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是福是禍
第6章是福是禍
慕青山平複了下心緒，緩緩吐出一口氣，慢條斯理道：“你說他是玄龍，龍也會輪回轉世嗎？又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哪有好好的龍，把自己當狗的？還受了這麽重的傷，失憶又失智。
“他并未輪回。”桑黎幽幽道。
慕青山反應了下，心頭卻是一緊，半晌後才道：“所以，他，就是重淵。”
“那他為什麽要變成狗……”他又低聲喃喃。
“腦子被雷劈了吧。”桑黎陰陽怪氣道。
慕青山垂眸沉思了片刻，然後他忽然擡頭：“所以，這龍是跟青落有什麽深仇大恨嗎？隔着一輩子還要來殺我？”
桑黎道：“我怎麽知道？”
慕青山氣道：“我上輩子的事，你就一點不知道？”
桑黎道：“我如何知曉你上輩子的事？”
慕青山臉上寫滿了“你騙小孩良心不會痛嗎”的質問：“不是你說這條大黑龍會來取我狗命嗎？”
“後半句是騙你的。”桑黎面色平靜道。
慕青山知道老頭要是鐵了心不說，他也無可奈何，只能捏了捏拳頭，忍了。
“那你不讓我去望月山，是為什麽？”他手掌搭桌案上，十指和中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面，轉了別的話題，“那棵桃樹，和我又有什麽關系？那也是我的因果嗎？”
桑黎面沉如水，半晌後才道：“那是你的機緣，等時機到了，我自會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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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是時機呢？”慕青山神色淡淡，“我應當，沒多少時間了吧？”
他無父無母，自小被師父撫養長大，直到六歲那年，他才知道，自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師父說他這輩子壽數有限，但因他前世為蒼生而死，世人于冥冥中承了他的恩澤，輪回百載，都會來償還。
故而他此生，能得前世因果為福報，為自己續命。
關于自己的身世，和所謂“因果”的說法，他明裏暗裏地問過很多次，師父總是含糊其辭地說一堆廢話，久而久之，他便也懶得再去深究了。
對他來說，能活着已是幸事，況且有了因果福報後，他還過得挺不錯，錦衣玉食，清閑自在，在這小小的雲夢鎮，做着一條“混吃等死”的鹹魚，每日只需要等因果上門。
但近年來，會主動上門的因果越來越少，他的身體也越發不堪，他也早就猜到，前世因果總有耗盡之時，那時，他便會身死魂消。
他看着桑黎繃着的神色，只笑了笑，面上依舊很平靜：“師父，我不是擔心自己時日無多，只是我沒心肺地活了這麽多年，總覺得心中有憾，像是缺了點什麽。”
“我倒是希望你此生無心無情，無病無災。”桑黎垂下眼，輕輕嘆了口氣，“你替人了卻因果，便不該再沾因果。”
“可師父，你不能保護我一輩子。我總該自己面對的。”
慕青山看着桑黎，眼中泛起一層薄薄的水霧。
“因果樹、無相盤、前世今生……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告訴我的，我這輩子，每一步，都是你幫我安排好的，開‘顧春風’，解‘浮生夢’，了卻因果。你讓我順順利利地長大，安安穩穩地生活，你是我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可你為什麽不能告訴我，我是誰，我從哪裏來？”
“師父，你告訴我啊……”
長夜寂靜不明，只有燭火在黑夜裏小心翼翼地閃動着。
許久之後，桑黎看向他，輕聲說道：“你是慕青山，是我的徒弟。”
他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前世之事，你想知道，我不會再阻攔。但前塵終歸要了卻，你記着，這輩子你只需為自己而活。”
