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不再清澈的聲線, 被壓抑得很輕,夾着鼻音,還有細微的吸氣聲。

冉尋倚靠床頭, 手機放在耳邊,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女人小聲喚。

很多很多次。

哪裏是六個月?分明已經六年。

“喝酒了嗎?”嘆一口氣,她盡量柔聲問, “現在在哪裏。”

音樂會那時,她注意力聚焦在三次返場上。

也克制自己,不往後臺那一片肅穆冷寂,混着粉色的方向瞥去目光。

後來沈瓊轉告她, 游纾俞在聽完她的返場後才離開。

帶着那捧花。

本來蹲身, 将花放在後臺那一片混雜的花束堆裏,但後來想了想,還是沒留下任何痕跡。

冉尋想起自己躲避與游纾俞肢體接觸的畫面。

女人從來如此, 表面緘默無言,但與人相處時, 會默默記下對方的喜惡。

照顧他人情緒,将苦果獨自咽下。

那邊似乎醉極,沒聽到她的問題,只餘下深淺不一的呼吸聲。

窸窸窣窣,夾雜玻璃碰撞,摩擦地板的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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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你,每晚都想。”游纾俞嗓音啞啞的, 逐漸語無倫次, 夾雜哭腔。

“你還在柏林?等等我……”

低咳幾聲, 似乎被酒嗆到。

“……回來好不好?”

再鐵石心腸,再想挂斷, 此時也只覺得心尖酸疼。

對待醉酒的人,該寬恕一些。

冉尋阖上眼,平靜答:“嗯,回來了。”

只不過她們之間,卻算徹底結束。

“游老師。”她低低呼一口氣,緩和情緒,調到夾帶笑意的聲線頻率。

“纾纾?聽話,很晚了,去睡覺。”

那邊奇異地平靜下來。

冉尋就這樣以從前的口吻,哄着游纾俞一步步入睡。

聽那邊衣料摩擦聲漸趨于無,呼吸聲也舒緩,最終歸于沉寂。

随後挂斷通話。

在手機屏幕熄滅前,輕輕點按,将游纾俞的號碼拉黑。

閉眼,冉尋蜷縮在被子裏時想,自己也太道貌岸然。

已經後撤百步,卻又轉身,給女人編織出一個再無可能兌現的美夢。

如果一定要為這段糾纏不清的關系劃上休止符,她來當惡人就好。

-

第二日,早起練琴。

搬家是很匆忙的事,有很多東西都落在原來的郊區公寓。冉尋雇了搬家公司,沒有出面,每天就只等着收箱子。

中午的時候,有人來拜訪。

“小冉,你還真是随心而動。”身着綠綢長裙的年輕女人倚在鋼琴旁。

“前天叫我找間房子,當天晚上就拎着行李過來。要不是我動作快,你就睡大街了。”

“荔荔真好。”冉尋抿一口水,“謝謝富婆包養我。”

搬家的念頭升起時,她就和發小梁荔打過招呼,不過沒具體說時間。

拖拖延延,期間發生許多事,也一度想留在那棟公寓。

可最終還是搬了。

“你包養我還差不多,我給你調律去。”梁荔用指尖勾她下巴。

手感不錯,有種給貓貓撓癢的快樂。

“昨天的獨奏會我去了,也不叫我,是不是有新歡了?沒看出你體力這麽好,能返三次場。”她問。

冉尋正揣摩着琴上的譜子,聞言,視線有一瞬間低垂。

“哪有。”笑着答,“掌聲太熱烈了,不得不從。”

事實上,她只是不想再停留在後臺。

不斷淩遲處刑,讓那抹清瘦蕭條、良久靜止的身影再度闖進餘光。

搬家公司的人進進出出,将箱子搬進屋。

臨別時,敲琴房的門,“冉女士對嗎?那邊的鄰居托我給你帶東西。”

一個小箱子被放在客廳茶幾上。

冉尋大致打量幾眼,很快失去窺探的心思。

“鄰居”,不言自明。

她知道箱子裏是什麽,白灰色護腕,繡着精致小貓圖案。

臨搬前,冉尋特地放在九層門口,一并歸還給游纾俞的。

關系結束,能勾起回憶的東西還是遠離才好。

忽視插曲,她将話題扯遠,提議:“荔荔,要不要出去吃飯?”

