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背後的人大有她不答應, 就執拗不讓她走的跡象。
“想吃什麽?載你回去時順便買。”短暫僵持片刻,只好輕聲答。
一直在酒店養病也不是辦法,這裏人員混雜, 環境也并不安靜。
但冉尋更想知道,游纾俞為什麽不肯回郊區那邊的公寓?
心頭隐隐升起一些猜測,但她不能确定。
出門時, 在走廊駐足等游纾俞。
女人表情平靜,但偶然與她對視,眸底光暈就搖晃起來,顯出幾分不自在。
快走幾步, 緊緊跟在她後面, 距離一米以內。
游纾俞這次身上的外套自帶帽子,冉尋擡手幫她戴上,望着那張清瘦隽秀的面頰, “不是說吹不了冷風嗎?戴好。”
游纾俞提着包,仰視看她。
發絲輕掃, 側臉被不經意觸碰的地方很快發起燙來。
“讓你擔心了。”輕聲開口。
一路無言,到前臺辦手續時,她極迅速地将後幾天退回的錢收好,不讓身後人看到。
上了車,矜持坐到後排。
室外果然很冷,也吹得她清醒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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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剛才冉尋說的“已經結束”,游纾俞眸底浮現黯然。
能就這樣和冉尋共享時光, 即使只有短暫的一晚上, 也很好。
只是, 今天結束,她要怎麽自己一個人在那棟空蕩的公寓裏醒來, 逼自己按時吃藥、吃飯,工作,行屍走肉般繼續生活?
冉尋離開後,她仍舊找不到她。
偶遇更像一支定量致幻劑,只能緩解,無從根治,給她短暫快感,又讓她重重跌落。
“游老師想吃什麽?清淡的可以嗎。”冉尋打方向盤,沒回頭,征詢游纾俞的意見。
去遠一點的地方。
讓冉尋留在身邊久一點。
心裏聲音喧嚣。
但卻又轉瞬想起剛才聽到的“需要練琴”,想起冉尋對待事業素來認真、心無旁骛沉浸的模樣。
“附近的家常菜就好。”靜靜說。
話音落下,卻有一丁點委屈驀然浮現。
游纾俞鼓起勇氣,視線投向車內鏡,去看昏暗光線下映進的冉尋半張臉。
“…想吃甜的。”
冉尋擡眸瞧她,眼神帶着點興味,唇角稍揚起。
她生得明媚,笑的時候,在迷亂霓虹燈光下格外漂亮。
游纾俞像被灼傷,匆匆垂眼。
沒想到對方會突然看自己,心跳慌且快。
卻很快聽到柔軟回複:“好,就帶你去。”
車行駛得平穩,窗外景象熟悉混雜陌生。
游纾俞不常開車來這些花花綠綠的小巷,平素用餐都是自己買了材料自己做,沒有太多在外面吃飯的經歷。
除了這幾年,她定期坐上氣氛窒息,名為“相親對象”的車,在麻木中被拉往陌生場所。
客客氣氣,皮笑肉不笑地度過難捱的夜晚。回家後自己處理好反胃感,整晚難以入睡。
久而久之,愈發抗拒。
不經意偏頭望去,游纾俞看見有些眼熟的高級餐廳,落地窗以山水貼畫點綴,衣着矜貴的男女推杯換盞。
嫌惡感使得心跳落了一拍。
游纾俞無聲攥緊指尖,失措,去瞧冉尋的反應。
沒能看出端倪。
是本就不知道,還是體貼到……故意不想讓她看出情緒?
