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距離太近了, 連呼吸都交疊。
更不用提,冉尋按住游纾俞的背脊,将她壓向自己的動作。
這次居高臨下的人變成游纾俞。黑暗中, 女人鼻梁上的鏡框流淌浮光,眸子也像浸在溫水裏。
清澈,蔓延些許無措。
冉尋難得看見她這副模樣。
正靜靜欣賞着, 猝不及防,視野被幽冽柔順的發絲遮蓋。
溫熱的吐息撲在臉上,游纾俞俯身,在她嘴角烙了一個吻。
似乎是臨時起意, 于是很快想抽身。
冉尋不讓女人如願。
隔着薄薄的打底毛衣, 她按在游纾俞背後的手稍使力,拉長這個引誘般的淺吻。
身上人喘聲微促,吻結束後, 匆匆起身。
“原來游老師也有不講道理的時候?”冉尋望着女人,掀唇笑。
游纾俞瞥她一眼, 柔軟月色下看不清具體表情。
“學你罷了。剛剛……恰好想親你。”
沒情感浮動的一句回答,但冉尋硬是從中聽出幾分嘴硬和羞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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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嘗過才知道,嘴并不硬,相反,甜而軟。
“那我還挺有魅力的,不小心摔倒了,還能讓游老師垂憐。”她瞄一眼游纾俞淡紅的唇, 笑着回。
哪裏是“不小心”。
游纾俞眉頓時微蹙起, 心中懊惱, 不聲不響,去檢查她的手腕和腳踝。
“真的沒摔多嚴重。”冉尋站起來, 随意活動了幾下,示意自己沒事。
“彈琴需要,從前都在泡健身房練手臂,磕碰的話可比這疼多了。”
再三檢查沒有問題,游纾俞才作罷。
因為這個小插曲,本就不富裕的夜晚時間将盡。
送游纾俞回九層,電梯裏,不知道是誰先起了頭,接續剛剛沒有盡興的事。
冰冷的鋼鐵牆壁逐漸染上溫熱。
門開時,兩個人隔了幾秒才分開,游纾俞偏頭望她一眼,走出電梯。
眸子還是水潤染紅的。
“早些休息。”嗓音清冽裏透着絲啞。
“獨奏會是在下周嗎?祝你一切順利。”
冉尋颔首,腰有點軟,半靠在電梯裏,指尖按着開門鍵。
笑着答:“嗯,晚安。”
沉吟幾秒,又看似多餘地添一句:“現在手不冷了吧。”
她知道游纾俞能聽懂。
那個不願意告訴她,甚至只字不提的秘密。
游纾俞眼底的光斂起,睫毛垂落,“不冷,謝謝關心。”
冉尋并不追問,只溫聲答:“那就好。”
剛才她們貼得很近,她自然知道女人身上不冷了,比起剛到她家裏時雙手像冰,現在已經融成溫雪。
可人卻那麽瘦,瘦得讓她心裏發疼。
電梯上升的須臾,她想,游纾俞這幾年都經歷了什麽?
變得不像從前,有了最脆弱的軟肋。
觸之陣痛,又隐忍不發。
-
游纾俞一個人站在九層,沒有回家。
走廊裏空洞冷寂。
這裏住戶本就少,九層十層,也就只住着她和冉尋。
胃隐隐痙攣,發酸發澀。
她掩着小腹,抿緊唇,隐忍着不做出太多反應。
每周去游盈家吃飯,比起團聚,更像是迫不得已的“捆綁”,像她尋借口時搬出的“應酬”。
有多久了?餐桌上揣測掃視打量的視線讓她食不下咽,幾欲反胃。
終于有一次,游纾俞難以忍受,匆匆跑去洗手間。
出來時,看見游盈倚在門邊,嗓音擔憂柔和:“小俞,飯菜不合胃口嗎?”
