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午後三點, 水流般的光線籠罩小鎮。

初夏樹影掠過車窗,留下一片斑駁拖影,一切都慢節奏到極致。

游纾俞開車, 帶冉尋到了她們曾偶然碰面的那所特殊學校。

下車之後,在附近不起眼的花店買了一捧花束。

周六,學校放假, 孩子們少了許多。她牽着冉尋,步履平緩,走進教學樓。

徑直上三樓,左拐, 到校長辦公室。

“記得從前這裏還是你的高中, 奶奶的辦公室也在三樓,我總是偷偷來找幫忙批作業的你。”冉尋開口,環視四周。

“構造都沒怎麽變呀。”

游纾俞颔首, “的确是按照原來的樣子重建的。”

她讓冉尋捧着花,輕聲囑咐她在門口等一下, 旋即敲響辦公室門進去了。

不多時,游纾俞拿着一枚鑰匙出來。

身後的門開了一道縫隙,女校長送人出來,看見冉尋,先是驚訝,然後熱情打招呼:“冉女士?您今天怎麽也來了。”

發覺冉尋和游纾俞似乎關系不同尋常,似乎是一起的, 她也不好多問, 寒暄了幾句就禮貌送她們下樓了。

“你和校長關系很近嗎?”冉尋擺弄着從女人手裏順來的用途未知的鑰匙, 好奇問,“都可以招呼不打一聲, 随時來拜訪了。”

游纾俞很快解答,像是怕她多想,“只是我高中就讀時的英語老師。我每一季度都會來看看孩子們,總是麻煩她,就熟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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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尋拖長音噢了一聲。

捧着花,忽地上前一步擋住女人的路,眸子彎彎問:“解釋得這麽詳細,纾纾不會以為我醋了吧?”

反問只是為了掩蓋心虛。最開始,她還以為捧花是游纾俞買給這位女校長的。

看見兩個人幾乎并肩出來,內心警鈴大作。

游纾俞把花接過來,擡眼瞥她,挽起一絲笑,并不做聲。

路過冉尋,順勢把她手牽起來,輕柔蜷進掌心。

“你乖,不醋。”

冉尋頗為受用,有種被撫毛的舒适感。

飄飄然,又心想,女人不向來是冷淡授課的形象嗎,竟也肯哄小孩似地哄她。

取到鑰匙,游纾俞帶她輕車熟路地繞到學校後的兩扇鐵門前,打開鎖,用了些力氣才推開。

這裏許久不見日光,也像被人群遺忘,并未随學校翻新,早已變得鏽跡斑斑,野草攀附。

眺望裏面,卻被收拾得很幹淨。

再向前走五分鐘,幾塊背對來者的石碑赫然闖進眼簾。

游纾俞徑自走上前,将花放在其中的某個小石碑前,蹲下身,冉尋才明白,這裏是個隐秘不起眼的墓園。

她看見了碑上的照片,極年輕的女孩,腼腆而幼态。

像是從學生證上拓來的。

冉尋垂眸在心裏默禱片刻,等待游纾俞做完所有事,不忍心打破此刻寧靜。

心頭早已蔓延無數猜測,她想,或許是女人的家人?亦或是朋友,大概出于意外。

但一切思考都停滞于游纾俞朝她走來後,說出的第一句話。

“我害死了她。”

女人垂頭,低低吸一口氣,眼角已經染紅,“對不起,冉尋。和你說這種事,會讓你心情不好。”

冉尋遲鈍想起,游纾俞一路開車過來的時候都沒怎麽說話。

只在剛剛她逗那一下時,為了應和,稍縱即逝地揚起嘴角。

“怎麽會呢,你別道歉。”她心疼得厲害,上前攬住女人,竟搖搖欲墜。

“我願意聽,和我說說,好嗎?”

游纾俞掩藏已久的秘密,竟與一方無言遺憾的墓碑牽連,而她從不知曉。

視野裏,小石碑前擺着的洋桔梗花束探出纖細影子。

兩個人找了墓園裏的石椅坐下。

“她是我高中時候的室友。”游纾俞已經平靜下來,“我們高一結識,而她在高三的某一天離開。”

“那年秋天,她從教學樓頂層的天臺跳了下來。我回寝室的時候,才遲遲發現她寫給我的告白信。”

“而我從始至終都沒有回應。我以為,我們只是朋友。”

冉尋牢牢握住女人的手,早就被背陰的風吹得冰冷。

她察覺出對方在輕顫,但極不明顯。

她從沒有想過,高中母校帶給游纾俞的,不是愉快的回憶,而是一幕幕陰翳。

而她在六年前的夏天,陪女人多次拜訪舊址,對方從未提起。

只有時在教學樓附近站定,仰頭,朝頂層空蕩方向望許久。

“你也是在這之後才得知的,對嗎?”冉尋撫摸游纾俞的眼角,柔聲安慰,“這不怪你。”

游纾俞唇色泛白,嗓音空洞:“我本來應該察覺的。”

