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車窗玻璃上升, 逐漸将車內車外兩個世界分割開來。
茶色玻璃使得深夜更暗,也更難捕捉那道逐漸遠去的身影。
游纾俞覺得肺部被窒息感擠壓。
垂頭看,指尖在抖。
她本想接過那支花的。
冉尋一定想要對她說什麽, 粉薔薇或許是暗示。
将她這副不堪的樣子盡收眼底,竟還願意祝她今晚心情愉快。
顧不得維持禮貌,游纾俞甚至連身邊人的臉都沒看清, 不說話,匆匆打開車門。
逃出本就令她煎熬的牢籠。
八點多,這個時候南門素來熱鬧非凡,小吃攤旁簇擁着許多學生。伴随喧嚣, 入目的燈牌雜亂刺眼。
但人群中再也沒有冉尋的影子。
她像陣風, 随時願意出現在她想要出現的地方,同樣,離開時也杳無蹤跡。
游纾俞打不到車。
拖着四厘米的漆皮根鞋, 沿街快步走,不去想如果熟人目擊到她這副姿态的可能性。
險些不小心崴到腳踝, 也渾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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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她在滿溢的垃圾桶邊,找到一支花。
嫩粉色的花瓣萎靡內卷,包裝紙染上泥,無人問津,孤零零躺在偏僻位置。
-
第二天一大早,蔣菡菡給冉尋發消息。
截圖兩張嘉平中心劇場的電子票,興高采烈, 說已經在朋友圈宣傳過了, 明天要和陸璇一起去。
冉尋坐在琴行, 剛練習完一遍基本功。
休息時看見了,打字回:[承蒙小蔣厚愛。]
想了一陣, 又發:[對啦,最近工作略忙,可能承擔不了那邊的鋼琴課程了。]
沒說具體原因,手機放到旁邊,繼續沉浸在練習中。
不知不覺一整日過去。
傍晚并不覺饑餓,只吃了些能量高的簡易食品,到窗外漸暗時,依舊與鋼琴共度時光。
時針指向十一點整,琴房門被敲了敲。
“三寸,還在彈啊。”老板林姣揉着惺忪睡眼,“我都睡了好幾個來回啦,一下樓,你燈竟然還亮着。”
冉尋掐準了她睡醒的時間,已經在合琴蓋,柔聲答:“結束了,這就走,你休息吧。”
她出國前就總叨擾這家琴行,因為林姣算是個琴癡,聽了她當時的即興曲,當即拽着她不讓她走。
那時冉尋還住嘉大宿舍,頗為苦惱每天學校的搶鋼琴大戰。
既然琴行有那麽多名琴可以彈,何樂而不為。
後來才知道,林姣還是有點商業頭腦的,看她氣質佳,琴彈得又驚為天人,賴着她,讓她每天都教來琴行的小朋友彈琴。
“我當初要是有你萬分之一的勤奮就好啦。”林姣給她收拾東西,“不該早早放棄演奏這條路。不然還能有機會給你協奏,多好。”
林姣畢業于華音,也曾師承湯家妘,說來算冉尋的前輩學姐。只不過因為某些原因,被迫繼承了這家琴行。
也不能說是被迫,畢竟挺自得其樂的。
冉尋接過她手裏的包,笑意盈盈,“說什麽呢。你開琴行的,這兒的一架琴我得彈好幾場才能買得起。”
林姣敬謝不敏,連連擺手,“可別,大鋼琴家。”
“不過,今天怎麽突然想起到我這練習了?”
