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浮生一夢

第1章浮生一夢

“對不起。”

白衣人站在冠蓋如雲的古樹下,緩緩閉上眼睛,無數白色的花瓣擦着他的臉頰和發絲落下。

下一刻長劍刺入心口,血花四濺,将白衣和白花染成紅色。

轟然一聲,參天的大樹從中間裂成兩半,滿樹白色的花瓣化作點點熒光,散入天際。

遠處黑衣男子踏水而來,神色淡漠,只眉頭微微皺着,許久後,他說:“這般結局,便是你想要的嗎?”

白衣人眼睫動了動,眼中有些空茫,像是自言自語:“你看,我沒有心,不會疼的……”

血還在從他口中湧出,從胸前淌出,身軀漸漸變得透明,散出瑩白色的光,與古樹上溢出的白光交融,緩緩飄散。

九天落下一道驚雷。

“你這是活該,自作自受。”黑衣人擡頭看了一眼風雷湧動的天,神情有些煩躁。

“嗯。”白衣人嗓音低啞,嘴角勉力扯出一個笑,“我死後,你便自由了。從此天高地闊……”

大雨滂沱,将這一池仙境夢澤打得粉碎。雷聲悶響,天地似在哀鳴,又靜默如死。

他擡起手,白皙的指尖沾着染血的花瓣。像是想要抓住什麽,又像是想要推開什麽。

最後,只輕輕落下一句話——

“重淵,替我去看看人間吧……”

*

Advertisement

慕青山睜開有些沉重的眼,按着胸口微微喘息了一會,覺得仍有些悶疼。

他怎麽會做夢?師父說他此生只為了卻因果,不沾前塵,是無夢之人。

這應當是他第一次做夢。

或許因他本身就是個半瞎的緣故,看不清幾丈外的事物,所以即使在夢中,也始終看不清那兩人的臉。

突然一聲雷鳴破空,緊接着便是轟雷掣電,震天撼地,大雨迫不及待地砸了下來。

慕青山哆嗦了下,喃喃道:“今日是驚蟄天啊……”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顧春風的管事萬貫匆匆前來禀報:“公子,有客人點了‘浮生夢’。”

“這次是何人?”慕青山問。

“北街錦繡坊的許姑娘,已經在西院落花臺等着了。”

“嗯,我馬上過去。”慕青山朝他點頭。

一盞茶後,須彌閣內。

梨花木矮桌上擺放着精致華美的白玉蓮紋茶具,燃着價值千金的幽淡暖香。

慕青山跪坐于桌前,一身十分素淨的白色衣衫,如墨長發只用一根發帶綁在身後,雪白的袍擺鋪開一地,他雙目輕阖,眼上覆着一層薄薄的輕绫鲛紗,眉如遠山,面若霜雪,暖煙缭繞間,恍如出塵的谪仙。

許姑娘端坐于對面,神情似是有些局促,一只手緊緊握着另一只手掌。她身上的暗青色布裙已洗得有些泛白,秀麗的臉龐上也有了風霜的痕跡。

“聽聞‘顧春風’的‘浮生夢’,有緣人方可一飲,不知如何算是有緣人?”她張了張有些幹裂的唇,盡可能用平穩的聲調說道。

“那姑娘方才在落花臺,可看見了什麽?”慕青山開口,嗓音溫潤如水。

許姑娘愣了下,才道:“院中有棵古樹,開着滿樹白花,不知是何花木,我卻好似在夢中見過。”

她似是又想了想,緩緩伸出手,掌心露出一直握着的一片瑩白花瓣——這是方才經過樹下時,落在她手心的一片。

“落花有意,姑娘當是有緣人。”慕青山手指輕動,那花瓣便落入了他掌心,“你心中有惑,才會前來。”

許姑娘下意識點了點頭:“我近日,總是反反複複做一個夢,每次醒來,都心悸難平。夢裏我不是我,但又像是我。而另一個人,同公子卻是有幾分相似……”

“姑娘可相信,人有前世今生?”慕青山溫聲問她。

許姑娘聞言愣了片刻,而後沉吟道:“我從前自是不信的,可這個困擾我多日的夢,那樣缥缈又真實……”

“世間因果循環,自有定數。大多數人輪回轉世,便忘了前世的一切,但若因果之力未散,那些前世的記憶,便會入夢成魇。”

慕青山眉目平和,緩聲解釋着。

“會來此點‘浮生夢’,皆是被前世夢魇所困,來了卻這番因果的。”

“如何,才算了卻因果?”

