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05章
送喝醉的人去洗手間無異于一條隐晦邀請,弦外之音直白暧昧。
如果冉尋尚在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恐怕早已心猿意馬,何況對面還是游纾俞。
但已經六年了。兩個人都不再是那個沖動的年紀。何況,中間還隔着一層陳年舊疤似的糟糕關系。
冉尋短暫地因兩個人之間的接觸晃了下神,平靜下來,扶着游纾俞,與酒客擦肩而過,一同進了女洗手間。
因為職業的關系,她不喝酒,也沒有酗酒的習慣,因此頭腦總是清醒的。
這次也沒什麽特別,就只是幫了一個酒醉的陌生人而已。
快淩晨兩點了,裏間沒什麽人,有個女孩在補妝,很快就走了。
游纾俞醉得厲害,站不穩,冉尋用手沾了涼水,碰碰女人的額頭,想讓她清醒點。
但就在碰到女人額頭的瞬間,游纾俞被涼到,朦胧睜開眼,眼尾仍然是紅的。
她沒吭聲,擡眼掃視冉尋帽下露出的颔角,很快收回,神态能讓人察覺到一點委屈。
嬌氣。比她大兩歲,喝醉了居然是這種模樣。
冉尋沒察覺到自己聲音變得輕了些:“醒醒,到了。”
游纾俞點頭,撐着洗手臺去單間,她的西裝外套落在了外面,此時裏面只着了一件薄青襯衫,勾出纖細的肩膀,還有能輕易握住的腰身線條。
可惜身形搖搖欲墜。
那杯橙汁不知是解酒,還是催了酒精。
Advertisement
冉尋想了兩三秒,走上前。
她還是怕游纾俞摔了,也不想讓蔣菡菡去實驗室時見不到導師。
游纾俞的身子像被烈酒融成軟絲綢,發覺身後的人又重新走過來。
“你要陪我進去嗎?”她的聲音也像是浸了酒,尾音飄忽。若有若無的弦外之音,氛圍為之塗抹一層暧昧。
“如果你很暈的話。”冉尋開口。她試圖忽視那抹混雜酒氣的清冽香氣,把自己當成木頭人。
忍過這幾分鐘,就會擺脫如今的尴尬處境。
很合算的買賣。
“謝謝。”游纾俞似乎很孩子氣地笑了,順勢倚進冉尋臂彎。
單間裏太過狹小,兩個人幾乎會緊貼在一起,社交距離早就不複存在了。冉尋用手心包住突出來的門鎖,把人送進去。
女人似看清了她的小動作,帶着醉意的雙眼略彎,“你真的很……”
“像她。”
冉尋覺得自己的唇抿住了。
這句話聽了這麽多次,游纾俞還是沒能認出她。
她覺得自己陪女人糾纏到現在,簡直就像主線中途接了個可笑的支線任務,一旦加入無法中斷那種。
“那祝你早日找到她。”冉尋微笑祝願。
這麽執着于找像她的人。或許,游纾俞只是想找對她口味的那一類罷了。她不始終是個直女嗎。
之後會發生什麽呢?她如今已經沒興趣思考和內耗。
“朋友還在外面等,那你小心,我就先走了。”
游纾俞反應了幾秒,似乎在思考為什麽剛才還溫聲軟語的人突然冷漠起來。
她無措地指尖微勾,很輕地搖了一下頭。太倉促了,想不出該說什麽,她只好抓住那人的袖口,“……不行。”
墨發垂落,遮擋住視線,她抿着已經斑駁的唇,不知道再說些什麽挽留。
“那杯酒、橙色炸彈的錢,我還沒付給你。”扯了一個讓人發笑的借口,“明天……”
“不用,那不是你請我的嗎?”冉尋拒絕。
她平時其實很少這樣強硬,實在是因為狹小單間裏的空氣讓她喘不過氣。
可女人醉後執拗得很,把手順勢滑進冉尋掌心,孩子氣地不讓她走。
游纾俞輕輕地呼吸着,醉得好像更厲害,“你別生氣,可以嗎?”
她仰起頭,脖頸透着酡紅色,親在冉尋唇角。連酒醉都在克制,盡管說出來的話已經錯位,模模糊糊。
“……如果,你離開的那天晚上,我去找你,結果會不會不同?”
