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晨光破曉,沉寂了一夜的世界慢慢蘇醒過來。
淩晨的京都已經慢慢有不少車輛上路,并不臨海的城市透着些幹燥,日光中浮動着塵埃,南北是完全不同的氣候。
加濕器在運作,挑高的客廳裏騰起一片白色雲霧。
日光像是被打濕了一樣,穿過落地窗,向下落去。
手臂的影子靠在地上,同從沙發上垂落下的手靠在一起,倒像是兩個世界的人産生了接觸。
林惜呆呆的躺在客廳沙發上,一雙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
不知道是昨夜天色太晚,夜色太黑,她的記憶不甚清楚,等她回過神來,她就已經走出了京都站,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車。
林惜身上什麽東西都沒帶,唯一能去的就是她在京都的房子。
這個房子很大,但還是比顧念因在南城的家小一點,裝飾繁瑣的房子裏被安排滿了東西,寫意的畫、巧奪天工的藝術擺件,嘈雜擁擠的放在一起,好像不曾孤單一樣。
只是這個房子在怎麽被林惜歸置的擁擠,有一處地方是最幹淨的。
日光順
着加濕器的雲霧飄散,客廳的長牆挂着一幅沒有完成的蝴蝶标本畫。
那是這個房間最好的位置,日光充足,通風幹燥。
當初設計的時候,明珍就說這個地方适合挂最好的收藏品,可林惜卻挂上了這樣一個小小的畫框。
那一只只蝴蝶标本本應該是聚集成月牙形狀的,可分不清是沒做完剩下掉落的蝴蝶,還是故意設計的,這彎月牙由上到下逐漸稀疏,像是蝴蝶僞裝不成月亮,一只只掉落下去,瓦解寂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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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沒有完成的作品,實在稱不上最好,寓意也不夠積極。
可林惜偏要。
林惜挪動着視線看過去,耳邊響起一道女人的聲音:“确定要在這個地方嗎?這塊疤不用遮?”
窗外的日光被十年前的京都冬日覆蓋,冷風過境,路上行人稀少。
紋身店的老板看着圖紙,又看了看林惜指的紋身位置。
她有點懷疑這姑娘是不是拿錯了圖樣,對明顯遮不住疤痕的圖紙又一次跟她确定。
林惜卻是平靜點頭,徑直坐到紋身店的專業椅子上:“不用,留着它就可以。”
老板聽林惜這麽說,又仔細端詳了,似乎是有些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下:“小姑娘,你這個設計挺別出心裁的。”
她對自己感興趣的圖案很有把握,說着就準備起了工具:“行,我保證給你紋好。”
“多謝。”林惜淡聲。
酒精棉簽擦過敞開的領口,麻藥壓着她鎖骨上的肌膚打了進去。
一小下的刺痛後壓迫感随之明顯,林惜看着刺入的針管,眼睛裏的情緒算不上多,甚至有些麻木。
“開始了啊。”老板出聲提示,“不要動,紋歪了可要多遭些罪。”
“嗯。”林惜點頭,老老實實的坐在椅子上。
為了方便老板紋身,林惜的頭全程都是偏側向一旁的。
她看不太到紋身的過程,只勉強能透過鏡子看到老板忙碌的模樣。
麻藥早就已經開始起作用,門縫裏溜進來的冷風也在她袒露的肌膚上掠奪溫度。
燈光晃眼,林惜隐約可以感覺到一絲疼意,好像蝴蝶在她身體裏埋入她的血肉,白繭如疤,她以她的血肉喂養,生出最漂亮的蝴蝶。
“這是什麽蝴蝶?”老板閑聊。
“藍閃蝶。”林惜回道。
“你很喜歡蝴蝶?”老板順着問道。
林惜卻輕搖了下頭:“不算。”
“那怎麽想起來紋這個。”老板疑惑。
“有個人喜歡。”林惜答道。
“男朋友?”
“女朋友。”
聽到這個回答,老板有點意外。
但她這周圍都是藝校,這樣的事也見怪不怪,很快就接受了:“要給她個驚喜嗎?”