“世間塵緣,不過恩怨情仇。有仇當報,有恩當還,有怨當解,有情當斷,因果了卻,則塵緣盡散,再無挂礙。恩怨情仇本沒法輕易了斷,但既然來這須彌閣,自有這裏的了斷之法。”

慕青山指了指桌上的白玉蓮花盞:“一盞‘浮生夢’,了卻前塵事。飲下它,我們之間因果消散,姑娘會忘卻此間發生過的事,從此不再為前世夢魇所擾。”

“便,如此簡單?”許姑娘半信半疑。

“前塵散,夢魇消,如此便可。”慕青山含笑答道。

“那我能否,知曉前世之事?”許姑娘又忍不住問。

夢中所見只是模糊片段,她對那些光怪陸離之事,仍十分在意。

“多數人只求今生機緣,并不執着前世之事。”慕青山似是輕輕嘆了口氣,“我知姑娘對夢中之事當是有所執念,若無法解你心中之惑,當沒法輕易了卻這段因果。”

慕青山手掌在面前虛虛一拂,兩人之間便憑空出現一個碩大的圓形鏡子,周圍一圈雕刻着繁複的紋路,只是鏡面卻是如水波般透明純淨。

許姑娘看着這憑空出現的鏡子,不由睜大眼睛,滿臉震驚,掐着掌心才控制着沒有發出聲音。

她死死盯着水鏡後慕青山的臉,鏡中的人還是那般模樣,只是眼上未覆绫紗,一雙桃花眼,眉峰卻很是英挺,添了些許少年人的意氣。

正是她夢中所見之人。

而她自己看不到,此時鏡中的她已模樣大變,一副修道門派弟子的裝扮,身着藍白衣袍,神采飛揚,氣勢淩人。

“此乃無相盤,身負因果之人可由此入墟境,了解前世記憶。”慕青山解釋道。

“竟當真,能知曉前世今生……”許姑娘喃喃,眼中仍有不可置信,但已鎮定了不少。

“姑娘若要知曉,以指尖觸碰無相盤即可。只是,無論在裏面看到什麽,都不可告知于我。”慕青山平靜道。

許姑娘點了點頭,手指觸碰到無相盤的剎那,白色華光大盛,将她籠罩期間,她像是被人定住了身,一動不動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勢。

慕青山仍是閉目端坐,似是已習慣了這樣的等待。

半刻鐘後,光華消散,許姑娘緩緩睜開眼,眼眶倏地紅了一圈。

“你……”她的聲音低啞,似有千言萬語。

慕青山将一根手指輕抵在唇畔,許姑娘便只能抿了唇,但肩膀仍在微微顫抖着。

“姑娘已知前塵,便可作出選擇。”慕青山神色淡淡,手掌再次一拂,面前無相盤消散。

許姑娘沉默良久,捏了捏手指,緩聲道:“公子當真不問,你我之間有何過往,是何恩怨?是情是仇?”

“前塵如煙,輪回新生,你我都不再是當年之人。既是為了斷因果,便不該再沾染因果。”慕青山淡淡一笑。

“不知因果,如何了斷?”許姑娘此刻聲音平靜不少,“若是恩,你怎知我一定會還?若是仇,我何嘗能輕易放下?若是情,又如何分得清對錯……”

“若是恩,飲下‘浮生夢’,了卻因果,便是償還;若是仇,自可向我來報;若是情……生死輪回,也合該忘卻了。但憑姑娘選擇。”

看着面前低眉斂目之人,許姑娘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緊緊抿着唇。

許久後,她終于垂下眼睫,輕輕吐出一口氣:“如此,便有勞公子。”

慕青山略一點頭,而後擡起手,指尖輕動,散出瑩瑩白光,方才那片花瓣便輕輕落入蓮花盞中,水波微動,蕩開陣陣漣漪,白色的花瓣也倏然消散。

“前塵如水,浮生一夢。”

他輕輕一笑,如一片雪落,如一朵花開。

許姑娘略帶薄繭的手指輕拿起杯盞,看着水中自己的虛影,又擡眸看了慕青山一眼,低聲道:“願你此生,順遂安康,無病無災。”

慕青山微微擡了頭,輕紗下的眼睫顫了顫。

“望月山下的桃花開了,當真是極好看的。”她像是喃喃自語般說了這句話,也不等慕青山回答,便将蓮花盞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萦繞在她周身的那條瑩白色因果線斷開,飄入慕青山的左腕上紅繩系着的白玉鈴铛裏,沒有铎舌的玉鈴,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

如此,便是因果了卻。

西院落花臺那棵古樹上,又悄然生出一片新的花瓣。

*

半個時辰後,慕青山坐在了前去望月山的馬車上。

“東家,今日這天氣,一會怕是還要下雨,您怎的還要去看桃花?這山裏的桃花,應當也還沒開吧。”車夫老秦一邊趕路,一邊轉頭對馬車內說道,“況且這天都快黑了。”