無論哪種可能,心頭隐約溫熱起來的火苗都快要熄滅。
車很快掠過這裏,兩分鐘後,拐進一條小巷子。
“之前晚上出門太晚了,就只剩一家餐館還開着,嘗了嘗,店裏的豆花和點心很好吃。”冉尋解釋。
停車後,囑咐:“在這裏等一下,我去給你打包回來。”
游纾俞倚在後排,聞言,看她一眼。
“麻煩你了。”嗓音融入喧嚣氛圍裏。
雖然病着,但女人氣質依舊出衆,坐姿也端正,那種常年思考、與知識的清隽疏離是抹不掉的。
冉尋關好車門。
走上臺階時想,游纾俞喜潔,恐怕會嫌棄在這些小巷子裏穿梭。
或許女人也不知道,情人關系結束的那晚,她匆忙搬家,提着行李,在路邊餐館坐了許久許久。
執拗地在室外坐,等到手腳冰涼,筷子都握不穩。
思考游纾俞究竟會不會推掉那場相親。
會不會趕來找到她,說她目擊的都是一場誤會,男人只是同事,同乘是情分。
可惜,花都扔掉了,晚餐預定的位置也已經取消。
最後還是沒能等到想要的人。
從前就是這樣,她耍小性子,女人不會現身來哄。
頂多打個電話,緩和一下她們之間的氛圍。
似乎心境也随着淩晨氣溫降到零點而冷卻,那晚,她平靜挂斷游纾俞的來電,奔赴新居。
回憶不太美好,冉尋輕晃頭,将情緒淡化。
進屋,迎上老板,輕聲點餐:“要素炒蓮藕,小豆花,加一屜綠豆糕。”
她都嘗過,應該味道還可以。
等了十幾分鐘,老板貼心,把吃食都裝進保溫袋裏遞給她。
冉尋道謝,提着餐食回去,遞給游纾俞,“回家趁熱吃。”
那一晚她沒能兌現承諾,與游纾俞吃上港菜館。随口一提的“散夥飯”,果真應驗,成了她們結束的預兆。
那就讓今晚彌補一周前的缺憾吧。
巧合結束後,冉尋不太想再像從前那樣,追在游纾俞身後。
歇了一周,疲憊感依舊未散。
游纾俞接過袋子,攏進懷裏,“辛苦你,冉尋。”
明明吃食很暖,讓慣常冰冷的雙手很快回溫,她卻覺得不安。
冉尋眼底又恢複平靜,看她時也正經認真,像對待關系平常的……朋友。
剛才在鏡中捕捉到的笑意,仿佛只是假想。
路上交談并不多。
安靜如一捧拉長蛛絲,脆弱易斷。
冉尋把車停在公寓旁,“那就送你到這裏,游老師。”
游纾俞心髒跌進深淵。她攥緊吃食袋子,再度恐慌起來,想去看冉尋現在神态。
可是太暗了,看不見。
冉尋沒有回頭看她,也沒有笑,就像在敘述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亦或是,婉轉禮貌地逐客。
下了車,仍舊再也找不到她。
游纾俞想起一周前,在中心劇場後臺,冉尋對她視若無睹。
笑意盈盈,卻是對她許多朋友,竟連餘光都不肯分她。
好像各自身處兩個維度,游纾俞看不到也無法觸及,只能眼睜睜看冉尋撇下她,信步離開。
“你現在住哪裏?”她嘗試再度放下理性與本能矜持。
“你練琴的時候餐點不準,對胃不太好,我閑暇時帶着食材,可以去幫你。”
“不用了,游老師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冉尋答,“瘦成這個樣子,關心你的人會心疼。”
關心她的人。
聽罷,又禁不住隐隐升起希冀。
“我會好好吃飯的。”游纾俞将聲線壓得嚴肅聽話。
她盯着手中的吃食,抿唇,輕聲追問:“謝謝你今晚送我回來。想回報你,該怎麽做才好?”
這種語氣,不像嚴肅權威的嘉大副教授,反倒像是乖巧等待指令的優秀學生。
難得一見。
冉尋閉了閉眼,為之心動。
卻忽然想起之前沈瓊說過的“直女十之八九不可信”。
女人親口澄清,但不一定是真的。
“不用報答,反正也就只見這一面。”故意輕描淡寫回答。
游纾俞內心抽緊,隐痛順着肺腑迅速攀上。
進退兩難,只好匆匆垂眼掩飾。
答:“我知道了。”
停了幾秒,又小心補充:“你別生氣。”
悄無聲息地将心頭火苗掐滅,灰燼四逸,連呼吸都困難。
