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冉尋将頭埋進枕間, 覺得紅色與綠色的挂斷接聽按鈕都很刺眼。
沒辦法選。
淩晨一點,游纾俞還沒休息嗎?
顧念那邊是病人,離開時還難受得緊, 她違背自己想忽略挂斷的本心,接起來。
在黑暗中整理儀表,冉尋望着視頻裏面色蒼白的女人, 輕笑一下,“怎麽了?還是第一次給我打視頻。”
游纾俞倚在床頭,眉眼寡淡,神情恹然, 病着依舊氣質獨特, 仍是冉尋離開時見到的模樣。
但看到她,眸底有了些波瀾,似乎沒料到會被接, “你……是不是要休息了?”
“沒關系,接都接了。”冉尋答, 垂眼躲避屏幕冷光線,嗓音平和,“游老師說就是。”
游纾俞覺得冉尋比起剛才似乎變了一點,興致不算高。
她開始後悔這麽晚打擾。
“我沒有身體不舒服,你別擔心。就是想問你,明天還有空閑時間嗎?”游纾俞在一片安靜裏開口。
“明天嘉大裏有一場友約活動,雖然面向學生, 但教職工和游客也能參加, 我猜你會喜歡那裏的氛圍。”她眼睫垂斂。
“冉尋, 你想和我去嗎?”
冉尋知道這個活動。
嘉大的一項傳統,只在春季舉辦, 活動組織者将報名者兩兩匹配,一周內以情侶模式相處,合适的就在一起,不合适只當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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屆時整個校園都變成戀愛氣氛濃厚的會場。
冉尋當時還吐槽過只可以男女匹配,要不她就報名試試了。
結果游纾俞生悶氣,不僅半天沒理她,晚上被她親的時候,還掙紮開,失落偏過頭。
“……你可以去,就當交朋友。反正我們也只是室友。”
冉尋被她可愛得不行,摟着她哄:“才不參加呢,我有你一個就夠了。”
手機冷光刺目。冉尋意外游纾俞半夜找她竟是為這樣一件事。
印象裏,女人對這種庸俗氣息十足的相親活動一概沒什麽興趣。
轉念一想,又好像理解了。
今晚不歡而散,游纾俞怕她跑掉,于是第二天繼續約她。
“游老師想和我一起參加?不是學生,報名是報名不了的,頂多只能逛逛校園裏面的會場。”冉尋柔聲提醒。
“你不怕會被同事或者學生看到嗎?”
“不會。”隔着屏幕,游纾俞安靜望她,“我沒有什麽顧忌。”
大概因為是直女,所以的确沒什麽顧忌。
冉尋輕揚一下唇。
反倒是她自己,還擔心東擔心西。
仔細端詳視頻裏的女人,發覺對方竟悄然撇遠視線。
似乎是誤解了她剛才的笑,有些赧然。
“那就去吧。”冉尋應了。
她也好給游纾俞最後一次考察的機會。
和梁荔的諸多猜想終究不過空中樓閣,冉尋知道,游纾俞的秘密很多,稍有推導不慎,就可能偏差。
通過視頻通話,她清楚地看見游纾俞聽見她答應後,眼中閃現不甚明顯的欣喜。
是真還是假?
冉尋不太想繼續猜測下去。
“冉尋,我的想法太倉促,打擾到你休息了,抱歉。”游纾俞聲音很輕。
“你能答應,我很開心,期待與你明天見面。”
“嗯。”冉尋禮貌笑了笑,“明天見。”
她想,可能游纾俞選擇視頻通話是有道理的,存心想讓她心軟,而她也的确甘心上鈎。
只不過還能上鈎幾次呢?
游纾俞是一個極其壞的騙子領主,深居簡出,刻意保守秘密,築起高聳城牆,只許冉尋留在外面徘徊,四下窺探,迫切想得知全貌。
但是當猜忌的流言頂替秘密,成為真相時,大概領主城牆外固執徘徊的人也将一哄而散。
冉尋總是不願意那麽壞地揣測女人。
餘溫快要降到零度,在這之前,她依舊願意給游纾俞機會。
只不過逐漸地,不那麽投入情感罷了。
睡前,她看了眼天氣。
晴朗,溫度也适宜。
或許她真能在日光下,在人群裏,與游纾俞度過愉快的一天。
然後,她有點累了。
不如舒舒服服地在家睡上一覺,按照內心的聲音,走接下來的路。
-
與C8H11N的視頻通話結束,多巴胺帶來的短暫幻覺即将消散。
游纾俞阖眼。
耳機裏播放着《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前段旋律纖細易碎,逐漸步入高潮,将聽者溫柔托舉,在雲端酣睡。
她萬分貪戀冉尋指尖的旋律。以至于鬧鐘、手機鈴聲都曾是冉尋彈過的曲子,由她偷偷錄下。
這六年來,陷入泥沼,偶爾入睡困難時,就翻出一首來聽。
可是沒想到今晚,冉尋更新了社交媒體,悄然發布了一首晚安曲,就在離開她家之後。
會是特地給她的嗎?