八人寝室,女孩因為聽力受損,被嬉笑是聾子,趕不上課業進度,總被欺淩侮辱。

最大的愛好,就是在本子背面用禿了的蠟筆繪畫。

游纾俞向來認為她與女孩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甚至從來沒有和對方說過一句話。

直到某晚下了晚自習,看見那道怯懦身影被堵在學校後身的牆角。

畫滿畫的本子被扯爛,四下紛飛。

她請來了教導主任,偏僻小鎮,男人怠懶不愛管事,只一次轟走了霸淩者,自此再也不理。

“幫她解決了幾次事後,她總跟在我後面。”游纾俞聲音很輕。

“我才知道,她原來是能聽到人說話的,而且,她的畫很好看。”

“我替她買了新的本子,試圖在班上翻譯別人和她說的話。有一晚,我逃了晚自習最後的十幾分鐘,因為看見她在衛生間被欺負。”

“可惜還是晚了,她全身都是淤青,頭甚至流了血,只好送她去醫務室。”

後來游纾俞從旁人口中得知,女孩當晚被撕得粉碎的草稿紙上,畫着她自己寫作業的一幅肖像。

謠言自此而生。

她從始至終都低估了霸淩者的惡意,那些人甚至因為女孩與她的親近,開始大肆傳播風言風語。

甚至驚動學校與老師。

六年、甚至八年前,小鎮與嘉平市區還靠七小時大巴車溝通,何等閉塞。

老師語重心長逼她離開優班,明裏暗裏諷她傷風敗俗,會影響到身邊的好苗子。

游纾俞并不在意,應下之後,就離開辦公室。

卻聽聞背後的竊竊私語。

講臺上端莊的老師,背地裏議論的聲音格外刺耳,說她“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被抛在這裏”。

冉尋緊緊握住游纾俞的手。

單純傾聽,她已經覺得喘不過氣來。

上梁與下梁的比喻,她不願多想。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游纾俞才極力壓抑自己,避免落入世人眼中的“歧途”。

“沒關系。”游纾俞回她一個很淺的笑,嗓音平靜到不成樣子,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被李淑平收養前,她好像只算是人群中多餘的一份子。

也契合她那時的名字,快溺斃在渾濁泥水裏的游魚。

“我裝作不在意那些議論,但是很難。我不想自己變成他人口中的那種模樣。”

“那意味着特立獨行,自此擡不起頭,受人譏笑。”

就像從小所經歷的冷眼諷語,膨脹發酵後,變本加厲地再度落回自己身上。

而她拼盡全力學習,只是為了逃離小鎮,在洶湧人潮中,做一個不被知曉過去的“尋常人”。

但就連變得尋常這種渺小願望,最終也無法實現。

“她離開的那一晚,我跟着救護車一直追到嘉平市區的醫院。睜開眼,看見裹着她不斷滲血的紗布,閉上眼,也全都是紅色。”游纾俞哽咽。

她自此變得恐懼醫院場景。

不僅因為充斥嗅覺的血腥氣,還因為女孩唯一的老邁外婆,顫着步子,撲在搶救室門口嗚咽。

聾啞老人,掏不出錢,更說不出話,只是嘶啞哭泣。

而從學校趕來的負責人,全将矛頭指在她身上,諷她“害死人”。

“冉尋。”游纾俞用指腹擦掉眼角濕氣,自若說下去。

“從那之後,我發現,我沒辦法再在旁人面前和任何女性自然接觸了。”

只是無意間碰到衣料,就會幻聽、幻嗅,耳邊一瞬充斥無數譏諷與責備。

無論身在何處,都會被拉入那時紅葉迸濺的冷肅秋季。

救護車尖銳的鳴聲與消毒水氣息交融,惡毒地重複着——“你是罪人”。

朝相反方向一味退避,最終仍然與“尋常”背道而馳,成為患有可笑隐疾的病人。

“你不是病人。”冉尋聲音篤定。

她把游纾俞抱進懷裏,為她隔絕開空蕩墓園裏吹來的涼風,覺得心髒被擠壓揉搓,酸澀不已。

依舊揚起唇,柔聲安撫:“你看,你這不是和我親密接觸了嗎?我就是對你而言特別的那一個。”

她抵在女人耳畔,“你對我也是,纾纾。”

游纾俞肩膀止不住輕顫。

“你只要記住,你曾經幫助一個女孩短暫地擺脫泥潭,她因你而絢爛過,也真情實感地在這個世界上游歷過,那就好。”冉尋答複。

她順游纾俞的背,“因為,這一切從始至終都不是你的錯。”

而她覺得那時的纾纾格外勇敢。

游纾俞埋進冉尋懷裏。

低聲發問:“現在還不算晚,對嗎?”

她終究還是趕上了。

趕在冉尋身後,抓住了她的一片衣角,被擁入懷中。

從此脫離彷徨無望的循環,第一次面對不同于以往的,明媚的春夏秋冬。

冉尋對她而言始終特殊。特殊到第一次見面,游纾俞就設想了她們的日後種種。

所以,連偶爾的觸碰都覺心悸。死板的生理反應被改寫,她第一次想和人牽手,并肩走在熱鬧喧嚣的街巷。

冉尋翹唇。

忽然站起來,拉着游纾俞起身,朝出口的方向快步走。

“怎麽會晚呢?”她回頭,不期然朝女人彎起眸子,“纾纾,我現在有一首曲子特別想彈給你聽。”

“特別返場,你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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