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對面的人表情依舊,沒有半分诘責意味,溫和得像在說“今天的雲很好看”。
但游纾俞知道冉尋在生她的氣。
“我不喜歡揣測游老師。畢竟很快就要搬走了,離開前體面一點也不錯。”冉尋把玩杯耳。
“但你快要讓我還不清了。”
游纾俞在聽見“離開”兩字後,無聲蜷緊指尖。
不想讓自己的窘态被看穿,她将手藏進袖子裏,聲音輕且低:“搬家,具體會是什麽時間?”
冉尋彎唇。她擅長迂回取敵,于是只靜靜望着女人,“游老師文不對題了,先回答我的問題,好不好。”
語氣逐漸遞進,循循善誘:“想要我怎麽還?”
末尾語氣溫軟,卻無形之中将游纾俞的出口堵住。
像貓抓鼠的游戲。
叫冉尋還什麽?
游纾俞全然沒有想法,只希冀第二天還能再看到她。
再見一面,然後再靠近一點。
為此,她策劃一切在外人看來可能蹩腳的借口。
冉尋卻不過笑意盈盈,明知故問,存心想看她露出難堪的一面,要她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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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纾俞靜默很久,久到西餐廳門邊風鈴叮當吹拂,店外的學生經過又離開。
鮮活的人流,與她們之間停滞的氣氛,像兩道矛盾的界限。
她總算擡眼,肯撞入冉尋眸光中。
“沒什麽需要你還的,冉尋。像現在這樣就很好。”
“嗯?”冉尋嘴角笑意略略散去,喝口清咖,遣詞也沁透苦澀,變得讓人難以招架。
“是指在相親途中,還和我拉拉扯扯?”
這也是直女的樂趣之一嗎?
游纾俞像被驟然揭露難堪痛處,墨發低垂,不聲不響。
“……你誤會了。”
為自己辯駁的言語本該論據分明,卻顯得格外蒼白。
想再說一些,但喉間不受控梗着。舊日回憶與雜亂瑣事一并纏繞,有些喘不過氣,視野邊緣也應激般地泛白。
愈解釋越空洞。
“是,我誤會了。”冉尋溫和應。
“六年前就誤會游老師,認為你和我一樣,只是羞于承認。”
“沒什麽需要我還的就再好不過,也少些負擔。不過,搬走前,我會兌現和游老師的承諾,去看奶奶。”話音輕松不少。
李淑平。這也是她最後的牽挂。
咖啡飲盡,再說不出口咄咄逼人的苦澀言辭。
游纾俞很久都沒有出聲,冉尋整理一下手邊杯具,暗怪自己剛剛将女人逼得太緊。
這原不是她本意。
在冉尋心裏,體面、不糾纏,比什麽都重要。更何況游纾俞現在和她沒有關系,更該禮貌。
取出手機看了一眼安排,很快收起來。
“不然,我們今晚陪奶奶一起吃飯吧。晚上六點,這個時間游老師方便嗎?”
也算最後的晚餐。
她知道游纾俞晚上沒課,蔣菡菡八卦時和她說的。
“方便。”游纾俞果然回答。
“我晚上來接游老師?”冉尋嘴角彎起弧度,又問。
游纾俞瞥冉尋一眼,像有些許無措,沒料到她會提出這種請求。
冉尋才想起來她不喜歡外人看到她們親近,于是退讓,“那我們在奶奶家集合就好。”
“不用。”游纾俞抿唇,很快答。
“你方便的話……可以的。六點,在學校南門。”
她們從前就常約在南門見面。前幾日意外遇見,分別時也是南門。
冉尋用視線描摹女人眼中的情緒,看了很久,發覺不似作僞。
她也微笑妥協:“好。”
既不坦誠,卻又矛盾地想靠近,甚至允許她來接。
這直女也挺擰巴的。
離開西餐廳後,冉尋送游纾俞回辦公室,短暫地并肩同行一陣。
雖然只是沒人經過的小路,但若是放在從前,也算稀奇體驗。
游纾俞目送冉尋去鋼琴教室的方向,讓自己不要再多想。
但下午的工作效率卻實在算不上是高,論文只批了一小部分,熱泡茶包放了很久,苦了都沒察覺。
喝下去,一股她難以忍受的澀。
游纾俞不明白那麽愛笑愛撒嬌的冉尋,怎麽會喜歡苦到極致的咖啡濃茶。
終于熬到傍晚。第八節課結束,校園路上充斥成群結隊的學生。
這個時間點人很多,游纾俞與陌生人擦肩而過,看見冉尋的車停在隐匿角落裏。
是顧及她,才選的這個位置?