游纾俞忽略明晃晃的窺探視線,垂眸擦身而過。
還好,游盈不知道冉尋的名字。
……就不會對她做些什麽。
每月固定的幾次晚餐,向來只有她一個人去赴約,偶有斷聯,但也如此,持續六年。
逐漸累積起來,積重難返的生理反應也成了本能。每次家庭聚餐,回來後都像一場淩遲的酷刑。
直到今天。
她看見了冉尋。
模樣乖巧又正派,和兩個小孩子打成一片,甚至與游盈都交談甚歡。
讨人喜歡,尤其讨她喜歡。
但随之蔓延的是背脊冷意與後怕。
游纾俞不知道在餐廳明晃光線下自己是怎麽與冉尋握手的,更不知道該怎麽演好今晚的戲,只盡可能維持冷淡。
冷淡到她怕冉尋誤會。
可明明內心充斥着難言欣喜。如坐針氈的一小時,變成她夢寐以求的,能和冉尋一起用餐的時間。
之後還要和游盈談話,但游纾俞等不及。
琴房沒有監控,像一片淨土,她出格在琴前等待,并接受冉尋的吻。
被問及“偷情”,表面不愉,內心卻炸開類似叛逆般恣意的煙火。
游纾俞發覺,短短維持“情人”關系幾日,她早已經離不開冉尋。
每一晚,看見那雙水杏眸子只盛着她,心裏就無比滿足。
甚至連離別後當晚的夢境,也全是冉尋。
夢境裏,她們更加親密,也愈發出格,連逐漸溫熱起來的空氣都帶着從前獨有的,讓她沉迷上瘾的氣息。
脖頸蔓延薄熱。
游纾俞垂眼。
那些身體上負面消極的反應,似乎随着她想起冉尋,就散了。
她旋門進屋。
換上那件冉尋似乎很喜歡的酒紅色睡衣,将燈都關掉。
在黑暗中,取出書架上那個上了鎖的鐵盒子,将纾解的東西取出,旋即安靜躺在被子裏。
這一晚,明明卧室裏只有孤身一人,卻像堕落糾纏的美夢,主演有兩個。
混着低低的含着被子的呼吸聲,今夜發生的一切不愉快,都迸開煙火,湮滅在一片空蕩的虛無中。
-
臨近獨奏會的日子,冉尋拾起主業。
每天高強度與鋼琴作伴,由冰冷彈到溫熱,不覺疲憊,只覺暢快。
曲譜上的旋律融作溪水,在琴鍵雀躍。
晚上與游纾俞見面,不經意觸碰到女人的手,情濃處逐漸十指相扣,冉尋都忍不住在腦海裏将琴鍵與手指的細膩歸為一類。
游纾俞低喘一聲,間隙問她:“手在動什麽?”
冉尋淺淺笑,“複習譜子。和游老師深入交流後,即興曲都有靈感了。”
對方為人師表,本就是清淡的性子,在說渾話方面顯然天賦不足。
聞言,點住她唇,“不準說輕浮的話。”
那就做輕浮的事。
冉尋向來最懂暗度陳倉、偷換概念。
偶爾把人欺負得狠了,下唇被咬一口,便委屈後撤,讓對方來看傷口。
這一招叫請君入甕。
屢試不爽,可久而久之,游纾俞也有了抗性,再不搭理她賣乖。
送別時,冉尋故意戳游老師的痛處,“身為老師,竟然在外面養小情人,還是被親到喘不上氣的那方。”
游纾俞盯着她,沒說話。
像是對她的幼稚挑釁沒法作出回應。
但也不生氣。
“你承認是我的情人了?”冷不防抛出句問話。
冉尋依舊笑意盈盈,“承認呀。”
“只不過,期限還有一天。”
真假莫辨的暧昧語氣,可以做無比親密的事,卻在結束後冷淡厘清界限。
游纾俞再次有被貓貓尾巴捉弄的錯覺感。
她想起她曾撒的那個拙劣謊言,說家裏在養貓。
事實上,她從未豢養過小動物,雖然研究方向是生物學相關,卻不知小貓毛和小狗毛在觸感上的細微差別。
但最近這幾日,卻有了類似的實感。
第二日上班,特地沒有開車,乘地鐵去嘉大。
扶梯下行時,游纾俞看到同事口中曾提及的海報。
風格簡約,沒有特意用誇大的噱頭,不仔細看,甚至看不出是鋼琴獨奏會相關宣傳。
只邊角綴着筆畫飄逸的“冉尋”二字。
在外人,或者是公衆場合,冉尋總是得體優雅。分明技巧精湛到可在國際殿堂占據前列,待人卻始終謙遜溫柔。
可這樣的人,在只有她們在的時候,竟承認是她的情人。
游纾俞取出手機,無聲拍了一張。
給備注為C8H11N的某人發過去。
不久得到回複:
[你會來的,對嗎?]