林惜聽到這句話,緊着皺了下眉頭,她心裏在抵觸,又好像是在掙紮。
那是她再也不能得到的人,如果說是驚喜,她該怎麽樣才能讓她看到。
沒有答案。
這是個一開始就被出卷人設置錯了參數,寫壞了假設的數學題。
不是驚喜。
該是此後餘生刻骨的紀念。
林惜:“這是我自己的身體,我不明白為什麽會是給她的驚喜。”
她話說的直白,跟老板那句話完全意義向悖。
老板握着工具的手沒停,只是擡眼看向林惜,只覺得這孩子情緒太低,眼神也空洞。
她想起上一次她見這孩子。
也是穿着這麽一身黑漆漆的衣服,整個人罩在陰影裏,一點也不透光,來問了一句“接不接定制圖案”,得到她肯定答案後,接着就走了。
像個游蕩在世界的孤魂。
可她明明是個人。
不大的紋身店裏安靜顯得格外明顯,林惜察覺到自己這句話不是個很好的回答,主動了幾分,跟老板轉移了話題:“你這個店開了多久了?”
老板擡頭略數了一下:“……得有個五年了。”
“五年啊……”林惜小聲感嘆。
那時候的她還覺得五年的時間很長,離開南城的日子都度日如年,她不知道五年自己該怎麽過。
“五年挺快的,一轉眼的事。”老板截斷了她的思緒,說着過來人的經驗,“忙起來,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兒。”
“是嗎?”林惜不以為意。
“當然。”老板篤定,她說着又換了個工具,“接下來給翅膀上色了,會有點疼,忍忍。”
“好。”林惜點頭,嗅到了空氣中慢慢擴散開來的顏料的味道。
思緒緩慢如流沙,她感受着顏色滲入她的肌膚的感覺,就好像蝴蝶在振動翅膀。
它要從繭裏出來了。
蝴蝶飛過時間,落在了林惜的視線。
她看着那副沒有完成的蝴蝶标本畫,輕緩的呼吸聲中響着尖銳的蟬鳴。
“我猜對了吧,你無法被滿足。”
蝴蝶在對她說話。
那原本落在牆上的蝴蝶一只只撲閃着它的翅膀,朝林惜飛了過來。
“你想要的太多了,你這個不知道滿足的人。”
“你的存在一開始對顧念因來說就是威脅,是任人指摘的污點。”
“為什麽學不會見好就收呢?”
……
這樣的話一句接一句的湧入林惜的腦海,她靜默遲滞的聽着,手機亮了起來。
又是一條來自林得緣的威脅短信,他下了最後通牒,明天就是給林惜的期限。
他要毀了她
還要拉顧念因下場。
賤男人!
“看吧,一切就應該在最好的時候結束,這樣就不會有之後的各種糟糕事情。”
“顧念因會永遠愛你,也再不會有人能傷害到她。”
腦袋裏的聲音繼續跟林惜講。
她像是捉住了什麽,視線一下定住了。
是了,如果她死掉了。
林得緣就不會威脅到顧念因,真的不會有人能傷害到她了。
而她死的那一刻,一切就停止了。
她永遠能擁有愛。
她不用擔心自己會不會被人抛棄。
她不用反胃自己的卑劣醜陋,自作自受。
這樣的她是帶着愛死掉的。
……太好了。
“死亡是唯一能将一切問題全部解決的事情。”
蠱惑的惡魔盤桓在林惜的腦袋裏,為她吟誦着死亡的輕歌。
浴室裏回蕩着落水的聲音,浴缸裏盛起溫熱的水,慢慢的,溢了出來,将幹燥的瓷磚浸濕。
林惜換了件輕盈的睡裙,邁腿坐了進去。
合适的水溫包裹着她的,讓她輕輕勾起了唇角。
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她聽說血液在溫水裏擴散的更快。
時間在争分奪秒,晚一點,她都害怕她沒法帶着愛離開這個世界。
“……”
刀刃劃過手腕肌膚,綻開一串猩紅的血滴。
數量不算很多,落進水裏很快就被大片的溫水分食消匿。
林惜平靜的注視着自己這道傷口,木讷的眼神沒什麽反應。
劃破手腕的感覺,并不是那麽疼。
她想下一刀就可以再深一點了。
穿過表皮,到達真皮組織,等到尺動脈和桡動脈被劃破,就可以停下了。
于是林惜再次擡手,将刀抵在傷口上。
綻開的血珠興高采烈的舔舐着刀刃,歡呼高叫,要她再用力一點。
“砰!”