找個時間,收拾掉吧。

-

嘉大的春季新學期已經開學足一月。

上午,游纾俞在頂層的大會議室開會,與系裏老師們敲定畢業生的論文選題,處理一些瑣碎小事。

直到午間,會議結束,人依舊沒有動,繼續盯着筆記本電腦,給學生修改建議。

“游老師,去食堂吃飯嗎?”同事在門口喚。

游纾俞平靜回:“不去了,還不太餓。手邊有工作,你們先去。”

敲得手指微僵,抿了口水,依舊保持端正坐姿,高效工作。

胃裏很空,但吃了會更不舒服,索性舍棄午餐。

又過幾小時,處理好手頭事項,換上實驗服,趕去研究課題,枯坐到傍晚。

臨近下班時間,有人敲她辦公室玻璃。

游纾俞起身開門,發覺是曹斐。

“游老師,今天這麽忙?不吃飯可不行。”曹斐本要走的,翻了翻包,取出個三明治,“喏,熱過了。”

她觀察游纾俞一整天,從早上開始就沒吃過東西,本來看着就瘦,這身體哪遭得住。

“不用了,謝謝曹老師。”游纾俞婉拒。

吃了也會吐。

曹斐還是執拗地把東西留下了。

游纾俞不強求,也不去碰。

她只是有些懷念那天晚上,能和冉尋一起用餐的半個小時。

米飯柔軟香甜,仿佛粹了蜜,被對面審視目光打量,也不覺得反胃。

偶爾走神時也在想,冉尋推薦的那家港菜館會是什麽味道?

想必很合她口味。

冉尋做飯不太行,美食鑒賞的眼光卻一絕,從前帶她出去約會,依着她的口味,選的餐館次次香氣誘人。

這六年間,游纾俞也重複去。

去一次,仿佛就能隐約看見對面某人顧盼神飛的模樣。

積極給她夾菜,白氣翻湧間,撐着下颔,笑意盈盈與她說話。

可六年過去,逐漸,她開始忘記冉尋的語氣、神情、體态。

甚至聲音。

游纾俞拼命想抓住如流沙般消散的細節,試圖扭轉遺忘曲線規律,但終究無功而返。

連夢境裏的冉尋都在模糊。

不是有那樣一句話麽?頻繁夢見的人,也許正在逐漸忘記你。

游纾俞已經不抱任何期望。

繼續做實驗,重複機械性的步驟,将自己當做一臺機器。

倘若那晚,她沒有八點半走出南門,而是在實驗室熬到十一點,再坐上冉尋的車,一切大概都會不同。

但走過分叉路口,就已經不會再有回頭的餘地。日後發生的一切都注定偏離期望。

游纾俞不會自怨自艾。

電話乍然響起,在寂靜空間裏格外刺耳。

按了接聽鍵,游纾俞靜靜聽着,然後拒絕:“不去了,今晚很忙,打算在實驗室呆通宵。”

聽見游盈話中的“爛攤子”,無力笑了一下。

“那姐姐去結好了。恰好姐夫也不在了,姐姐的相貌、家世、能力又都滿足。你們溝通,比我順暢得多。”

對面體面不再,壓抑着情緒,重重咳出聲,語氣凄慘衰敗。

游纾俞不為所動,胸口平淡跳動,答:

“姐姐,我是生物學老師,不是醫者,沒辦法治病。并不會聽話結婚之後,你就能痊愈。”

“病症郁結有很多原因,也與過度操勞有關。中晚期更需要卧床靜養,以放化療為治療手段,防止擴散。”

早點說就好了。

早點叛逆就好了。

以冷靜旁觀者的視角寫了那麽多篇文獻,整個人也循規蹈矩,死板如一灘沉水。

沿着他人的期待值,緩慢将自己約束成陌生模樣,連自己都唾棄。

游纾俞挂斷與游盈的通話,六年來唯一一次。

卻覺暢快。

她想起,冉尋似乎最不喜歡死板拘泥的人。

她們在一起的那天,是怎樣一副情景?