游纾俞自嘲竟設想這種可能性,她矛盾又封閉,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家。說了謊,還祈願會有人給她彈曲子,多麽可笑。
于是只給冉尋的這條點了贊,不留下一點私人痕跡。
她的社交媒體賬號一如既往空蕩,像灘死水。
只有好幾年前,對某個letterbot的樹洞投稿。
主題是——“給你錯過的那個她寫一封信。”
游纾俞不善文辭,那時打了幾個字,又删掉。
她回想冉尋曾給她寫過的那一沓厚厚的情書,揣摩對方一個字一個字,耐心寫下近百頁時,究竟都在想些什麽。
自不必想,愛意與情愫都快要溢出來。
但游纾俞終究沒能洋洋灑灑。
她從來事事入微,說不了浪漫的長篇大論。
于是投稿寥寥一句:
“我是木讷的樹,紮根四季,她是恣意的風,逃到天涯海角。”
她與冉尋甚至沒度過完整的一個四季。
嘲諷的是,沒滋沒味的這句投稿,被贊上了前幾,得了獎勵。
一個玩具,連形狀都像是巧合,刻意讓游纾俞回憶起她抓不住的風。
耳機裏的琴音不知道循環幾次,疲憊感讓她入眠,意識将斷未斷。
入夢的那一刻,游纾俞覺得自己依舊身處晚上那間影院。
可是冉尋不在。
影廳亮起巨大熒幕投來的光,極冷,熒幕裏的演員像提線木偶,刻板、雙眼空洞,連笑都那麽假。
遵循劇本,彷徨走過屬于他們的一生。
游纾俞恍惚覺得他們在演自己。
她入職嘉大後,曾無數次聽到這樣的話,說她喬木世家,年輕有為,二十八歲就任頂尖學府副教授,日後人生也将順遂美滿。
游纾俞人前安靜接受所有溢美,人後獨自躲在研究室,覺得可笑。
她早已分割成兩半。
一半是從前那六個月,有人肯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心尖的游纾俞,另一半是遵循世俗期許、高潔無暇的“游老師”。
沒人知道,高嶺之花從最初,也是一點點從爛泥裏長出來的。
因此表裏不一,從骨子裏就爛透了。
游纾俞獨自坐在影廳裏,靜靜看熒幕演出。
她看見冉尋出場,攜着抹光鮮亮色,恣意自由地在日光下行走,像只貓兒,偶爾懶懶地舔毛曬太陽。
然後在那個春季細雨天,像捕獵一樣追在她身後,破開一點點纏繞在她身上的藤蔓和污泥,用柔軟的小爪子和舌将她舔舐幹淨。
她錯以為游纾俞是春季池塘裏光風霁月的初荷,随風搖蕩,婀娜生姿,因此滿心滿眼都被迷住。
也曾和游纾俞說:“纾纾,我好幸運能遇到你。”
游纾俞便也随着冉尋的言語而逐漸解凍。
她想,何止是遇到冉尋并與她戀愛,只是單純遠遠看着,她就已經知足,并覺得一生的運氣都快用盡。
在她立于污濁,因為冷風而搖搖欲墜,只差一晚就要堕入淤泥的前天,冉尋将她拽了出來。
她将她的寡言死板視為可愛,會為她偶爾的主動興奮到晚上睡不着覺,也會絞盡腦汁每周一封情書,訴說對她逐漸升溫的情愫。
游纾俞覺得心動。
任誰都會被這樣的溫水磋磨打動,她不例外,更何況對面是冉尋。
可溫水逐漸變涼。
夏季過去,跌入蕭瑟幹冷的秋。
熒幕上的冉尋退場,臉上也帶着與她吵架後留下的縱容讓步的笑,分外疲憊。
終于會累的,五次裏有一次沒轉頭再看游纾俞。
她們無法在日光下行走,她追問身份,也只得到一句冷淡的“室友關系”。
而游盈登場。
她自稱“姐姐”,落落大方,溫柔而心軟,将游纾俞帶回嘉平寸土寸金的別墅區,讓她再也不用和奶奶擠在城鎮一室一廳的舊民房。
那一天,游纾俞坐在轎車的副駕位置,路過中心劇院。
寡言沉寂的人,破天荒請求:
“想聽一場音樂會。”
當晚,冉尋在中心劇場首次舉辦個人獨奏會。吵架賭氣,沒送她門票。
通往高雅藝術殿堂的昂貴票款動辄五六百,游纾俞付不起。
從冉尋向她表露心跡的那一晚開始,她清楚知道她們兩個人之間的差距。
縱然自慚形穢,認為自己不配,可她依舊很想看冉尋在臺上,笑意盈盈與鋼琴共舞的閃光模樣。
游盈給了游纾俞這個機會,讓她霎時能有與冉尋平起平坐的高度。
那一晚會是秋季唯一的回暖日嗎?