“只是去看看,用不了多少時間。”慕青山擁着鬥篷坐在馬車內,眼睫半垂着,一雙桃花眼蒙着一層淺淺的水霧。

師父說他不是凡人,不入輪回。

之所以要替人了卻因果,是因為他要靠因果之力而活。

他自十六歲起開設“顧春風”,這座看似普通的茶樓,其實是因果彙聚之地,甚至于他所在的這整個雲夢鎮,都受因果所影響。前世與他有關之人,這輩子冥冥之中都會來到此地,緣分淺薄者,在踏入雲夢鎮時,那因果線便自會回到他手上的玉鈴中。

若是曾經相遇相識,或許會在人群中的匆匆一瞥,亦或是成為顧春風的一位茶客。而前世因果相纏較深的,會在某個時間,夢見前世的一些事情,被夢魇纏身,最後受因果樹感召而來的,在顧春風點上一盞“浮生夢”,由他親自了卻因果。

就如今日這許姑娘一般。

“你前世最大的因果,是一條惡龍,終有一天,會踏着七彩祥雲,來取你狗命。”

這是師父三年前跟他說過的話。

雖然那個老神棍多的是騙小孩的渾話,他原本也并未當真,但今日那一場離奇的夢和許姑娘說的那句話,始終讓他心緒不寧。

所以,即使他向來不喜歡雷雨天氣,也還是在猶豫再三後出了門。

雷聲現下已經停了,但那種從全身骨頭中透出的疼痛和寒意仍未褪去,慕青山扯着鬥篷,将自己裹得更緊了些。

趕到望月山腳下時,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老秦,你在這等着。”慕青山下了車獨自撐傘往前面的土地廟走去。

“诶,東家,你小心些。”老秦知道慕青山的性子,便也沒有跟上。

望月山的梅林在當地頗負盛名,雨霧缭繞,梅枝疏影,遠遠望去便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卷。

山腳有一座土地廟,相較于東山財神廟和月老祠,香火寥寥,顯得有些破敗。慕青山打着傘走近,看到了土地廟旁的那棵桃花樹。

和遠處那成片的緋色梅樹不同,這株桃樹就只零零一棵,顯得有些遺世獨立,應當已有兩三百年的樹齡,枝幹歷經滄桑而越發蒼勁,雖還未到桃樹盛開的季節,卻已滿樹繁花如雲,淺粉色的花瓣綴滿枝頭,在雨中愈顯嬌豔。

慕青山只遠遠看着這株棵桃花,便覺心口悶疼起來。

竟和夢中那種感覺有幾分相似。

——“你看,我沒有心,不會疼的……”

他按着心口,眉心微蹙。

這雲夢鎮周邊他幾乎全都去過,唯獨這望月山,師父一直不讓他靠近。

而這幾日師父在閉關當中,他才有機會偷偷前來。

慕青山又往前走了幾步,看到樹下有個模糊的影子。與其說是看到,不讓說是聽到了有些沉重地喘息聲。

他眼睛不好,在夜間更是幾乎不能視物,便眯起了眼睛想走近一些。

“東家,時候不早了,快回去吧!”老秦不放心,還是提着燈過來了,“您看什麽呢?”

“那邊……許是有只流浪的小狗。”慕青山道,“老秦,你拿燈照一下。”

“欸。”老秦小跑過來,舉着燈又靠近了些,昏暗的燈光照出一對毛色偏白的耳朵和一雙毛絨絨的前爪。

“咦?還真是一只狗?”老秦不由喃喃。

大狗往後縮了縮,似是低嗚了一聲。

“別怕。”慕青山心頭微微一動,神色不由柔和起來,“這麽大的雨,你是無處可去嗎?”

他眯着眼睛看這只有半人高的大狗,漆黑的眼中閃過一抹暗金色的流光,見它身上除了黑黑的輪廓,便再看不出其他。

和他并無因果。

慕青山眼中暗金色流光散去,忽的亮起了不一樣的神采。

他俯下身,試探着朝它伸出一只手。

“若是沒地方去,跟我回家好不好?”

大狗擡起頭,雨水順着濕透的毛往下淌着水,眼睛裏也濕漉漉的。

慕青山越發心軟了,蹲在那,像個看見了糖葫蘆走不動路的小孩。

“東家,您這……真要帶回去?”老秦看出他的意向,躊躇着道,“小姐可一直不讓你養狗啊!要是她回來知道了,不得把顧春風給拆了……”

“無事,我先帶回去。”慕青山有些心疼地去摸他的頭,大狗似乎顫抖了下,卻沒有退縮,任由他的手順着毛摸了幾下。

——先帶回去,藏起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