客氣地拉開後排車門,坐進去,冉尋懶懶倚在駕駛座,安全帶松垮,在和誰打電話。
“好,那就後天吧,你那天不是很閑嘛。”
“這麽想我住過去呀?嗯,快了。”
游纾俞心情一瞬跌至谷底。
“下班了?”冉尋很快挂了電話,車內後視鏡裏映出一雙彎彎眸子。
游纾俞不語。
很快,她聽見發動機啓動的聲音,冉尋向來禮貌,從不讓其他人等待太久,也不苛責她冷淡的态度。
挂電話的速度很快,存心不讓她聽見似的。
肯定是關系很好的人。
說不定……快要更進一步。
可冉尋一切如常,開車時還心情不錯地找話題活躍氣氛,側臉被燈光映得時明時亮。
游纾俞盯着鏡子裏那張明媚面龐看了許久,最終視線挪向窗外。
一句對一句,不鹹不淡回答。
冉尋渾不在意,擡眼從鏡中瞥一眼後座,話音依舊帶笑。
只是話題頻率低了許多。
難得一起回來,路上卻沒多少對話。
上到九層。游纾俞去按門鈴,冉尋就站在門邊乖乖等着,等李淑平開門第一眼就看到她。
很快就得到屋子裏老人的回複:“誰?”
安靜的空氣中隐隐傳來輪椅轉動的聲音,李淑平似乎費勁地探長了身子,在貓眼中瞧她們。
不多時,房門開了。
冉尋擺出乖巧的笑,“奶奶,我是小尋,來看您了。”
李淑平頭發斑白,倚坐在輪椅上,謹慎地扒着門,看了她好一會兒,甚至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
半分鐘後,她犯糊塗似的,眼神困惑起來,小聲問:
“我不認識你。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呀?”
游纾俞匆匆闖進老人視野,“奶奶,是我。”
李淑平依舊思考很久,才仿佛恍然大悟,“小俞回來了,這是你帶來的朋友嗎?快進來,今天有糖醋魚呢。”
冉尋覺得內心像破了個窟窿。她試圖彎唇笑,可是有些失敗,只能在情緒上維持最後的體面。
“奶奶好,我叫冉尋,是游纾俞的好朋友。”她将自我介紹的速度放得極慢,試圖喚醒老人的記憶。
從前,她第一次與李淑平見面時也是這句話。
那時的老人神采奕奕,正在嘉平幾公裏外的小鎮上教高中物理,笑容藹然。
但現在卻坐在輪椅上,眼神困惑而猶豫,戒備地盯着她看。
“先進去吧,冉尋。”游纾俞隔開她與李淑平的視線交集,神色稍黯,“奶奶可能是累了,她平時……不這樣的。”
輕描淡寫的一句累了。
冉尋知道女人想蓋過這件事,縱然鼻尖酸澀,也不多問,去推老人的輪椅。
到客廳,她乖乖在沙發上坐好,拿出随身的小擺件。
游纾俞雇的家政阿姨離開了,廚房擺滿做好的飯菜。她将菜上桌,出來時便看到這樣一番景象。
冉尋握着李淑平幹癟瘦弱的手,輕輕撫摸小擺件上的黑白琴鍵,彈出一串簡單悅耳的旋律。
“奶奶,這是什麽曲子?”她笑着問。
李淑平支吾着想了一會,答:“好聽,但是不知道。”
游纾俞沉默将飯菜放在桌上,聽冉尋耐心解答,又取出手機,號碼熟稔于心一般撥通李淑平的電話。
李淑平的簡易老人機響起鈴聲,《卡農》,樂曲舒緩婉轉。
是從前冉尋錄給老人充當生日禮物的曲子,有一段還是她們的四手聯彈。
李淑平的雙眼逐漸發亮,專注傾聽旋律,臉頰泛起紅暈,像年輕了好幾歲的小姑娘。
“小尋,是小尋彈的。”
冉尋便笑,牽着老人的手,“奶奶,你在找我呀?”
游纾俞覺得胸口澀滞,把碗筷擺好,想匆匆返回廚房,卻被李淑平叫住。
“小俞,快來和小尋一起吃飯了。別吵架,看你們兩個孩子坐在我面前,我才安心。”
她回過身,冉尋正靜靜望她,唇邊笑意尚未淡去,但顯然其中藏着其他情緒。
……是在怨她沒有告訴奶奶生病了嗎?