游纾俞坐在平素她不會進的高檔甜品店,品嘗冉尋請她的巧克力芭菲。還是第一次,因此新奇,又覺得局促。
她今後就能真正與冉尋相配了。
而不會委屈她坐将近半日的混雜擁擠的大巴,才能和自己一同回家,到那個灰撲撲的小鎮。
但現實裏的每一筆饋贈都有标價,更不會美滿到事事順遂人心。
熒幕上演的劇目又更換了,變成莎翁的經典劇目。
游纾俞獨自一人沉在座椅裏,不知道什麽時候,身旁坐了游盈。溫柔化為爪牙,将她按進漆黑不見五指的空氣裏溺斃。
游盈會以姐姐自居,在只有她們兩個人的影院裏對她格外親昵。
屏幕內播放着罔悖人倫,情節荒謬的各色悲劇,而游盈在黑暗裏吻上游纾俞的臉。
眼底埋藏着瘋狂的占有愛欲,卻說:“小俞,你很可愛。”
密閉空間再不會流進一絲氧氣,游纾俞只覺得窒息反胃。
惶然掙紮,卻只是在做無用功。
她曾提醒游盈行為出界,也曾冷聲質問游盈,卻只得到上位者對晚輩一句溫柔虛僞的“親情”。
游盈試圖掌控她的一切,安排她今後的職業規劃,人際關系,甚至未來歸宿。
可卻病态般地只準許游纾俞與自己親近。
“你在和大學裏的後輩戀愛嗎?”游盈私下窺探,表面卻依舊體貼關懷。
“小俞連和姐姐親近都不肯,怎麽會喜歡外面的女人?”她撫摸游纾俞的側臉。
“你忘了嗎?高中的時候,你害死了一個女孩。”
“多糟糕的事,全都是小俞的錯。是你不肯坦白,只說她是‘朋友’。”
游纾俞渾身僵冷。
她遲鈍回想起與冉尋相處的一幕幕。現在的她,和高中那時又有什麽兩樣。
她遲早會害了冉尋。
何況她和游盈之間,早已被迫進入背德而扭曲的怪圈。
她怕冉尋……嫌她髒。
而一切,就以那張游纾俞不該索求的,冉尋音樂會的門票為開端。
她以為是從此能與對方平視,實際上,早就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所以,不如就停留在這裏。
就此斷掉。
回過神後,游纾俞依舊在影廳裏。
只是她察覺到,多了一個人。
秋季陡然翻轉,變成一個暖融融适合約會的春日,她們逛了公園、品嘗街頭小吃,最後兜兜轉轉又回到影院。
坐席之間沒有扶手阻礙,有人在她入座時,輕輕吻她的臉。
游纾俞周身體溫迅速退卻。
轉頭望去,看見身邊人逐漸變成游盈,無聲笑着,詛咒她永遠不可能和女人走到光下。
影廳熒幕上的金戈鐵馬,仿佛也變成那一天紅葉飛濺。
“纾纾也可将實情告知于孤嗎?”一道像在撒嬌的清亮聲音問她。
幻覺轉瞬間破滅,從噩夢裏驚醒。
冉尋捧着爆米花桶,戴口罩,坐在席間,只露出一雙素來言笑晏晏的眸子。
卻在看到她狼狽不堪的模樣後,迅速收斂笑意,擔憂得不成樣子。
問她怎麽了,要不要陪她出去休息。
她們那時距離很近。
近到游纾俞有了錯覺。
好像恣意的風裹挾栀子香氣,兜兜轉轉從海角返回,吹醒她這一棵爛到骨子裏的蕭條枯樹。
像一場失去了就再也找不見的重逢返場。
夢境從無限輪回的影院場景脫出,走到盡頭。
游纾俞從床上起身,目光投向窗外。
原來天已經蒙蒙亮,邁過空洞循環的深夜,又是新日。
她将要在新的一日,與冉尋走入日光下。
迎來送往,百無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