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山有思

第3章青山有思

扶風閣內,只剩下慕青山和驚蟄兩人。

慕青山長舒一口氣,卻只站在原地沒有說話。

身旁的人卻是動了動,似是急切地走向他。寒光一閃,匕首堪堪定在他的脖頸,劃出一道細小的口子。

“你怎麽不躲?”慕青山凝眉看他,抓着匕首的手緊了緊,仍架在他的脖子上。

方才他應對半夜的招式敏捷而迅速,不可能躲不開他這試探的一招。

驚蟄站在那,一雙霧藍色的眼睛定定看着他,眼中帶着複雜不明的情緒,冷峻的臉上顯出幾分急切。

“你當真,是狗妖?”慕青山仍有些将信将疑。

昨日到今日的種種,都過于巧合,而他看着面前這張臉,心裏也總有種難言的情緒。可這狗妖,似乎對他頗為信任,毫無防備之心。

手腕突然被抓住,慕青山猝不及防被那股力量連帶着身體不由往前傾。驚蟄将他的手抓在胸前,目光落在他手背上方才被抓出的血痕上。

“你是擔心我?”慕青山明白過來。

“無事,只是一點小傷。我每月總要被白露撓上那麽幾回,你看,手臂上的疤還沒褪去呢!”他撩起右手的袖擺,玉白色的手臂上,有着好些細小的疤痕,新舊交替,都是白露的手筆。而再往上一點,還有一片更加猙獰的傷疤。

驚蟄不由皺眉,抓着他的手也不自覺更加用力。

慕青山忙用袖子遮住,幹咳一聲道:“沒事沒事,為了毛茸茸總要付出點代價……”

驚蟄仍捉着他的手,仔細看那傷口,又擡眸與他對視許久,忽然開口道:“疼嗎?”

慕青山下意識搖了搖頭,随即大驚:“你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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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點頭。

慕青山看着他,幾乎熱淚盈眶,猶如第一次聽到自己崽子叫爹爹的老父親。

他收起匕首,将驚蟄拉到矮幾前坐下,自己則坐在對面,支着下巴打量他。

“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叫什麽名字嗎?”

驚蟄搖了搖頭,眼睫顫了顫,只用霧藍色的眼睛看着他。

“不用怕,我們沒有惡意,不會傷害你了。”慕青山看着他脖子上的傷痕,有些心虛和愧疚。

他想,這狗妖應當是方化成人,對這俗世人情都不怎麽了解,現下定是有些茫然和害怕。他這樣安靜跪坐着的樣子,和那溫順大狗倒确實有幾分像。

仔細看來,這大狗妖長得頗為英俊,劍眉淩厲,鼻梁高挺,五官比常人更加深邃些,眼尾微微上揚,一雙霧藍色的眼睛此刻泛着一層薄霧,如晴空如滄海,讓整張臉帶了幾分既溫和又淩然的矛盾氣質。

慕青山看着他,想到昨日自己同他說的那些渾話,忽然耳根紅了紅,有些心虛。

“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你負責的。”

“那個,就是家裏已經有只貌美如花的小嬌貓了,叫做白露。你能和她好好相處的,對吧?”

“白露有些小性子,慣是個會吃醋的。還有我那徒弟半夜,不許我碰狗,看我看得緊,可能一時半會還不能接受……”

“但是你放心,我一定跟她好好說,讓她接受你。”

“你再給我點時間……”

慕青山眼神瞟了瞟,覺得自己很像那種背着妻子在外偷歡,甜言蜜語哄完小情人又不肯負責的老男人。

他往邊上挪了挪,忽然擡起手摸了摸驚蟄的頭,寬慰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種始亂終棄的人。”

大狗妖的頭發烏黑柔軟,有些蓬松卷曲,摸上去,手感似乎也還不錯。

“若是沒有別的名字,那就叫驚蟄可好?”慕青山想了想,打算還是先從名字入手,“我家貓主子叫白露,你叫驚蟄,你看,是不是完美融入了這個家?”

驚蟄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

“你放心,這個家呢,我還是能做點主的,定不會讓你委屈太久。”慕青山喜形于色,一時間語無倫次,“那個,你是不是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叫——慕青山。”他順勢沾着茶水在桌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一筆一劃都寫得極為認真,如同當年頭一回教三更寫字那樣。

見驚蟄看得出神,他揚起的眉梢都帶了笑意,問道:“‘羨青山有思,白鶴忘機’,聽過這句詞嗎?”