“在搬家。最近的住址,有點不方便彈琴。”冉尋回得簡略。
送冉尋到門口,林姣也不好多問,許久未見,她總覺得冉尋變了一點。
只好轉移話題,讓氣氛輕松點,說明天肯定到現場,把手拍腫了也得叫她謝幕後再出來返場。
看冉尋坐上出租車,融入深沉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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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奏會當日。
Sarah知道冉尋的習慣,開場前十五分鐘讓工作人員暫離,為她開辟出一片安靜自在的區域。
冉尋手裏摩挲鋼琴擺件,獨自坐在鏡前,阖眼,無聲揣摩。
後臺已經擺了很多花束、禮物、卡片,都是聽衆早些時候托人遞進來的,被Sarah理好,安靜堆在旁邊。
她蹲下身,給冉尋整理裙擺,提醒:“冉,還有十五分鐘。”
“好。”聽見輕聲回複。
嗓音沒有意料中捎帶笑意,Sarah覺得奇怪,但擡眼時,冉尋卻垂頭看她,恬靜柔和地笑。
“謝謝我的小助理。”
她起身,攏了攏長裙擺,走向舞臺。
背脊很直,鎖骨精致得像蝴蝶振翅,腰身纖細,手臂線條也柔軟流暢。
魚尾長裙裸露部分不算多,加之姿态襯托,氣質古典隽雅。
不只雙手,每一處都漂亮,得造物主格外偏愛。
但果然,還是在鋼琴邊最适合冉。
Sarah心中想。
站在後臺距舞臺最近的地方,她看臺上聚光燈逐漸亮起,打在中心一架烏黑色鋼琴上。
黑暗籠罩下,會場寬闊異常,數以萬計雙眼睛頓時聚焦,壓迫感強烈。
但掌聲也一波一波,逐漸高揚。
十點整。
冉尋目光專注平和,提着裙擺,緩步上臺。
和在國外的每一場演出都別無二致,臺上的她,自信,毫不怯場,帶着讓人目不轉睛的魔力。
獨奏會主題“山岚”,自宣傳起就在國內掀起軒然大波,票在短短一日售罄。
人們都想看看,21歲就奪得肖賽冠軍,之後輾轉各國,大放異彩,歷經五年,技巧仍未下滑的女鋼琴家會是怎樣的。
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冉尋步履平緩,到琴旁端莊站好,打光下,身量高挑,美得驚人。
她視線掃過眼前大片大片的深邃陰影,或許也有其中身着正裝的各色聽衆。
随後俯身,右手點按胸前,動作優雅,致以禮節性的鞠躬。
坐在琴凳上,踏上腳踏板,耳邊臺上的各種細微嘈雜都像消了音。
專注之中,世界裏只有面前的琴,還有已刻進骨髓裏的曲譜與洶湧情感。
開場是還算比較俏皮溫潤的《A小調圓舞曲》,逐漸漸入佳境,到虛幻飄逸,難度較高的《拉威爾圓舞曲》。
主題“山岚”,顧名思義,山間的霧氣。
這一場風格迷蒙婉轉,但又糅雜清新,禁不住讓人目光無法移開,更無從跑神。
冉尋沉靜坐在劇場中央,雙手與鋼琴獨舞,是這短暫一個半小時裏,全場唯一的主演。
最後一曲。
曲目單裏沒有寫,只簡單注明“即興”。
冉尋上身前傾,半阖雙眼,溫熱的指尖觸碰光滑琴鍵。
良久彈奏下,手臂和腕關節負擔極重,但對她而言已經微不足道。
輕輕閉眼,她只想将這首來不及訴之于口的曲子完美呈現。
《encore of flipped》。
一個半小時的獨奏演出,就此落幕。
聽上去很短,但對演奏者來說,體力負擔巨大。
Sarah在後臺擔憂看着,發覺冉尋并沒露出半點疲憊神色,致謝時依舊很穩,這才松口氣。
雖然,她總覺得華國的這一場,冉的風格有了點轉變。
從前以細膩、打動肺腑、完成度與準确性高為人稱道,如今卻無形多出一點銳氣。
按照還在德國時冉的老師萊昂妮女士的說法,彈琴時,大概內心充滿“糾葛”。
不過冉能有什麽糾葛呢?
她從始至終都專注自信、游刃有餘,走在精進琴技的路上,沒有事能絆住她的腳步。
至少她們相識的這四五年如此。
一縷輕飄飄的香氣擦過耳旁,有人圈起她手臂。
“結束了,小助理。”
Sarah回神,才發覺冉尋已經退場,懷裏還抱着兩捧花,噙着淺笑,整個人松懈下來。
忙上前,幫她抱着花,拉她坐下歇着。
前臺還在持續着熱烈且經久不絕的掌聲。
“這次要返場嗎?”Sarah問。
冉尋輕點頭,“要的。”
她還記得之前直播時許下的承諾。掌聲夠了,她也不忍心聽衆們苦苦等待,自然會返。
何況不提林姣,還有很多朋友都期待這一幕。
想起什麽,唇角勾了勾,視線垂落。
候場的工作人員這時才簇擁過來。
冉尋的演出後臺很好混進來,她沒怎麽讓會場攔,朋友又多,基本都來了,烏烏泱泱一大群,吵得厲害。
“謝謝瓊姐,特地趕過來的?”她接過高個女人手中的花,笑得乖巧。
“很久前就預定好時間了,沒見到我才奇怪吧。”沈瓊心情不錯,也扯了扯嘴角。
“彈得真好。”
蔣菡菡費勁從人群外擠到最中間,手裏拿着包裝精致的小袋子,湊過來,“三寸姐姐請吃餅幹。”
視線移到旁邊人身上,又欲蓋彌彰收回。