-
演出日期将近,冉尋到嘉平中心劇場。
剛回國,她對路況不太熟,好在提前出門,沒有遲到。
到的時候,那邊已經聚集好些人,擦肩路過時也能聽到向她打招呼的聲音。
清楚聽到的,冉尋淺笑回應,驚嘆私語的,她也轉身禮貌示意。
三天後,這裏将如期展開一場特別的鋼琴獨奏會。
拾階走上臺,中央放着愛琴,而能容納萬人的觀衆席則空空蕩蕩,籠罩在黑暗中。
冉尋親自清理掉琴身上的一些細小灰塵,彈了串音色清亮的琶音,動作輕柔,像對待一位故人。
愛琴是陪伴她多年的施坦威波士頓。
五年前的利茲國際鋼琴大賽,她闖進第二名,贏得品牌和主辦方的青睐,獲贈定制。
指尖觸及琴鍵,就像讀取過往回憶。
不知不覺已經快十五年,回國是又一個裏程碑,她得想想,三天後的正式場合該怎麽表現。
後臺場務喚她去試穿演出時的禮服,冉尋應了。
走進試衣間,取下那條紗白拖魚尾長裙。
蔣菡菡今天在後臺幫忙,給她整理裙擺,順道吹彩虹屁。
冉尋棕褐長發盤好,鬓角垂落幾縷微卷發絲,聞言也不羞,偏頭望她,眸底蘊着盈盈笑意。
她好像知道自己很美。
蔣菡菡心裏念叨,臉頰誠實地有點燙。
“好看。”在外面等的沈瓊評價。
冉尋颔首,“有瓊姐首肯,我就放心了。”
Sarah在背後舉着手機拍幾張,想用作宣傳。像是被這個動作勾起興致,她随手取來手機。
本想拍張對鏡照發給正經端肅的游教授,看看能得到什麽回應。
沒想到,那邊早些時候倒先給她發了消息。
看清內容,她唇角不自知揚起,點按屏幕,發了條語氣暧昧的反問回複。
沈瓊将一切盡收眼底,視線垂墜幾秒,終是壓抑不表。
她知道冉尋在和誰發消息,是最近通過菡菡幾句話推斷出來的。
可才短短幾周,她沒辦法理解。
理解冉尋對待他人時那麽明顯的邊界感,只要遇到游纾俞,就輕易溶解,仿佛從不存在。
步出後臺,劇場,沈瓊倚在牆邊,點了根煙。
等彩排結束,天色漸深,冷意爬上背脊時,她看見已經換了常服的冉尋出來。
冉尋向來出衆,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只單純站在那裏,就足夠引人注目。
吵鬧聲中依舊保有耐性,臉上帶笑神情未變。
卻在看見沈瓊後,三言兩語将身邊的人打發走,邁步過來。
“瓊姐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冉尋看了幾秒她指節夾着的煙頭,并不多言。
只是蹲下身,與沈瓊平視,溫聲提議:“太晚了,我們一起回去?”
上了車,沈瓊把煙掐滅。
升起窗玻璃,好讓車裏溫度高一點。
月亮不偏不倚映亮這個城市,春天的夜時冷時暖,沒有降雨驟風,只有無聲寒意。
“你又和游纾俞繼續了?”終于忍不住問出口。
車後排靜默片刻。
沈瓊知道,冉尋原本是在安靜看車窗外夜景的。可聽見她的詢問,姿勢并沒有改變。
只有一聲柔軟應答:“也不算,玩玩而已,幾天後就結束。”
“之前怎麽被騙的,你忘了嗎?”聲線漸沉。
冉尋視線偏移,看到沈瓊隐沒在車內鏡的半截側臉。
她答:“沒忘。”
知道沈瓊此時情緒不高,她也沒想着硬碰硬,保持安靜,讓對方緩了一會。
沈瓊開口:“她是個直女。”
“直女,十個有九個都不可信。”
話留有餘裕。冉尋知道,沈瓊在刻意壓制自己的情緒。
為了照顧她的心情。
她用打趣輕松的語氣問:“瓊姐這麽有心得,難道也跟我一樣?”