那天的她變得不像自己,在冉尋偷偷爬上她床,虛張聲勢按住她,說要對她做壞事的時候,竟傾身吻了過去。

沒有接吻經驗,但知道人體口腔具體結構。

也知道哪裏最敏感,能讓小貓軟下來,乖乖求饒。

“我們試一試,行嗎?”冉尋輕喘着,頭倚在她胸口處,發絲細軟,聲音融化在被子裏,不安而又期待。

她們在那個晚上确實嘗試了。

沒有口頭承諾,只做越界糾纏的事,在肉.體上更進一步。

就算這樣,冉尋第二日還是分外滿足,整天黏着她,頗為膩歪地肢體接觸,索吻,叫她“纾纾”。

似乎單方面斷定,她們已經是最為親近的關系。

可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得到一句“女朋友”的稱謂。

冉尋遷就着游纾俞,不在公共場合與她親昵,控制視線接觸、肢體觸碰,甚至有時候連交談都會碰壁,被冷淡略過。

外人面前多疏遠,回去了,就有多放肆。

冉尋是散漫但好學的性子,很快掌握如何在親昵情.事裏占據上風。用她漂亮精致的手,柔軟戲谑的聲線。

她們做盡最親密的事。

冉尋曾無數次摟緊她腰,柔軟篤定說:“我會等你。”

等一個“女朋友”的稱謂。

等她逃離世俗桎梏,內心郁結。

等冰雪消融,她們能光明正大在人群裏牽手,擁抱,親吻的那天。

可是現在,冉尋向前走,身旁無數人簇擁。

不會分給她餘光,也再不會等她了。

游纾俞終于撐不住,俯身在桌案,疲倦不堪。

整日的工作連軸轉,并不能就此打消回憶,閑下來,反倒像洪水開閘,将她淋濕浸透。

遲來的反叛,多贅餘。

最終還是沒能在實驗室熬上通宵。

游纾俞拿上曹斐給的已經發冷的三明治,挑出幾片清淡的生菜吃掉,咀嚼時勉強壓住反胃感。

用最後一絲力氣,趕上末班地鐵。

沒有回郊區公寓,那裏沒有冉尋,也不會等到冉尋,便失去了該有的意義。

冉尋搬家了。

那天是雙休日,游纾俞執拗地在十層等。

沒看到人影,只有忙碌的搬家工人。

從清晨等到黃昏,都沒有。

她再也不會每天都與那張明媚面頰照面,不會有纏綿難分的電梯吻,更不會被請到十層卧室,有人體貼地問她空調溫度适合嗎,手還冷嗎。

夜晚風很急,游纾俞穿得單薄,但已經無感。

前幾天酗酒的時候有些低燒,她沒管,也沒吃藥。之後可能加重了,也可能悄無聲息痊愈。

游纾俞不在意。

她好像正在失去對這個世界的分辨能力,變得漠然。

從那天開始,嘉平中心劇場狼狽逃離之後。

懷裏捧着無人接收的粉玫瑰花束,不知道該去往何處。

因為哪裏都沒有冉尋,她找不到冉尋。

只好白日靠大量工作轉移注意力,晚上靠酒精。

但今天游纾俞胃裏空蕩,不想喝酒。

她駐足在熟悉的琴行門口,趕在營業時間的最後一小時,推門進去。

林姣在擦琴,聞聲回頭望去。

“您好。怎麽這個時間來?”關切問。

她認識游纾俞。

六年的熟客,能不熟麽。

更別提,這位外表精致禁欲的美人幾乎每周一次,雷打不動地來琴行支持生意。

有時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整整一個傍晚。有時工作忙碌,一邊面對筆記本打字,一邊聽來客彈琴。