“小陸做的。”
冉尋看陸璇一眼,頰白,骨相漂亮,氣質出衆。
輕聲叫她“姐姐。”
完全讨厭不起來。
就和她當初無數次被女人冷言傷到,還是沒辦法豁下心,對那張隽秀的臉說狠話一樣。
于是溫和笑笑,輕聲道謝。
算算時間,剛好三分鐘左右,人群外Sarah叫她,提示可以返場了。
“就來。”冉尋回了句。
“等一下。”蔣菡菡急得頭頂冒汗,看看陸璇,又拉住冉尋,悄悄說,“三寸姐姐,可以再耽擱你一分鐘嗎,那個、那個。”
她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手被輕拉住,轉向旁邊,陸璇勾勾她的手心,示意她到這裏就可以。
冉尋目光游離,嘴角還漾着笑,卻在看到紛亂人群外的某個側影後滞住。
游纾俞今日穿得符合聽衆标準,正式、肅穆,全身包裹起來,只露出冷白面頰。
鏡片後眉眼漂亮,神色矜然。
手裏還捧着與氣質并不相符的,嬌軟欲滴的大捧粉色花束。
冉尋其實不意外會遇到游纾俞。
只是出人意料,女人竟會來後臺。
短暫寂靜在耳邊延續,與人群喧嚣并存。
冉尋靜待幾秒,思考合适的對待模式,但游纾俞已經走過來。
“游老師?”輕喚一聲,旋即禮貌颔首。
“你好。”
唇邊弧度收斂了些,語氣沒有太大波動。
靜靜望過去,這幾天,游纾俞好像也沒變,外人前端肅疏離,情緒波動小到近乎無,連微笑都吝啬。
冉尋盯着她捧花束的手,清瘦,手背有青白脈絡。
至于溫度,想必是冷的。
就和女人那顆捂不化的心一樣。
“辛苦了。”面前人開口,嗓音如冷霧,音色好聽。
游纾俞目光很淺很輕,從她面頰掠過,懷中抱着的花束包裝紙摩擦衣襟,發出咯吱輕響。
“還會再返場嗎?”默了默,問。
冉尋與她對不上視線,便也識趣移開目光。
剛才積蓄的恣意欣快,兩日未見的心理準備,在短短半分鐘與女人接觸後迅速消解,分崩離析。
不想再靠近,于是避開肢體接觸,回答游老師的問題:“會返場,就在兩分鐘後,感謝支持。”
游纾俞遞出花束的手無聲向裏撤了撤。
“最後那一首即興曲很好聽,能知道它的名字嗎?”逐漸不依不饒。
“沒有名字。”冉尋平淡揭過,“有的話,我會告訴我最親近的戀人,也只會彈給她聽。”
雖然曲子命名就包含安可,她本打算返場時彈。
當游纾俞在臺下時。
當她們還繼續糾纏在一起時。
游纾俞安靜望着她,花束襯得冷白臉龐多了些柔軟色彩,但很淡。
像抓住一根即将翻入水中的稻草,即将窒息,岌岌可危,卻禁不住心思搖顫,暗含希冀。
輕聲開口:“那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冉尋眉眼浮上笑意,語氣漫然:
“游老師,請你別開玩笑。”
背後有人在喚,催促她上臺。她再度禮貌颔首,拉遠距離,仿佛避之不及。
“抱歉,我去返場。”
身影随着轉身遠去,離開時再沒有一絲多餘視線分給她。
後臺工作人員與閑雜人等,也追着冉尋離開,身邊逐漸空曠無人。
游纾俞捧着花,垂眸,徑自在原地站了許久。
直到琴音再度響起。
站到腳踝發僵發酸,看到冉尋退場。
身邊圍繞許多她或些許眼熟,或完全不識的面孔,說笑打趣,熱鬧非凡。
也看冉尋第二次、第三次返場。
只是,彈的都不是那首她悸動的壓軸曲。
離開時,沒有順勢把花留在後臺。
她想,冉尋似乎也不想收她的花,她不想平白惹人生厭,給冉尋帶來困擾。
走出中心劇場,天氣并不是很好,像要落雨。
竟與她和冉尋六年前分別那次相差無幾。
只是那時是秋,冷得刺骨,雨點仿佛冰錐,戳進行人皮膚肺腑間。
這時是春,陰着,未下雨,卻比秋天更像寒冬。
游纾俞步履放緩,想起冉尋那個時候沒打傘,只捧着花,滿眼都是她。
而她高高在上,撐着透明傘,隔絕冷雨的同時,也滿口謊言地宣判終局。
回去後就病了一場,高燒39度。若是小貓得知,估計要笑話她體虛柔弱,撐傘還着涼,每晚還是乖乖躺着為好。
第二天雨停了,可冉尋徹夜未歸。
雙人宿舍只剩一個人。
高熱與病氣驅使,游纾俞出門,破天荒想言明所有。
她撒了謊,何其拙劣的謊,連自己都騙過,騙了近十年。
但卻在遇見冉尋的那一刻起宣告推翻,支離破碎。
C8H11N,苯基乙胺濃度退卻,引發嚴重的戒斷反應。
游纾俞去她們所有曾約會的地點,輾轉嘉平地鐵的每一條線,每一站。
地鐵呼嘯聲中,勾起腦海中不多的外出記憶。
似乎每一次外出,都被冉尋寫在情書裏,改日,随機的某一天,珍重而妥帖地交給她,便成了驚喜。
一周前,是最後一封。
她們去了植物園。
“她臨時被導師下派任務,還得再遲一些才能到。來都來了,準備一個驚喜吧。”
“從游行商販手裏購入玫瑰一支。”
“但好像有點張揚?記起她說過,不喜歡大庭廣衆之下被圍觀。嗐,誰叫我是纾纾的秘密情人。”
“什麽時候可以轉正呀?別嫌我幼稚,用花瓣占蔔了一下。”
“43瓣。第一次是喜歡,最後一次也是喜歡,好兆頭。”
“舉手發問,看到這裏的游纾俞,有沒有多一點對我的喜歡?”