沈瓊知道她想轉移話題,瞥她一眼,也不戳穿。
“只是建議,南牆撞着會疼。”
“而且,我從來不知道,你這樣的性格,也會想着回頭補救。”
冉尋不太在意,輕輕笑一聲:“我什麽性格呀?回頭草也挺好吃的,哞哞。”
她從來就是随心而動的性子,尤其,在她知道游纾俞想和她繼續之後。
社交恐怖分子不是說着玩的。
雖然,很多朋友從前都說,她表面柔軟體貼人,實際上內心比誰都冷。
可冉尋當局者迷,自己倒是沒察覺到。
渾水摸魚,她取出手機,瞥了一眼。
給游纾俞發的照片,現在還沒被回複。距離發送已經過了快八小時。
也不知在忙些什麽。
沈瓊隔着車內鏡,将所有看在眼裏,一聲不吭。
送冉尋回家,例行告別。
可積郁了整整一個下午,胸中悶着的話卻再沒機會說出口。
開車駛出郊區,拐進鬧市區,像要把負面情緒通過耳畔喧嚣沖淡。
沈瓊攏了攏皮衣外套,從口袋裏取出煙盒,又抽了一只叼在嘴裏,點燃。
埋頭走進巷子裏市井喧嚣的一家工薪餐館。
這裏才配她的身份。
而像冉尋那樣的人,該在衆人目光下起舞,掌聲環繞,鮮花簇擁。
從她生出多餘心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切實際。
點了平淡無奇的牛肉面,悶頭喝了些酒。
店裏煙霧缭繞,沈瓊身處其中,并不覺得自己違和。
坐了應該挺久,似乎也醉了,連菡菡給她打來的電話都沒聽到。
她撥了回去,安撫幾句,讓女孩安心。
身邊已經空蕩,沈瓊起身,掃碼付款。
視野有一瞬間的搖晃,酒精上頭,好在,她很快克制住了,沒有狼狽摔倒。
“你喝太多了。”耳畔飄來女人聲音,“這個解酒,我做多了幾碗,你嘗嘗。”
聲音來自老板。她系着花邊圍裙,眉眼秀淨溫婉,身高差距有點大,她看沈瓊時需要吃力仰頭。
桌上放着碗晶瑩的奶白色甜品,上面點綴零碎桂花。
也不知什麽時候從後廚走過來的。
沈瓊向她身後看去。一個小女孩正怯怯地躲在櫃臺裏,扒着屬于她的那碗小豆花。
可能是老板的女兒。
老板見她沉默,像是有顧慮,視線掃過她看似狼狽的衣着。
又補充:“免費的,你吃就是。”
“抱歉,我不喜歡甜食。”沈瓊沒接受女人的示好,也不願久留。
今晚她心情本就差到極致,又忘記開車來的,竟然酗了酒。
這個時間應該是要關門了,沈瓊走出店門,坐在鐵卷簾門外的水泥臺階上,試圖讓春夜寒冷溫度逼自己醒酒。
嘴裏泛苦,啤酒氣息翻湧上喉,有些難忍。
她想,剛剛逞強什麽勁。小豆花吃了就吃了,反正……那老板說是免費的。
如果有鏡子能照照,現在自己的模樣,一定像極喪家之犬。
一條野狗,也不會有人放在心上。
靜坐一會,頭腦清醒了點。沈瓊起身,記住這家店的位置,想着明天再來提車。
走下臺階,前路卻有個身着代駕背心的人找過來,問她是否點了代駕服務。
沈瓊皺眉,不習慣不打招呼就被安排,很想一走了之。
右手卻被塞了個袋子,略沉。
掃一眼,是打包好的桂花豆花。
“回去吧。”老板沒摘圍裙,倚在半拉的卷簾門邊,身形婀娜,側顏被燈光映得恬靜。
“醉了開車不安全,豆花也送你了。想感謝的話,來店裏照顧一下生意就行。”
……照顧生意。
酒後失态,她應該是不會再來了。
可鬼使神差,離開前,沈瓊瞥了一眼這店的招牌。
代駕開車很穩。
從小巷駛出,逐漸沒入人潮車流中,進入繁華商業街。
剛才身處工薪餐館,看見的那些頹廢放縱的片段如同今晚假象。
那老板以為她也是個掏不出錢的失意窮鬼,強調免費,還硬要把東西塞給她。
都結婚了,看着還天真得很。
沈瓊低聲笑笑,倚在車座裏,把包得用心的小豆花從袋子裏取出來,端詳片刻,悶頭吃了。
她不喜歡甜的東西。
但是這份豆花卻彌漫着桂花氣息,清新細膩,半分多餘的甜味都沒有。
再擡起頭時,心情都舒暢許多。
諷刺的是,只隔半條街,那邊是髒亂擁擠的小吃巷,這邊則是嘉平出了名的昂貴餐飲區。
臨近市中心豪宅,路旁有很多花童。
他們似乎也知道在這裏蹲守,懷裏的花束能賣得更多一些。
沈瓊覺得無趣。她這幾年不缺錢,但也不喜歡這裏的氛圍,很假,充斥紙醉金迷的氣息。
可是卻在某間連鎖中餐廳裏,看到還算眼熟的人影。
山水落地窗前,游纾俞端坐桌旁,姿态端莊,望着對面共餐的人,外套疊得整齊,放在架子上。
對面,是個男人。
兩人似乎相談甚歡。
桌上的菜肴很豐盛,旁邊免不了有花,或許還擺着上了天價的首飾。
算是有錢人的小禮物?
