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游纾俞避而不答。
六年來習得的隐忍讓她迅速整理好自己, 不露出任何可能被憐惜的破綻。
面色蒼白如紙,躲避女人觸碰她的手,眸色冷寂, 嗓音鎮靜:“姐姐又打算故技重施嗎。”
本以為是巧合,但今晚在家被游盈蹲守,不得不讓她将最近發生的一些事聯系起來。
游盈縮回手, 像被她話傷到,眉眼蕭條,“怎麽能這麽說,小俞。”
“我是你姐姐, 是你最親近的人。最近也并沒有特地去打聽那位鋼琴家小姐, 她教過小佳鋼琴,無論性格還是內在都很好。”
回沙發上坐好,果盤裏已經放了幾顆剝好的橘子。
她像尋常姐姐那樣溫和笑着, 招手示意游纾俞過來。
“姐姐就是擔心你最近不好好吃飯,也不誠實和醫生說, 這樣病怎麽能好?”
游纾俞依舊站在原地,對游盈的話不作反應。
冷且膩的觸感依舊殘存在掌心,像深夜追逐她無數次、令她作嘔的夢魇。
一分鐘、兩分鐘。
游盈笑意轉淡。
話音稍轉,帶些漫不經心,“我知道,小俞喜歡一個人是怎樣都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是她讓你難過、身體不舒服, 我就不贊成。”
游纾俞垂頭, 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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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愉快, 姐姐最好不要主觀臆斷。”
“涉及她,你就答我一句兩句, 與她無關的,甚至不肯出聲應和我。”
游盈忽地輕笑出聲,眼神幽靜。
“小俞,你知道嗎?那個手術其實并沒有什麽成功率一說,醫師們都叫五年生存率。擴散到肺,早就活不長久了。”
女人從包裏緩慢而珍重地取出兩張紙質票,撫摸着,攤平在桌上。
“所以我其實是托人将話劇提前了的,他們照顧我,我萬分感激。”
“也想在最後關頭,讓小俞陪我去看。”
游纾俞眼中閃過一絲隐痛。
“今晚在這裏坐這麽久,有點累了。”游盈始終維持端正的身姿略顯脫力,朝她微笑。
“你也過來,陪我十分鐘,我就走,好不好?”
游纾俞垂着眼,默不作聲走近。
沙發凹陷一角。
常年攢下的防備與本能排斥讓她依舊無法和游盈靠近,于是只體面維持家人間的社交距離。
游盈笑了笑,并不在意。
目光游離在她身上,蘊着些許癡迷,神情也充斥懷念追思。
“記得你大學那時就喜歡去劇場。我接你回家的那天,問你想要什麽,你口氣冷靜,只是想要一張音樂會的門票。”
“那個時候你好像都沒填飽肚子吧,真是受苦。”女人循循善誘,“小俞,哪位音樂家讓你那麽着迷?”
又在套話,這幾年間不知聽過多少。
游纾俞保持緘默。
游盈剛剛說沒有查過冉尋,她是不信的。
從得知冉尋執教鋼琴課的那一晚,她就知道日後會有這一天。
只是從前的那六個月,游纾俞自信游盈不會知道冉尋的名字、具體信息。
她将人藏得很深,埋進心底,甚至不惜違背心意,晾對方那麽久。
每晚輾轉反側,徹夜噩夢。她最看不得冉尋落寞卻強裝笑臉的模樣,心裏被刀剮一樣鈍痛,也擔心冉尋失望,就此放棄她。
偶爾也會想,放棄或許不錯。
她這樣的人……本就不配得到冉尋真誠的、在日光下恣意生長的喜歡。
“所以你現在喜歡上了冉小姐。她的确是個耀眼的人,樣貌和性格都好,難怪你欣賞。”游盈淡淡開口。
“據我所知,冉小姐在國外時曾和另一個女人公開關系,當天就人盡皆知。”
“她藏不住,也不願意藏。她見得了光,自由且浪漫,迫切想要與另一半走入公衆視野,追求純粹無雜質的感情。”
“但你不可以,小俞。”女人剛剛刻意營造出的溫柔泡影悉數破滅。
“你知道的,你永遠不可能和她走到光下。”