就在林惜要用力的前一秒,浴室緊閉的門被人推開了。
林惜被突然傳來的還聲音分神,轉頭朝門口看了過去。
霎那間,時間卷着記憶重疊而來,門口白日的太陽再一次被人影擋住。
她瘦削高挑,輕盈的大衣上還帶着仆仆風塵。
林惜不敢相信此刻出現在她的視線中的人,直到她聽到這人喊了自己一聲:“阿惜。”
是顧念因。
林惜呼吸都緩了下來,浴缸裏的水在波動,她難以置信,動作也有掩飾:“你……怎麽來了。”
“因為我想你了。”顧念因答道。
她的眼睛一面看着林惜,一面注意到了她根本無法掩飾過去的,正在流着血的手腕。
那一路跑過來的心跳還沒來得及平複,就立刻提了上來。盡管她注意到林惜手腕流血的速度并不是很快,淅淅瀝瀝的染着浴缸裏的水,卻并不致命。
不敢輕舉妄動。
顧念因怕林惜會因為自己的那個動作突然激動,她手裏還拿着刀子,她已經動了想要自殺的念頭。
于是顧念因重複着,裝作沒看林惜這處傷口的,跟她聊起了天:“我想你了,所以就來看你。”
林惜有點覺得顧念因的話誇張,接着問道:“會不會太早了?我們昨天還視頻過。”
“不會。”顧念因搖頭,“你知不知道,你離開我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她說着,目光誠摯的看着林惜。
她話裏有話,接着就跟林惜抛去了一個問題:“阿惜,你能明白嗎?”
有些事,說多少遍都不如當事人自己察覺來的真切。
林惜目光頓頓,思緒轉動艱難的跟着顧念因的問題在走。
——顧念因的意思是,她不能失去她。
——她如果走了,顧念因會無法接受。
因為……這也會是顧念因第二次得到後又失去。
林惜讷讷,将心裏的話組織成了一個句子:“你很想我,你不能失去我,第二次。”
說着,林惜就擡頭看向了顧念因。
像上學時,因為對自己回答的答案拿不準而看向老師的學生。
“沒錯。”顧念因點頭,告訴林惜她說得對。
浴室門口正對着是一處窗戶,林惜在外面種了許多藍花贗靛,可以看到京都全部的季節景色。
而此刻是春天。
據說春天是自殺率最高的季節,明明這是個生機勃勃的季節。
林惜在這春光裏輕眯了下眼,她正要回避這片過分明媚,就聽到顧念因對她說:“你現在可以過來抱我一下嗎?我好想你。”
真的怪讨厭的,林惜不是個喜歡半途而廢的人。
可此刻她看着顧念因跟她伸開的手臂,竟然生出了想先把此刻手頭上的事情放下,去安撫她的想法。
她感覺到自己在被人需要。
她意識到自己好像不能那麽自私。
起碼為了顧念因,再堅持一下。
四下裏安靜了好一陣,水聲在浴室裏響起。
林惜單手撐着從浴缸裏站了起來,長腿一邁,赤着腳走向了顧念因。
似乎是水拖住了她的步
伐,濕淋淋的她走得很慢,也踉跄。
顧念因站在門口看着,在林惜還差幾步就走過來的時候,一把過去摟住了林惜。
“哐當。”
刀子掉在地上的聲音清脆刺耳。
顧念因反應迅速,擡腳就把它踢到了浴缸下面。
也是這個時候,林惜意識到了顧念因的目的。
她垂眸注視着面前這個人,有幾分掙紮想要離開,卻還是被背後擁過來的手臂抱得更緊。
冷意浸透了她的身體,又被顧念因的身體溫暖暖
林惜聲音裏透着哭腔,喊了顧念因一聲:“顧念因。”
“我好讨厭你。”
“可我好愛你。”顧念因輕聲回應,無論如何也不讓林惜離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