“你就不會走了。”
-
游纾俞好像做了一個夢,她每次喝酒都會做夢,紛亂,遺憾,破碎。
她記得自己走進街角一家咖啡廳,戴好耳機,像每天獨自通勤那樣聽手機裏錄制的琴曲。
漸漸,咖啡廳似乎成了酒吧。有不少人坐到她對面勸她喝酒,她起初不耐,後面也喝了。
不知是堕落還是澆愁。
不知多久,耳機裏的曲子變了,變成那個人最喜歡的《秋日私語》。再擡眼,臺上立着窈窕的身影。
一把普普通通的電子琴,在冉尋手裏像是有了呼吸與起伏,時而郁結,時而明快。
游纾俞覺得無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她甚至舍不得眨眼。
或許,彈完這首,冉尋就會如往常一樣退場,再等上兩三分鐘,她會不知從哪裏出現在自己身後,撒嬌喊她“女朋友”。
游纾俞一直覺得冉尋像只布偶貓,優雅靈動,卻總小狗似的追着她。
嘈雜不堪的環境音與器官共鳴,很不舒服,她等了很久,等到頭腦發暈,連看那道身影都模模糊糊的。
然後,她只是等到那人避之不及的背影。
好像又回到那個灰撲撲,一切都不甚明朗的學生時代。從來都是冉尋迎上前,只是這次,她眼睜睜看着冉尋退後,眼睛裏的情緒變得圓滑疏遠。
“抱歉,不太清楚。”
“那我就先離開了,朋友還在等我。”
頭很疼,飲酒過量的後遺症,與之伴随的還有部分的記憶空白。
游纾俞試着睜眼,五感逐漸恢複,身上的被子帶着酒店的味道,才發覺身處陌生,而且已是次日。
這次是她出格了,沒發現那家咖啡廳是早咖晚酒。還好是周六,不會耽擱學生的課程。
紛亂的夢境早就被現實沖刷殆盡,留下一點莫名情緒,被壓抑到可接受的範圍內。女人摸索着,在床頭櫃上找到眼鏡戴好。
正懷疑為什麽眼鏡會放在她習慣的位置時,視野裏先出現了一碗小米粥,還散着熱氣。
游纾俞抿唇,思索幾秒,迅速用手機給酒店前臺打電話,“請問昨晚是誰送我來的?”
“您好,游女士,是您的朋友。”前臺禮貌答複,“她還讓我們給您提供早餐。”
游纾俞撚了一下指尖,她的習慣性動作。
本想再多問些什麽,可話音到嘴邊卻不知怎麽滞澀起來,心中騰起一絲秘密被看透的難堪。
她甚至不知道昨晚的那些記憶是臆想還是真實。
每次喝酒都是在家裏,唯獨這次是例外。
或許送她來的“朋友”只是一個像她的人,也習慣體貼待人罷了。
“朋友”沒有留下任何信息,只有桌上的一小碗米粥。游纾俞道謝,挂斷電話,怔怔地端起來嘗了一口。
甜的,加了糖。
-
鬧到淩晨,冉尋給沈瓊打電話報了平安,叫車回到自己的房子。因為生物鐘紊亂,她到家後便蒙頭睡起來。
然後被睡前定下的鬧鐘炸彈連番吵醒。
房間裏空空蕩蕩的,剛回來,還沒來得及收拾。冉尋把頭埋進新枕頭裏蹭了蹭,按掉鬧鐘,睡眼惺忪地查收消息。
挺多人慰問她,好熱鬧。
她被拉進了一個微信小群,消息已經99+,群名是什麽恭迎國家一級藝術家冉女士莅臨指導。
冉尋饒有興致地點開,發現話題卻早就不是什麽歡迎儀式。
[細唆昨晚。[偷看][偷看]]
[那當然是小尋職場得意,情場也得意啦~]
[逆襲之留學深造歸國後前任竟哭着求我複合]
[太土了…順便你們知道我剛才把本尊拉進來了嗎?]
[尊嘟假嘟]
[救命那快把她踢了啊!]
冉尋試圖打幾個字發出去,果然失敗了。
……但是他們不知道被踢出群也能看消息記錄的嗎。
她把手機甩進被子裏,舒展身體緩解疲憊,決定原諒這一群大智若愚……大若智。
并且在接到他們邀請電話的時候,裝作毫不知情的口吻,微笑答:“嗯,會去的,等我。”
歸國後的日程安排與在德國時差不多。冉尋前幾年總飛世界各地比賽演出,已經習慣了調整生物鐘,不覺疲憊,吃過一點東西後就去琴房練琴。
托Sarah帶回國的琴應該晚一些才會到,琴房裏只有一架上了年頭的老鋼琴,掀起琴蓋時,細小的塵埃游走在光線裏。
有調律師朋友定期保養,還算能彈。
冉尋坐定,練了一個小時基本功找回感覺,切入正題,回憶幾天後巡演需要用到的曲目。
這還是她近幾年首次回國巡演,不久後就是第一場,恰在嘉平。
反複練習的過程早讓冉尋有了肌肉記憶,但她總覺得不夠,還需要更多準備時間,讓最終呈現出來的作品完美無瑕。
下一首是《降E大調夜曲》。
冉尋起了旋律,手指拂過黑白階梯般的琴鍵,就像在撫摸譜中每一個悅動的音符,任由它們跳躍在平靜的氣氛中,蕩起漣漪。
忽然,樂曲一滞,顯然不和諧的錯音讓曲子被迫終止。
她觸摸到這架鋼琴獨有的,某個因磕碰而掉漆殘缺的黑鍵。
一瞬間,像被回憶灼傷,冉尋條件反射蜷起指尖。
琴房裏轉瞬沉寂下來。
她想起黑鍵殘缺的原因,想起寡言清冷的女人那時就在這裏等她,想起被發現偷偷錄了這首曲子後,對方泛紅的耳廓。
到後來,也是游纾俞親手删掉錄音,牽着同門師兄的手,對她冷淡說“別鬧了”。
只是朋友,親密得過了界的“朋友”而已。
冉尋把琴蓋合上,起身,走出房間。
昨晚,游纾俞問她結果會不會不同,她是回答了的。
“不會有不同。”
一切都早就注定了,像琴譜上已經固定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