一句話,拉游纾俞墜入冰冷空洞的深淵。
手指溫度迅速退卻,直到游盈離去。
桌上空留一張《麥克白》的話劇演出門票。
投下的暗影在深夜裏張牙舞爪咆哮,撕毀房間的沉寂氛圍,渲染耳畔并不存在的陣陣嗡鳴。
游纾俞知道,游盈說的是對的。
“追你”。
對冉尋說出這一句話後,就心安理得,自以為已經準備好炙熱的心,加上百折不撓的糾纏橋段。
但只有游纾俞自己知道,她依舊懼怕在衆人視線裏與冉尋親昵接觸。
恐慌被看出取向,更沒辦法給她開誠布公的偏愛。
她清楚冉尋想要什麽,但卻不能給,不敢給,卑鄙又可笑。
階梯教室,只敢在剩她們兩人的時候才交談;夜色籠罩,才願意短暫攬臂靠近。
連那日牽手隐在大衣袖子裏,外人瞧不出端倪,她都覺得呼吸困難,手心冒汗不止,想要逃離。
桌上被剝開的橘子皮肉幹癟,空氣裏還隐隐飄蕩着濃檀香味。
游纾俞再沒了食欲。
飲食從與游盈以及那些噩夢挂鈎的時刻起,就成了她的累贅,這幾年,反胃作嘔感是常态,她早已覺得麻木。
或許幾個小時前,在冉尋副駕駛上品嘗的那幾口蛋糕,是她近期為數不多覺得美味的食物。
不吃也沒什麽的。
游纾俞行屍走肉般洗漱,躺在床上。
乍阖上眼,卻已困倦到極致。
和冉尋再度恢複聯系的這幾日,一切都不像真實,如同一場光怪陸離的虛幻美夢。
游纾俞記起對方被她按摩得舒服的小表情,身軀柔軟,倚靠進她懷裏,倦懶撒嬌,叫她“姐姐”。
像只由她飼養的貓兒。
忍不住便吻上去。
外面多疏離,回去就有多想靠近。
可游纾俞只敢在見不得光的地方親密,壓抑着翻湧暴漲,即将溢出來的情動與心悸。
終于忍不住,壓低嗓音,羞赧,仿佛求歡般開口:“冉尋,好想和你在一起。”
她那些在無光角落裏發酵已久,無法言明的龌龊心思,遠遠早于冉尋初次與她碰面的那個春季雨天。
但場景卻一瞬轉變。
冉尋長裙精致優雅,琴技精湛,獨奏會結束,在數以萬計的觀衆席前鞠躬致謝。
離她那麽遠,碰也碰不到。
後臺,被衆多好友簇擁着,冷淡望着捧花的她,勾起諷然笑意。
“游老師,請你別開玩笑。”
“你等到沒有人才願意和我說話,是不是有點可疑?”
初春的夜,若無其事的探尋,車內氣氛跌落谷底。
“我是你始終見不得光的污點,拿不出手的‘朋友’,是嗎?”
深秋傍晚,女孩雙眼微紅,執拗瞪着她。
現實與過去交疊,畫面一幕幕閃現跳躍。
游纾俞看到,那依舊是一個肅穆的秋季。
分明枝頭空寂,挂不了多少片葉子,但她卻在宿舍樓前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看到不只一片紅葉。
迸濺着四散,像一副上蒼随筆揮就的潦草畫作。
那裏圍了很多人,“觀賞秋景”,竊竊私語。
“殉情了诶。”“前天還跟我說和游餘是朋友,今天就愛而不得去死了。”
“游餘肯定也是同性戀,不是一直護着她。”
“游餘她爸就找了小帥哥跑了,我懂,這病是遺傳的。”
本就是嘉平附近偏遠的小城鎮,去市區那麽久,凝視車窗外景色,能目睹黎明至日暮的遷延。
但游纾俞沒想到,競賽回來後已經很晚,連日光都看不到。
夕陽沉沒,自此白晝俱是無邊黑夜。
競賽前一日,游纾俞記得,她從學校那些不學無術的混混手裏救下受氣的女孩。
送她回寝室,給她上藥,被親了一口。
措手不及,但也沒多想,詢問,女孩就腼腆笑笑,說是對朋友的感謝。
一心鑽研高考,想要逃離小鎮的人,腦袋裏俱是公式與原理,感情上能有多敏銳。
游纾俞曾聽到過風聲,女孩喜歡她。
可她最對同性戀避之不及,因為沒見過幾面的所謂“父親”,也因為衆人提及這個詞語時暗笑揶揄的神情。
她沒辦法給女孩回應,她禁止成為自己最厭惡的那類人。
卻在競賽結束後,去商店買了一組水彩筆,當成給女孩的禮物。
她愛繪畫。
游纾俞想告訴她,逃離小鎮,就再不會有人欺負你。
至于被親吻的那一瞬間,有心動嗎?有覺得相較于男人,更偏心于女孩子嗎?