沈瓊嘴角爬上諷然笑意。
本想拍張照,直接給冉尋發過去,好讓道貌岸然的女人暴露真實面目。
但仔細想想,還是作罷。
這麽晚,冉尋本就容易失眠,再過幾天又要獨奏會演出。
影響她心情的事,還是不要做了。
-
冉尋在白紙上勾畫最後一筆。
只她自己能看懂的譜子躍然紙上。
時間已經不早,按理說應該倦意翻湧,但還有人沒回她消息,于是便一直等着。
從蔣菡菡那邊得知沈瓊已經到家,松口氣,又忍不住想象,游纾俞可能今天的确很忙。
知識分子,大學教師,萬分正經的工作,她這種半自由職業者自然比不上。
應該體諒。
終于,在泡澡間隙,熟悉的語音通話鈴聲響起。
冉尋浸在浴缸裏,将手擦幹了,撈起手機。
垂眸,晾了半分鐘才接起。
“游老師?”她似笑非笑,“工作辛苦了。”
那邊環境很安靜,細微的呼吸起伏聽得一清二楚,游纾俞應該是回家了。
看了眼時間,臨近十二點,什麽工作需要加班到這麽晚?
聽筒裏沉寂兩秒,旋即傳來游纾俞的聲音,“還沒睡嗎,是不是打擾你休息了?”
冉尋懶懶地從浴缸裏支起身,水順着鎖骨淌下,露出精致蝴蝶脊骨,“這不是在等你的消息嘛,等到泡澡都要睡着了。”
那邊聽到水聲,默然片刻,聲音融得溫軟了些:“好好擦幹,頭發吹透,早些睡。”
“真無趣,游老師。”冉尋輕聲怨。
話中沒有責怪意味,聽上去反倒像在撒嬌。
起身穿上睡衣,把手機放在一旁,故意調戲對面,“如果你打的是視頻通話,那就好了。”
窸窸窣窣間,沒聽到那邊回應,應該是害羞了。
冉尋唇角微揚,不再找話題,等着女人露馬腳。
果不其然,再拿起手機時,對面恰巧開口:“知道了。”
弦外之音,下次會打視頻過來。
冉尋覺得心尖像是被小魚咬了一口,貼着話筒柔聲回:“嗯,真聽話。”
“對了,發給你的照片,都十小時了,不會還沒看吧。”她故意拖長音,裝作遺憾與不滿。
游纾俞很快答:“……看到了。”
似乎能透過融化的聲線,窺知女人與她通話時的生動神态。
垂着眼,此時可能握緊手機,臉稍溫,在認真想該怎麽評價。
“很漂亮,裙子很襯你。期待音樂會那天在臺上的你。”稍顯拘泥的回答,可是真誠。
冉尋眸子彎起,“那我可不能讓游老師失望。”
被女人的話哄好,她聽話地走進盥洗室,準備吹頭發。
“不過,這麽久不回消息,可是該有懲罰的。”
那邊靜了一陣,看她沒有再說話了,才答:“好。”
前幾天才和她拌嘴的游教授,今晚怎麽這麽乖。
冉尋覺得頗不适應。
但也不能得了便宜不賣乖。
她開口:“今晚為了等你,寶貴的睡眠時間都浪費了。要不然,你來哄我睡覺?”
思索幾秒,提出過分的請求,“讀點東西。比如,我寫給你的情書的其中一封。”
本以為很好說話的游纾俞會答應,但等了一會,卻只等到婉拒回複:
“我今晚……有點累。”
比起她們見面的晚上,隔着聽筒,女人聲音的确顯出幾分疲憊。
冉尋不是不講理的人,很快含笑答:“那算了,下次見面再說。”
囫囵吹了吹頭發,心思飄到很遠,藏着些未被滿足的隐秘情緒。
很快整理好自己,躺在床上,準備入睡。
“游老師?”她喚,“我準備睡覺了,你也是,早些休息。”
接下來只剩交換晚安的步驟。
可聽筒裏卻傳來細微的紙張翻動聲。
“耽擱你五分鐘。”游纾俞的清淡聲線融入夜色,閑适恬靜,仿佛真蘊着哄她入睡的意味。
“情書是随機選的,可能不合你心意。”
教師這個職業,尤其大學教授,日常給人的感覺便是端肅理性的。
但今晚,女人用着在講臺上的清冷聲線,口吻與講課相似,卻只意欲哄她一個人入睡。
冉尋把夜燈熄了,阖眼。
“沒關系。”尾音上翹,帶着點笑意。
這一周,她們雖然是不正當的關系,但除了接吻外再也沒有做過其他出格的事。
但她此時卻錯覺地嗅到,游纾俞身上的那股木質調香氣正散在空氣裏。
像時間依舊停留在過往。
那時她們親密無間,一個對視,好像甜膩得就再也分不開。
“問她喜歡什麽花。無趣的理工女說不喜歡花,更喜歡我安安靜靜,別纏着她。”
夾着清淺呼吸聲,聽筒裏傳來游纾俞的聲音。
還真是無趣呀。
冉尋內心輕念了一句。
可竟與游纾俞接下來讀情書的話重合。
“還真是無趣呀。”
信中下一句,她就是這麽寫的。
冉尋悶在枕頭裏無聲笑,想着,這幾年自己好像也沒怎麽變,和當初的內心活動竟然一致。
“我說,我喜歡粉玫瑰,粉薔薇,粉月季。”
“想到粉色的花,就想到她,想見她,想……吻她。”
游纾俞在句末話音微頓,像是觸及敏感詞彙,連朗讀都覺得羞赧難言。
接着,良久都沒繼續念下去。
冉尋想起了這一篇情書的內容,抿唇苦苦忍住笑意,明知故問:“嗯,就到這裏嗎?”