多了許多。
多到心跳敲擊發酥,禁不住将信讀了又讀,想象冉尋那時的狡黠模樣。
又懊惱,不該遲到。
或者,來時也應該帶一朵花。該是粉色的。
說,她不必占蔔,因為每一瓣的寓意都是“喜歡”。
在忙碌的都市梭巡整日,曾去過的地方也都拜訪一遍,游纾俞沒有找到冉尋的身影。
或許是回宿舍了。
游纾俞昏昏沉沉,匆然趕回去,推開房門。
一半整潔,屬于她自己。
另一半原是微微雜亂,充斥生活氣息的。
但現在空蕩幹淨,仿佛從沒有人住過。
冉尋在她深陷戒斷反應,狼狽至極時,如一陣風般潇灑離開。
甚至只字片語都未留,半點念想都不給。
頭腦昏沉發暈,開始想不起來現在身處何處。
游纾俞覺得臉分外熱燙。
又發燒了嗎?
她摘掉眼鏡,平靜抿唇,摸索着取來紙巾,将鏡片上沾着的冷濕擦掉,然後再戴好。
打個電話吧。
今天是冉尋離開的……第六個月。
亦或是第一年、第三年、第五年。
電話也逐漸打不通了,後來,她輾轉打聽,知道冉尋在德國,與她相距七千多公裏,手機號碼也換了。
偶爾想念時,還是打過去,盡管提示“空號”。
她試圖從機械忙音中,捕捉到轉瞬即逝的,屬于冉尋的那道溫軟笑音。
叫她“姐姐”,情濃時叫“纾纾”,說她們情比金堅,來日方長。
但她卻把人弄丢了。
電話撥通一串刻在心底的號碼,游纾俞把手機放在旁邊,安靜等待。
盡管不可能被接通。
本能地去夠身旁的細長東西,抿一口,辛辣在喉間迸開。
原來是酒。
她不知什麽回了家,還在酗酒,難怪頭腦昏沉,臉頰滾燙。
可九層十層,現在只有她一個人了。
再放縱一點也沒關系。
不會有人再來解救她,也不會像一周前那樣,仿佛美夢般,竟能深夜在酒吧與冉尋再會。
帶回來的粉玫瑰花束也躺在地板上。
理性主義者的理性自持崩壞,意味一切掌控都脫離控制。
游纾俞虔誠捧起花束,抽出一支粉玫瑰,冷白指尖揪下花瓣。
一片,又一片。
第一瓣是喜歡,會原諒,第二瓣是讨厭,想遠離。
44片,冉尋讨厭她。
那就再占蔔一次。
第三次時,好結果。
游纾俞抿唇,輕輕笑了一下,臉頰彌漫粉意,很滿足。
将花梗擺在地板上,跪坐在一地花瓣中。
說明冉尋還會回來,她還能等到的。
埋在地毯上的手機忽然震動一下,無人知曉。
多次呼叫之下,通話被接起。
“游老師?”
柔軟微疲的聲線回蕩在空氣裏。
反正都是假的。
占蔔也是假的,電話也是假的。
游纾俞眼前昏沉,拿起手機,抵在話筒孔旁,喃聲自語。
喝得太醉了,連聲音裏的細顫都意識不到。
也意識不到,在重複喚“冉尋”。
“……想你。第六個月了,什麽時候回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