游纾俞自發掐滅心頭火焰。
她不敢想。
縱然天秤浮動,早已無言偏向一側。
可是回來已經遲了,游纾俞買回來的畫筆,竟沒有一支比深秋水泥地上迸濺的紅葉鮮豔。
從抽屜裏找到女孩只留給她的信,信裏訴盡衷腸,文筆細膩,但視角與敘述紊亂。
不難推測女孩被欺淩後,逐漸染上了心靈上的風寒。
只把她當成唯一的希望,卻來不及等她回來。
她害死了女孩。成為那個寒秋,風言風語喧嚣塵上的唯一罪魁禍首。
游纾俞再沒辦法接受任何人。
她天生不喜男人,卻逐漸也對女人的觸碰産生排斥。
應激到只是無意衣料蹭到,就作嘔般反胃一整日。
久而久之,和女性同學、同事站在一起,過于親密,便對衆人窺探嘲弄的視線分外敏感。
李淑平為她改了名字,慈和柔軟的人,起的名字也那麽好聽。
纾,寬舒;俞,安定且愉快。
老人登記時對游纾俞說,她從不是生來多餘的人,而是沉靜聰穎的好孩子。
但改了名字,軀體仍舊是那個軀體。
從骨子裏病敗到極致,充斥對自己的厭棄。
風寒好像感染到了她身上,從此如骨附蛆,人生分裂而彷徨。
直到那一天。
灰調彌漫的、毫無生機可言的大學生活走過三年後,落入随機但又戲劇性必然的某日。
游纾俞在一間裝潢明亮上流的琴行遇見冉尋。
彼時,她衣着樸素,自慚形穢;而玻璃落地窗裏的人姿态矜貴,笑意盈盈。
一曲略帶愁思,纏綿幽婉的《秋日私語》,将水泥地上滲透的鮮紅洗刷殆盡。
像夢一般,冉尋說喜歡她,要追她。
夢境裏的時間流淌速度似乎放肆而恣意,不随人的心意而轉變。
春日何其短,夏季苦長悶熱,愛戀困在暑熱蒸汽裏升溫,卻不過如蟬活一夏般短暫。
再然後,陡然跌入深秋。
“那就到這裏。”雨幕裏,面前的人沒有打傘,在輕輕笑,嗓音飄忽到被落雨沙沙聲淹沒。
花束背在身後,估計被澆得七零八落,但依舊是極為鮮豔明媚的顏色。
像冉尋對她坦蕩而熱情的追求。
也與那個秋天,紅葉的刺目何其相似。
游纾俞眼睜睜看冉尋離去,到她再也觸及不到的地方。
像高中時閉塞落後的小鎮,與大巴車七個小時才能到達的繁華嘉平之間的距離。
後來變成嘉平,和德國之間的七千公裏。
游纾俞盲人般摸索,在原地孤寂打轉,可觸手可及,卻都變成深不見底的黑暗。
好像冉尋離開的背影與學生時代再沒辦法挽回的遺憾重合,再也不分彼此。
驚懼感讓游纾俞驚醒。
坐起來,絲綢睡衣粘黏,滿身都是冷膩的汗,頭腦也昏昏沉沉。
還好是周六,不耽誤工作。
她心跳匆匆,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也不知道如今是六年前還是六年後。
只慌忙抓起來手機,撥通冉尋的號碼。
提示關機。
又不死心打了幾次,始終都是同一道機械死板的女音,關機。
游纾俞顧不上多加思考,胸口仿佛破了個洞,被無措與失重感填滿。
她想起昨晚還算愉快,卻又不太真實的回憶,想起冉尋縱容着她,載她回家,還給她發促狹狡黠的消息。
現在就想見到冉尋。
游纾俞随意拾了幾件衣服穿好,匆忙間趕到樓下,攔了輛車,說要去“月亮灣”。
話說出口的瞬間,忽感心悸,畏懼一切都是她臆想出來、并不存在的細節。
好在計程車司機沒有異議。
她乘電梯,敲響昨晚還曾拜訪過的,熟悉的某間房門。
等待一會,倦懶微啞的女音響起:“來了。”
游纾俞怔怔立在原地,看冉尋身着法式長裙睡衣。
似乎剛醒,睡得有些亂七八糟的,深褐發絲也平白支棱起幾縷,但依舊誘人漂亮。
有生活氣息,也頗真實。
一瞬間鼻尖發酸,她顧不得矜持,緊緊摟住面前人。
将臉頰貼進還溫暖着的、散發栀子香氣的懷抱。
“有點想你。”低低開口。
“早安。”帶笑的柔軟嗓音自頭頂響起。
“不過,應該是午安,游老師,睡得好香呀,我有點餓了。”
“昨晚看過消息了?”冉尋虛虛圈住游纾俞的半截細腰,問。
“是因為早餐派送遲到了,午餐時就把自己送過來了嗎?”
被輕浮的話驚醒,才覺一切都是真實。
游纾俞悄抿唇。
正經輕聲答:“白天不許做那種事。”
“不過是你的話。”掃視一眼冉尋,脖頸染上熱意,不自然垂眼。
“……我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