“……還有幾句。”游纾俞不善說謊。
“想起吻她時,新雪點綴淺粉,夜莺徘徊婉轉。”
這其實是粗俗的話。因為前一晚,冉尋在游纾俞脖頸上開了很多朵花,也如願聽到冰雪融化的聲音。
“不讀了。”游纾俞單方面終止哄睡協議。
“好。”冉尋最不刁難人,懂得該松就松。
何況,聽了這些,她早就已經滿足。
告別時,卻還是忍不住添一句:“游老師留着情書的原因,我可以多想嗎?”
耳邊聲音不答。
良久。
久到倦意席卷,那邊的人像已經暫離,耳畔才飄來一聲輕嗯。
如同隔着屏幕通話産出的錯覺。
“晚安。”冉尋笑笑,不再回應。
-
游纾俞等待語音通話被對面挂斷,倚進椅子裏。
胃在翻湧,燒灼。
額間冷汗幹了又冒,使不上力氣,只能看着手機屏幕幾分鐘後自行熄滅。
她貪戀剛剛通話的二十多分鐘。
有多貪戀,就有多厭棄自己。
游纾俞手掌按壓着腹部,抿唇起身。
忍着反胃感,把桌上的首飾盒,連帶着灑滿金粉的庸俗花束一起拎在手裏,到陽臺,甩進垃圾桶裏打包。
還有外出時穿的外套,接觸過餐臺的手包,也一并扔掉。
電話鈴響了,在卧室。
游纾俞掩着嘴,生理反應般想吐。
但是胃裏空蕩,只低低發出幾聲幹嘔聲。
鈴聲響了又響。
第三遍,她接起來,将反胃感壓抑成如死水般平靜。
“什麽事?”
“小俞,今晚見的人還滿意嗎?看你把花和禮物都收下了。那邊和我說,幾天後還想再和你見面。”聲音異常柔軟。
“今天太累了,改日再商量。”游纾俞答。
“可是那邊意向很急,家裏的老人都對你很滿意的。三天後,可以嗎?”
“姐姐,早些休息。三天後我有一場學術會議,可能不行。”游纾俞垂着頭,回複。
三天後的上午十點,她早有安排。
并且,已經期待半個月。
“那我不勉強你了,本來找人替你參加也是可以。”游盈話音不緊不慢,“但還是工作重要。”
胃裏再度燒灼抽疼起來。
游纾俞開口:“我知道了,明晚空閑,可以見。”
目的達到,接下來的對話循規蹈矩,與從前沒什麽兩樣。
半分鐘後,挂斷電話。
游纾俞匆匆站起身,跑去盥洗室,來不及開燈。
手機甩到旁邊,十幾分鐘後,屏幕亮起。
消息來自C8H11N。
[醒了,有一點想游老師。]
[就當我睡糊塗了吧。]
[有沒有興趣,和我再重複一遍情書裏的事?]
-
隔日,是情人關系結束的時間。
冉尋和游纾俞商量好,一起送李淑平回去,到女人姑姑那邊。
臨別時分外艱難,老人越老越像孩子,不想讓她們走。
冉尋就柔聲哄:“奶奶,頂多一周,我會回來陪你的。”
轉頭去看游纾俞,雙眼彎彎,“和小俞一起來,是不是?”
游纾俞瞥她揚起唇角,頓了片刻,輕點頭,“嗯。”
又多陪了老人一陣,才離開,一天已經過半。空下來的時間沒有明說,不過下午,估計敬業的游老師還要上班。
游纾俞去的時候沒開車,返回路上,坐冉尋的副駕駛。
冉尋打開車載音樂,古典氣息濃郁的鋼琴曲響起,在空氣中流淌。
車窗外初春風景正好。兩個人都沒提昨晚的事,還有冉尋那些過界的消息。
“有時間嗎?吃個散夥飯。”
冉尋雙手虛握着方向盤,說話時沒有偏頭,但聲音含笑,心情顯然很好。
游纾俞本安靜看窗外風景,聽見她話中象征性不好的詞語,輕蹙了一下眉。
但沒有反駁,輕聲答:“聽你的。”
“晚上八點怎麽樣。”冉尋已經開始規劃,細致入微。
“你不太能吃辣,口不重,前幾天看到市中心有家港式餐廳,要去嗎?”