冉尋不願送她上樓,更不願透露半分個人信息。今晚的偶遇,對她而言可能只是麻煩與累贅。
游纾俞維持最後一分體面,拉開門下車,與冉尋平淡告別。
之後違背她囑咐的“進樓免于吹風”,垂頭,在原地目送車輛遠去。
如夢初醒,迅速乘電梯上樓。
卻在視野良好的陽臺上,只捕捉到冉尋離開時不甚明顯的車燈尾痕。
這裏太偏了,冉尋大抵是不願再來的。
起初,游纾俞是不覺得這裏偏遠的,看房當日她就直言敲定,全款買下九層。
雖然開車通勤足有一小時,日常生活也不便利,但游纾俞硬是在這裏熬了四五年。
那時她心裏在想,只要冉尋回來,她就一定可以在這裏等到她。
她唯一與冉尋聯系緊密的地方,是她們為數不多的戀愛回憶中重要的地點。
但現在卻不是了。
冉尋避之不及,恐怕連想起都覺得厭棄。
屋子裏有些亂,幾天沒有住人,襯着月光,灰塵肆意塗抹到所有可見區域,覆蓋上客廳地板上東倒西歪的酒瓶,一攤殘破花瓣。
游纾俞也倦于打掃。
随意找椅子坐下,從袋子裏取出打包盒。
不知是否從看到冉尋的那一刻起,麻木失調的五感都轉瞬複蘇,今晚竟能勉強吃下一點。
可她走了。
嘴裏的食物雖樣樣可口,囫囵咀嚼,卻嘗不出味道。
-
“打烊了,明天再來吧。”
裴芸用濕布擦桌子,把桌上散落的幾枚啤酒瓶蓋收進圍裙口袋,整理筷籠。
聽見身後軟卷簾門似乎有被翻動的聲音,于是輕聲答。
背後沒人回答,小雁卻忽地跑過來拽緊她的袖口,模樣驚慌。
裴芸蹙了下眉,轉身。
只貼身穿一件修身黑背心的女人坐在離店門最近的位置上,抱臂,黑皮衣挂在有幾分肌肉線條的手臂上,正低頭看桌上菜譜。
見她看過來,視線與她對上,沒說話。
桌上放着一沓整齊的錢。近幾年都是線上支付,現金的确少見。
女人面上沒一絲笑意。
個子高,看着也不好惹,估計被小雁當成收保護費的了。
“您好。”裴芸禮貌笑,還記得她,但不做讓步,“小店燃氣熄了,臨近歇業,可能沒辦法留您多坐。”
沈瓊視線在她身軀上短暫掃過。
開了口,但依舊簡略:“照顧生意,順便問老板一些事。”
口中的“照顧生意”,就是招呼也不打一聲,上門送錢嗎?
裴芸覺得這客人挺有意思。
她繼續手中幹活,回複:“錢我就不收了,你下次挑飯點來。想問的事可以說,但我不一定清楚。”
沈瓊不是拐彎抹角的性子,“十分鐘前,有人從你這裏打包了東西。她……她經常來你這裏嗎?”
裴芸回憶了一下。
是有個深褐長發,戴口罩,露出的雙眼卻始終帶笑的女人來,點了清淡口味的幾樣,拿到後就匆匆回車上了。
車後排坐着和她氣質匹配的人,清秀矜貴,估計是同階層的同事或朋友。
她将抹布疊起來,轉身去看沈瓊。意料之中,眼睛裏仍是那夜的消沉與疲憊。
沒醉,但像她看過許多的,那些潦倒失意的醉鬼。
“不常來,我沒什麽印象。”裴芸走過去,有幾分憐憫。
“你追到這裏,是被她甩了?可以告訴你,她是為了給別人買飯。”
她見人見得多了,如期在沈瓊眼底找出意料中的情緒,落魄,消沉。
生得那麽高,卻蜷縮在她店裏空隙狹窄的座椅間,像只沒人要的大狗。
大狗站起身。
錢留在桌上,撇下一句,“知道了,走了。”
臨別前,看裴芸一眼。
大概不是嘉平人,帶着點水鄉氣質,身軀嬌小到竟全然被她影子籠罩,樣貌溫婉,話語卻不留情面,直來直往。
“一周了,都還沒走出來麽?”
就這麽短暫垂頭一瞥,沈瓊手臂被拉住,成沓現金被重新塞進外套口袋。
“失戀是挺苦的。”裴芸摸到結實的肌肉,若無其事松開,“怕晚上沿江多出一位失蹤人口,要不你留下?”
小雁捧着碗豆花過來,猶猶豫豫放到她們面前的桌上。
“免費的。”裴芸玩味笑笑,說出那晚一樣的話。
沈瓊面色不虞,“……我有錢。”
“知道你有,只是想請你而已。”裴芸愈發覺得這人有意思,一撩就着。
“順帶附贈長輩的情感經驗,聽不聽?”