偶爾路過,無意看見在寫英文摘要,右上角是嘉平大學的LOGO。

還是名牌大學的老師。

林姣問她需要什麽,她默了默,買下琴行裏最昂貴的型號。

從此女人每次來,離開時,茶杯下都放着錢。

像是想以這種方式,換取在琴行停駐的短暫時間。

奇怪的人。

林姣只好把游纾俞當做來喝咖啡的客人,任由她拜訪。

只是沒想到,今天這麽晚她還會上門。

放了杯咖啡和小蛋糕在熟悉的位置上,林姣打了個哈欠,去裏間洗漱。

本想着再出來時就溫馨提醒客人快要歇業,明天再來。

出來一看,咖啡和蛋糕分毫未動。

游纾俞枕在手臂上,在小桌上阖眼睡着了,背影單薄瘦弱。

林姣輕聲喚,叫不醒。

女人臉色蒼白,染着淺淡的粉,呼吸發沉,睡顏恹然。

試探地碰一下額頭,燙的。

度數還不低。

-

獨奏會塵埃落定,日子又回歸平常。

一周後,華音交響樂團對冉尋抛出橄榄枝,預約與她合作,在接下來幾個月有幾場全國巡回演出。

又要重歸無休止練琴的生活。

冉尋不覺疲憊,這是她在國外許多年的常态,回華國也不會改變。

相反,她還挺能苦中作樂的,有時獨自外出散心采風,有時相約朋友幾個一起去聚餐,再在酒吧胡鬧一通。

在國外散漫慣了,正式場合就正式工作,非正式場合玩得昏天黑地。

仿佛要在平淡且充實的生活裏,逐漸找回過去那一周丢失的鮮活的自己。

原本還下定決心要處理的貓貓護腕,最終随着整理新住處,被不知壓在哪裏。

至少沒有扔。

冉尋想,忘記就好,不必那麽絕對。

走出來後,自然而然也就放下了,哪有遷怒的道理。

這一周的練琴時長達到預期後,冉尋去了自獨奏會後許久沒拜訪的琴房。

教小朋友彈鋼琴,無償。

想起她曾經似乎說過,想做鋼琴老師,這樣就能與意圖留校深造的某位生物學高材生相配。

現在想想,前半個願望也算實現。

只是各自分居兩地,再無聯系罷了。

到傍晚時分,走之前,被林姣叫住。

“親愛的,幫個忙。”

手裏被放了一個袋子,裏面是紙盒和藥瓶,還有一張白紙,上面寫着醫囑。

“幫我給熟客送個東西。我沒車,現在也有點走不開。”她唰唰扯過紙,寫了個地址。

某臨近市中心醫院的賓館。

冉尋尾音上挑,嗯了一聲,含笑問:“擴展業務了?琴行變藥房,是終于入不敷出了嗎。”

“別咒我。”林姣瞥她一眼。

“前幾天的事了,這位客人對琴行挺重要的。不知道怎麽忽然在店裏發了燒,我親自送她去醫院,大夫說病情有點嚴重,這幾天都出不了門。”

說着撺掇她,“快快,把藥送去,不然咱們倆的金主都沒了。”

林姣說得一本正經,冉尋恰巧傍晚也閑着,溫聲應下:

“知道啦。三寸速遞,使命必達。”

沿導航開車,到紙片上的地址。

一家醫院附近規格較高的酒店。

不過冉尋想不通,怎麽會有人養病不住院,也不回家,偏偏要住旅館。

她把口罩戴上,提着袋子,敲響某間房門。

想起剛才和林姣玩的梗,冉尋壓平聲線,正經開口:“您好,同城跑腿,您的藥到了。”

很久都沒回應。

再度敲門,重複一遍。

終于有道鼻音很重的女音響起,細弱微啞,很快逸散在空氣裏:“等一下。”

冉尋覺得耳熟。

房門開了很窄一條縫隙,甚至連光線都透不進去。

蒼白纖細的手提起了懸在空氣中的袋子,随着動作,女人現身在她視野裏。

身着酒店規制的雪白浴袍,但身軀瘦弱,竟顯得衣服不太合體。

游纾俞的墨色長發依舊規整束起,脊背筆挺,素顏,可挑不出半分瑕疵,足夠讓人視線停駐。

但眉眼恹恹垂着,病氣籠罩,整個人都沒什麽精神。

直到無意間與屋外的人對視,視線停滞,呼吸逐漸染上紊亂。

“游老師。”冉尋輕聲開口。

明明只一周多沒見,她竟覺得有些認不出了。

可是,怎麽會認不出來。

明明聽聲音就有預感。

對上那雙沉靜如墨玉的眸子後,竟突然破天荒地心疼難忍。

好像這幾天刻意的遺忘與心理暗示都轉瞬失效。

“好好照顧自己,早日康複。”冉尋開口。

藥已經送到,她轉身,想離開這裏。

再多看一眼,冉尋怕自己會忍不住把游纾俞耳邊微亂的發絲別好,柔聲問女人,發生什麽了,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

雖然,她心裏再清楚不過原因。

“別走。”背後清冷聲音忽然響起,夾着哽咽。

裝藥的袋子被倉促扔下,落地時發出細微聲響。

游纾俞抱緊冉尋,微熱身軀透過浴袍傳遞,發着抖。

像冰山融化倒塌,岌岌可危,露出滾燙炙熱的岩漿。

“冉尋……冉尋。”

她一遍又一遍輕喚,不厭其煩,顧不上矜持與克制。

眼淚沾濕下颔,低低祈求。

“可不可以別走。”

“進來……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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