游纾俞視線微微下移,本規矩放在腿上的雙手蜷起。
垂眸,推拒回:“……要工作。”
“還是那些需要做到淩晨的工作?”冉尋問。
問者無意,聽者有心。
“也沒有那麽晚。”游纾俞回應,“十一點左右可以,到時把位置發給我,我會去的。”
“怎麽有種被游老師翻牌子的感覺,原來我的位置在教書育人和科研之後呀。”冉尋淺淺笑。
“嗯,早有預料,畢竟是小情人嘛。”
游纾俞心情更墜。
倉促擡眼,想再說些什麽,但對上那雙貓兒般狡黠明媚的眸子後,很快失語。
“我不生氣。”冉尋笑望她一眼,撇幹淨自己。
“那晚上就等着游老師忙完工作來陪我啦。到時候想再說點其他的,可別嫌我。”
再明顯不過的試探。
比昨晚的消息還明顯。
怎麽會嫌棄。
但愈是有種珍寶失而複得的欣喜,愈覺得一切只不過一戳就破的假象。
游纾俞緘默良久,答了個“好”字。
車開到十字路口,冉尋繞遠,先送女人回嘉大,再開車回家。
訂好茶餐廳的位置,發消息給蔣菡菡:[小蔣,透露一下你導的日程可以嗎?]
游纾俞沒車,她打算晚上先去學校接人。
那邊先是大驚小怪問她怎麽回事,是不是要重新修補積年破碎的友情。
冉尋失笑。
自然不可能暴露她和游纾俞的關系,三言兩語應付過去後,蔣菡菡乖乖回複。
[日程就是,沒有日程呀。]
[今天是周三嘛,游老師下午沒有課,據我所知,系裏也沒給她其他安排。]
[最近都不忙嗎?]冉尋問。
得到否定的回答後,她垂眸。
道了謝,放下手機。
那昨晚的“工作到淩晨”,又是去做什麽了。
微妙感逐漸蔓延心頭。
給游纾俞發消息:[下班後想去接你,什麽時間合适?]
心存希冀,想着能得到打消疑慮的回複。
對面很快回複。
[不用了,你在餐廳等就好。]
冉尋抿唇。
刻意隐藏情緒,打出的字不顯分毫端倪,依舊保持平時語氣。
[好冷漠。游老師覺得我拿不出手嗎?]
那邊停頓很久,遲遲回複。
[不嫌棄。]
[十點半,學校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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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尋沒有真聽話到十點半才去接人。
在餐廳早早訂好位置後,開車,到嘉大南門不起眼角落等着。
她不問,不代表不想知道真相。
今天是最後一天,做些出格的事也沒什麽,第二天,她們恐怕就不會再維持比如今更親密的關系了。
從六點半到近八點。南門人流熙攘,天色也逐漸昏暗。
冉尋記得游纾俞和她告別前的穿着。女人本就出挑,就算第一眼認不出,直覺也總會幫她迅速找到人影。
八點半,遠遠未到她們約定好的時間。
可游纾俞出現在了南門。
徒步緩行,逐漸遠離人群。
拉開冉尋并不清楚的,其他人的車門。
車主在游纾俞上車時,貼心打開前排車燈。
冉尋得以看見車主的面容,窺知此時那個狹窄空間裏,兩個人逐漸發酵的氣氛。
精致講究的插花花束,上車後旋即遞出的小禮物,事業有成的男女兩人。
處在第三視角下的冉尋,忽覺自己才是那個胡攪蠻纏的局外人。
也對。今晚截止的關系,沒有任何一條規定,不允許對方尋歡作樂。
不就只是玩玩?她自己說的。
冉尋翹了翹唇,覺得刻意趕來見證的自己實在滑稽。
駕駛座收納裏插着朵粉薔薇。
因為聽了情書,短暫上頭的産物。
手機裏存着她昨天錄的曲子。
壓軸曲的某段節選,靈感就來源她與游纾俞糾纏的這一周。
她想在用餐時勸游纾俞喝一點點酒,借着曲子,自己再說些模棱兩可的情話。
到時在獨奏音樂會上再次聽到這首壓軸曲,女人會作何感想。
會抿唇微笑嗎?亦或是覺得怦然心動?