驚蟄有些懵懂地看他。

慕青山舔了舔唇,想着自己太為難一個剛化形的小狗妖了,做父母的,不能認為自家崽子剛學會叫爹就能馬上成為可以十步一詩的神童。

“驚蟄,你先叫一聲我的名字聽聽?”慕青山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

“青……”驚蟄擡頭看他,霧藍色的眼眸泛起輕煙霧霭,艱難地說出了兩個字。

“青落。”

慕青山摸着他頭發的手一滞,腕間玉鈴忽然發出一陣輕響。

他下意識收回手,袖擺掃過桌面,茶盞被拂落,發出一聲脆響,碎了一地。

“你……你叫我,什麽?”慕青山只覺喉間澀然,聲音不覺已有些啞。

驚蟄跪坐在那,茫然無措地看着他,張了張口,清清楚楚說道:“青落。”

慕青山臉色蒼白,一雙桃花眼驟然沉如深淵,他緩緩閉起眼,再次睜開時,雙瞳已完全變成暗金色。而面前的人,周身竟出現了許多纏繞的瑩白絲線。

這是,因果線。

他頭一次,在他人身上看到這麽多糾纏的因果線。

先前,明明還沒有的。

慕青山回過神,眼瞳已恢複墨色,看向驚蟄的眼神卻越發複雜。他手掌一揚,再次化出了那巨大的水鏡。

無相盤是上古神器,透過無色的水鏡,能看到那人前世的樣貌,進入無相盤,能看到前世的記憶。

十年來,他替人了卻因果,祛除夢魇,卻從未看過無相盤中的內容。

慕青山猶豫了下,終究還是拿出了覆眼的鲛紗。這師父特意給他準備的,防止他偷看的。

可他突然很想看看,驚蟄的前世今生。

他正猶豫着,然而對面的人不知道從水鏡中看到了什麽,忽然直起跪坐着的身子,伸手就要去觸碰無相盤。

“青落!”驚蟄此時的神态有些癫狂,渾身都散發着寒意。

這聲音讓慕青山心中又是一顫,像是被什麽東西刺一下,連呼吸都跟着微微一滞。

“等等——”他慌忙間想要阻止,卻同驚蟄的手掌一起,觸碰到了無相盤。

透明的鏡面如水波般蕩開一圈圈漣漪,白光自指尖散開,瞬間把兩人都融入其中。

*

四周寂靜而冰冷,像是被困在無邊無際的水中,刺骨的寒意從四肢百骸鑽入,他感到無法呼吸,無法出聲。身體好像很輕,無所依憑,又像是很重,無法動彈,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拖着往下墜。

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

像是有人睜開了眼,他似乎想要伸手去抓住那點光,可那點白光卻很快散去了,消失在黑暗之中,他覺得自己正向更深更沉的黑暗墜落。

慕青山腦中天旋地轉,如翻江倒海般疼痛着。

他不知道身處何處,只感覺像被困在一方無邊無際幻境中,如處混沌虛空,卻又有無形的壁壘籠罩着,感受不到外界的氣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受到周身湧來一股奇異的溫暖,黑暗中再次出現光亮,然後他看到了火光,以及光影下側身坐着的一個人影。

他好似正從昏迷中醒來,甚至可以感受到眼皮的沉重和身上的酸痛。

“這裏是,哪裏……”他忽然開口,聲音帶着些嘶啞。

慕青山愣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并未想要出聲,身體卻不受控制。

這似乎,不是自己的身體?

慕青山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的意識現在是在別人的身體中。他既然入了墟境,現在看到的或許就是他前世的記憶。

正在他思索之時,坐在那撥弄火堆的黑衣人轉過了身定定看着他,卻是驚蟄!

不,不是他……

慕青山覺得自己從未看得如此清晰過,他視力有缺,看東西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湊近了才能看清一些,可此刻那張臉清晰地映在他的眼中。

這具身體像是打量了一下四周,他們現在應當是在一個山洞裏,洞口用草木樹枝擋着,依稀可以看到外面天還是黑的,柴火驅散了黑暗與寒冷,讓整個洞中暖意融融的。

他躺着的地方墊着柔軟的幹草,穿着的衣物已經幹了,身上還蓋着一件黑色的外衣。

見他醒來,黑衣人放下撥着篝火的樹枝朝這邊走來,同樣是霧藍色的眼睛,卻比驚蟄那幹淨懵懂的眼眸沉上許多,似是裝着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

慕青山感受到了這具身體的主人在看到他的臉時,産生的同樣略帶疑惑和驚訝的情感。

原來在墟境中,他可以和上輩子的自己共情。只是這種感覺是單方面的,他就像是被困在這具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魂,無法幹涉他的行動,但能共感他的一切感覺和情緒。

他一直沒有進入過墟境,沒想到是這般身臨其境,難怪很多人會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

“你還,覺得冷嗎?”那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問他冷不冷。

他似是愣了一下,手上抓着那黑衣的一角,溫聲回道:“不冷了,謝謝……”

那人點了點頭,然後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慕青山心想:怎麽不說話了?好歹問一問名字吧?

許久之後,他終于先開了口:“是你從寒潭裏救了我嗎?”

那人又點了下頭。

“謝謝……”

沉默再次襲來,慕青山真想砸破這道虛無的牆,自己上去問。

那人起身走到他面前,半跪着蹲下來,他身形高大,此時雖是半蹲着,仍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你叫,什麽名字?”

他看着那人,像是猶豫了一瞬,随後答道:“我叫青落。”

那人眼波似是動了動,喃喃重複了一遍:“青落。”

慕青山怔愣了一下,原來,他上輩子當真是叫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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