沈瓊瞥她,眼神淡淡,又掃一眼她身後的小女孩,提不起興致。
“你結過婚,那些經驗和我不匹配。”
還自居什麽長輩,瞧不出比她大多少。
裴芸先是微怔,旋即輕笑出聲,摸摸小雁細軟發絲。
原來如此。
“是結過。”她嗓音柔軟微沙。
“不過,老公前幾個月剛死,跟你處境差不多。這次可以好好坐下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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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周三,生活又回歸一潭死水般平靜。
結束說漫長也不算漫長的病假,游纾俞照例上班。
到辦公室坐了沒多久,幾個老師圍上來慰問她,給她塞水果,問她近況。
她不習慣被人群簇擁,更不願将私事公之于衆,招人擔憂,于是只往輕描淡寫上說。
開會結束返回途中,收到陸璇的消息,說游盈最近病情有些加重,手術日期又要推延。
但末尾不是預料中的叫她探望,只是叫她別擔心。
前幾年游盈還有心力時,操縱算得心應手,但現在只有陸璇這個傳話筒,信息傳遞就寬松許多。
陸璇知道她們之間的事,而且知道得清楚,并不會勉強游纾俞。
游纾俞卻沒能狠下心。
回複:“手術日前一天會去探望的。”
下班後,沒有晚課安排,依舊去那間琴行小坐。
這個時間點,琴行的培訓課程還沒結束,內部的鋼琴教室裏偶爾會傳出悠揚動聽的旋律,伴随童音。
游纾俞坐在慣常的位置上,打開筆記本電腦。
不經意視線掠過窗外,人流如織,卻忽然沒了辦公的心思。
她只是在想,冉尋那天會給她送藥,肯定是來過琴行,并且被琴行老板拜托過的。
所以這幾日她幾乎每天都來琴行,偶爾早些,偶爾下了晚課才來。
卻從未有一次與冉尋碰面。
內心失落而不安。或許,冉尋是在躲她。
排斥偶遇,避而不見,連巧合都不肯給。
林姣走上來給游纾俞端咖啡,這似乎成了她們之間約定俗成的默契。
無意窺了一眼女人的電腦屏幕,連着耳機,在聽歌。
德彪西的《月光》,但标注了場次和彈奏者。
竟是三年前柏林,冉尋與皇家愛樂樂團合奏的那一場。
“您喜歡冉尋嗎?”林姣禮貌問,“最近剛回國的那一位女鋼琴家。”
話出口,她隐約看見游纾俞握持不穩,端着的咖啡杯裏蕩出一絲漣漪。
但很快消散,像是錯覺。
“嗯,喜歡。”女人聲音清冷,沒什麽端倪。
林姣心道可惜。
早知道的話,讓冉尋送藥的時候,給這位美人金主一個福利多好。
不過冉尋離開時戴着口罩,想必敲門時也沒摘下,就這麽錯過了。
但她不打算遮掩,禮貌補充:“冉尋從前在本行練過琴呢。她當時在學校搶不到教室,沒辦法,有時會來這裏教小朋友,換練琴位。”
指一指附近不遠處的某架鋼琴,“就是那邊。”
以為游纾俞會訝然,可意外之外,并沒有。
女人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長睫浮動,素來疏離的臉上冰消雪融,唇角挽起一抹極淺淡弧度。
輕答:“原來如此。”
“所以,您不僅是本行的金主。”林姣見她心情尚佳,話中打趣,“如果冉尋在的話,或許還算是她的金主呢。”
金主。
游纾俞很少聽到自己被這麽稱呼。
……還與冉尋聯系在一起。
心尖湧起隐秘無言的情緒,微癢微酥。
在琴行坐了一陣,咖啡喝盡,游纾俞留下比從前更多的餐費,獨自一人離開。
在路上還在不斷揣摩林姣的話。
是否應該借這個機會,更進一步?
游纾俞沒有想過,但願意嘗試。
病還沒有好全,頭腦微沉,她今晚沒選擇開車,轉而坐地鐵。
呼嘯聲中,閉目養神,聽見身旁兩個身着嘉大附屬藝中校服的女孩子叽叽喳喳,話中提及冉尋,還有直播。
仔細聽了聽,竟就在今晚。
冉尋從來行跡難以琢磨,想做的事沒有定數。
就像游纾俞并不知道,冉尋在今天上午開了國內的社交媒體,還興致盎然地像在instagram一樣今晚直播。
就在八點半。
擡眼瞥去,距住處還有五站地,而游纾俞幾乎從不在地鐵上看手機。
她嫌吵鬧,工作也疲憊,無心再娛樂。
但今晚似乎是個極特殊的例外。
強忍着隐約羞恥,游纾俞倚坐在座椅上,翻出手機,戴好耳機。
生疏而期盼,遲疑着,點進花花綠綠的頁面。
秒數跳動,恰好直播剛剛開始。
冉尋靠在看上去就柔軟舒服的抱枕間,姿态慵懶卻勾人,垂着眸,仔細調試直播設置。
素顏,但沒有半分瑕疵。身着法式風長睡裙,恰好襯托優越身形。
抵着麥,柔聲開口:“大家晚上好,聽得清楚嗎?”
聲音流進耳廓,順着血液流動淌遍四肢,隔着屏幕,對上那雙漂亮狡黠,如貓眼寶石般透淨的眸子。
仿佛對方不只鮮活在屏幕中,此時此刻,就在她對面,笑意吟吟。
心跳趨速,游纾俞緩慢打字:
“清楚。”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