賽拿到國一後,興沖沖拿給林得緣看,卻得到的冷眼。
是初中開學典禮前夜,林得緣臨時反悔不願抽空參加,反而罵她花他太多錢的憤怒。
……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與人交惡,林惜的桀骜不馴都是林得緣求仁得仁。
而之所以這些年他們的父女關系沒有徹底破裂,都是刑秀在之後費盡心思維持的。
林惜妥協的從來都不是林得緣的權威,而是在心疼刑秀夾在他們中間,左右為難。
十七年的人生,少女單調又濃郁的愛意都是從刑秀身上感受到的。
可現在,這唯一愛她的人也随時都有可能離開她。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為什麽……不允許有人稍微來愛我一下呢?
少女的桀骜要她無法承認自己的怯懦,每一塊由驕傲熔煉出的骨頭都迸發着激烈的顫動。
“林惜。”
“林惜。”
……
就在林惜再夢魇中越陷越深的時候,一只手掌撥開長滿倒刺的玫瑰。撫在她的肩頭,聲聲呼喚着她的名字。
早上八點的太陽蒙着一層雲影,溫吞柔和的撒落在教室最後一排。
林惜沉緩的擡起她鋪滿細密的眼睫,入目裏是顧念因比平日裏要放大些的臉。
那穩住情緒的手還撫在她的肩頭,夢境未退,教室裏開滿了荊棘叢的玫瑰。
林惜直覺得自己聽覺被剝離,世界安靜異常,只有她的呼吸纏滿了痛苦,沉沉難扯。
反而顧念因過分平靜的目光像枚定海神針,在她的眼中對她道:“林惜,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