這首曲子冉尋的的确确是為游纾俞而作。
就算是不開竅的冰山,也應該會懂她的想法吧。
游纾俞不是也想和她繼續嗎。
可惜,她太心急。
沒有遵守游戲規則,看到女人未被掩蓋起來的最真實的模樣。
此時本應該把花扔掉,錄音删除,裝作無事發生,不聞也不問。
然後繼續像從前那樣,迅速撤離。
六年過去,她還是傻到重新掉進游纾俞的陷阱裏,又以同樣的方式狼狽退場。
可荒唐的是,冉尋竟不合時宜想起那時發生的一幕幕。
想起她們鬧分手那時,游纾俞面對她低聲下氣的求和,迂回固執的詢問,冷得不近人情。
最後落下一句,“別再問了,這樣只會讓我越來越反感。”
“反感什麽?我糾纏你嗎。”
冉尋記得自己那時也很失望。
她只是想知道,游纾俞為什麽突然就想放棄她?
半個月前,她們還可以在被子裏糾纏擁吻,荒唐到不知窗簾外天色,生物鐘都趨于同步。
那時的游纾俞幾乎快要對她放下防備,允許她在影院最後一排十指緊扣,在燈光昏暗的公共場合親密耳語。
半個月後,毫無征兆地秋雨淅淅,游纾俞也下了對她的最後通牒。
“不想再繼續了,冉尋。”
“你追得太緊,我喘不過氣。”
游纾俞提分手後的那天,冉尋想挽回,于是她們逛了水族館。
行程是冉尋期待已久的;也是游纾俞覺得麻煩,想推掉的。
雨天,從花店預定的花束綴着雨水,被冉尋放在後車廂,最後藏在身後。
她想在游纾俞上車後送給她,哄她開心。
——未來那麽遠,可我一眼看到頭的就只有你。
花束裏夾着冉尋的留言卡片。
她以為,這只不過是一次吵得有些兇的小矛盾而已,耐心哄哄,冰山會化的。
她不會告訴游纾俞,取花的時候沒帶傘,很傻地把外套罩在花束上,全身都淋濕了。
朋友們都說她外熱內冷,這次是真動心了,竟像只眼巴巴的小狗一樣追在人身後跑。
冉尋沒反駁。
她是真的很喜歡游纾俞,連那顆冷了許久,放不下除自己外任何人的心都浸在熱水中,煮沸了。
但是只換來游纾俞一句“結束”。
女人撐着透明傘,雙眸低垂,臉色冷寂,像是對這段關系厭倦至極,甚至和冉尋沒有視線接觸。
“冉尋,我是直女。”
“對女人沒什麽興趣。”
冉尋清晰聽見雨滴砸落在背後花束包裝紙上的聲音,咯吱,咯吱。
好像一切戀愛期間的排斥和刻意疏離都有了答案。
原來冰山只是冰山一角。她那點微弱可笑,只夠将自己煮沸的熱度,怎麽夠焐熱游纾俞的心。
冉尋微笑着,試圖彎唇,但以失敗告終。
太難看了,不是什麽時候都該維持體面的嗎?
她原本就不應該追問,也不該糾纏。
或許就能避免這種殘破且戲劇性的結束。
“嗯,知道啦。”話音輕飄飄的,“那就到這裏。”
她不再去看游纾俞,轉身就走。
花束浸透雨水,仿佛有千斤重,由沉甸甸的驚喜變成一捧可笑累贅。
恰好身旁有垃圾桶,那該是它的歸宿。
連同冉尋幼稚、一廂情願,有始無終的真心。
天色已經很暗了,冉尋抽出那支粉薔薇,取口罩戴好,下了車。
徑直走向那邊。
禮貌地輕敲車窗,露出一雙彎眸。
她看見副駕駛上的女人臉色轉瞬改變,怔怔望着她。
指節蜷起,不多時就攥得蒼白無血色。
“游老師,工作辛苦了。”冉尋溫聲開啓話題。
順手遞出那支花,“希望,它能開啓你今晚的好心情。”
也為她們之間可笑的關系劃上體面句點。
都六年了。冉尋不再選擇狼狽逃避,但也倦于繼續追問下去。
成年人的世界有時需要不言自明。
就像,久別重逢,直女依舊是直女。
“你的朋友嗎?”駕駛座的男人問。
花懸在空氣裏,沒有人去接。
也是,比起車裏的那捧花束,單支花格外寒酸。
“打擾你們了,那就到這裏。”冉尋颔首。
拎着花,找到最近的垃圾桶,扔掉。
這之後,她可能會從那間郊區公寓的十層搬離。
畢竟,她只是游老師茶餘飯後的消遣而已。
小情人,“朋友”,算不上什麽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