游纾俞不敢去想。
李淑平老了反倒像個孩子,喚她們過來,牽着冉尋和游纾俞的手交疊在一起。
“都上大學了,怎麽還總是吵架?”老人記憶出現偏差,自顧自地說。
“小俞這幾年可想小尋了。奶奶做擔保,兩個人快快和好。”
游纾俞指尖蜷了一下,像是應激反應。
冉尋偏頭看女人,小巧的耳廓,甚至脖頸,很快彌漫殷紅色。
像冰塊裏浸入楊梅汁。
手心裏的觸感冰涼細膩,而且,她這次總算有尺度衡量游纾俞究竟有多瘦。
甚至能摸到指骨,硌硌的。
“奶奶,我們早就和好了。”冉尋睜着眼睛撒謊,“要不我怎麽會回來呢。”
她順着老人心意與游纾俞“握手言和”,實際上只是虛虛接觸,很快不露聲色抽回。
李淑平看看游纾俞,又看看冉尋,憂慮且擔心,“可是……你們怎麽都不看對方的?”
游纾俞迅速瞥了一眼冉尋,像在證實自己。
但她太不會說謊,眼底像蒙了層霧氣,雖然隔着鏡片,可倉促心虛,根本不敢與冉尋對視。
冉尋倒頗有誠意地盯了游纾俞許久。
她知道,游纾俞有“好學生”的天性,生來就不會騙人。想要她說謊,簡直像大學時她績點滑出專業第一一樣荒謬。
所以,女人根本不會騙她。
直女是真的,那時對女人沒興趣也是真的。
“好好,奶奶信了。快坐下、坐下吃飯。”李淑平眼神不大好,笑着催促她們落座。
“那今晚,小尋和小俞一起住嗎?”
游纾俞剛想回絕,就聽身邊傳來一句“好呀”。
冉尋站在電飯煲前,捧着瓷碗,問:
“姐姐,你粥要放糖嗎?”
游纾俞更不自在,雙手想分開筷子,許久都沒成功。
她垂眸應:“好。”
陪李淑平吃完了一頓裝樣子的晚餐,已經是八九點鐘。老人嗜睡易倦,很快就回房間休息了。
離開前取出相冊讓冉尋看,還囑咐她們好好相處。
冉尋唇邊挂着若有似無的弧度,聲音也極其乖巧:“聽奶奶的,那我今晚可就要賴在這裏了。”
整理餐具的動作一頓。
游纾俞沒擡眼,長發遮住情緒端倪,胸口跳得快了幾分,裝作平靜去廚房。
是哄奶奶的甜言蜜語,還是……其他含義。
再出來時,雙手沾上了洗碗時的水珠。游纾俞找軟巾擦幹淨,始終背對着冉尋。
氛圍平靜,心髒仿佛成了浸滿水又被攥幹的海綿,由充盈變得空寂。
從一同回家到結束晚餐,這或許是她們最後一次如此親近,像是回到當初距離嘉平那麽遠的小鎮。
她在等待冉尋的宣判。
冉尋走過來,耳邊的空氣也驟然掀起細微波瀾。
“游老師?”她聲線依舊溫軟,“水很涼嗎?你的手指節都紅了。”
游纾俞仿佛被看穿,不答話,無聲用毛巾蓋住。
她有緊張時攥手的習慣,也不相信……冉尋不知道。
冉尋輕聲笑了,取走她手裏的毛巾,轉身挂好。
像揭開她最後的遮羞掩飾。
“原來你是想我這樣還。”她話音意有所指。
沒有游老師的稱謂,氣氛一下子就變了味道。
白熾燈下,游纾俞臉色微變。她想轉身,想揣測冉尋的情緒,想知道對方究竟想明白了什麽。
她無比确定,冉尋性子像風般琢磨不定,次日便能消失在她視野裏,再也找不到。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在收拾東西,像離開的前奏。
游纾俞覺得心髒陡然跌進泥濘,手上的冷水分明已經擦幹,卻仿佛滲進關節裏似的,酸酸漲漲地疼,牽動五髒六腑。
她轉身,垂着頭,“你要走了嗎?”
喉中哽着很多話,但進退兩難。
她不得不體面地送走冉尋。
地板上的影子逐漸重合,冉尋遮住燈光,停在游纾俞面前,“本來是要走的。”
她漂亮修長的手執着一枚信封,鼓鼓囊囊,裏面不知夾着多少紙片。
“可游老師怎麽還留着我寫給你的情書呢。”聲線含笑。
冉尋看見游纾俞猝然擡頭,眼角挂着脆弱的緋紅,臉頰冷白,睫毛微斂,情緒還未轉彎。
“你不是說,丢進實驗室的碎紙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