燭火像是被漏進的夜風吹過，噌的一下閃了閃，整個屋子亮了幾分。
慕青山喉頭哽咽，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麽。
半晌後，他微微偏過頭，輕輕吸了口氣，掩去鼻頭的酸澀：“師父，你這次怎麽這麽好說話了，不會是挖了坑在等着我吧？”
“對，我就是要等你吃了苦頭，再哭着來求我。”桑黎笑罵道。
慕青山眨了眨眼睛，臉上又帶上了他慣有的那種漫不經心的笑意：“其實，我是你親生的吧？你對我心懷愧疚，所以不敢告訴我，還總是編一些謊話糊弄過去。”
“嗯，你就是我的私生子，你娘是樹妖，我是落魄散仙，我們仙妖相戀，不容于世，受了天罰，你娘就變成了因果樹，我成了潦倒道士。”桑黎臉上端着從容不迫的笑。
“這個答案滿意嗎？”
慕青山舔了舔唇，倒是不說話了。
桑黎又忍不住輕笑了一聲：“不用彎彎繞繞說這麽多，想問什麽就問。”
慕青山立刻從善如流道：“那我可以入再入墟境查看我的記憶嗎？”
桑黎道：“不能。”
慕青山坐直了身子，氣道：“你剛剛不是說不會阻攔嗎？”
“但你現在看不了。”桑黎說得不疾不徐，“因為無相盤壞了。”
“啊？”慕青山這才想起來，他在昏迷前确實看到無相盤裂了個口子，
“可這不是上古神器嗎？”他仍是不能相信，甚至懷疑是老頭故意搞的破壞。
“你還記得自己怎麽出來的嗎？”桑黎睨着眼看他。
“那個，好像突然打了一道雷，我就被打出來了。”慕青山回憶道，“難道是那雷的緣故？”
“那是玄雷。”桑黎解釋，“無相盤能見萬相，卻不着相，本身便不該沾染因果。你同無相盤有魂契相連，又是這一切因果的中心，若是知曉前世記憶，便會擾亂因果，玄雷就是無相盤的防禦禁制。你突然暈倒，應當也是這個原因。”
“這意思就是說我還是不能知道？”慕青山氣急敗壞地瞪着他。
老頭輕易答應他，果然是在這挖坑等着呢？
“你無法直接入墟境，但若是有身負未了因果之人進入，你便可一塊看看。”桑黎這次卻是認真回答了他。
“當真？”慕青山将信将疑。
“當真。”
“那玄雷呢？”
“玄雷有三道，你在第三道玄雷起之前離開墟境便可。”
“那，我知曉前世的記憶，還有別的後果嗎？”慕青山給自己倒了杯茶，細細抿了一口。
“你魂識進入墟境，沾染了前世的因果，或許便會生出新的因果。”桑黎似是嘆了口氣，
“生了新的因果，會怎樣？”慕青山問。
“不知道。你會生出怎樣的因果，我如何知曉？萬法皆空，因果不空。了卻因果，明心見性。”桑黎說得有幾分認真，倒是看不出有什麽情緒。
“就這樣？”
“也許就這樣，也許不僅僅這樣。因果循環，自有定數。”
慕青山覺得這老神棍又開始不講人話了。
但他其實知道師父是真心實意在生氣，也是真心實意擔心他。
“師父是擔心，驚蟄會對我不利嗎？”慕青山道。
“你看過他的因果線了？”
“嗯，是個‘大因果’。”慕青山抿了抿唇，玩笑道，“我吃了它，是不是就能長命百歲了？”
桑黎并不理會他的貧嘴，只道：“芸芸衆生與你不過一點淺薄緣分，花開花落間，便已償了這因果，但真正與你因果相纏的人，是沒法用一盞‘浮生夢’了卻的。”
慕青山右手撫着手腕上的玉鈴，輕輕笑了一下：“我與這因果相生相伴二十多年，自是再清楚不過。”
“師父，那總歸是我的事，你就讓我自己操心吧。人生不滿百，何必常懷千歲憂？我已經裝作糊塗過了這麽多年，這次，我想明明白白地做出自己的選擇。”
他想說些什麽，好寬一寬師父的心，可他思來想去，只說道：“是福是禍，都該我自己擔着。”
桑黎沉默着不說話，許久後只點了下頭：“也罷，你的因果，當由你自行了斷。若出了事，師父會來撈你。”
慕青山看桑黎這般同他玩笑，終是放下心來，又眯着眼看了他一會，說道：“老頭，你臉色好像不太好？”
桑黎站起身，負手道：“還不是你不讓我省心？”
“我讓三更找戚某人過來給你看看？”慕青山到底還是關心他。
桑黎沒有答話，只似笑非笑地看他。
“怎麽，這麽多年了你還在跟戚某人較勁呢？”慕青山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瞪着他道。
“他若是進浮圖觀的門，我就打斷你的腿。”桑黎說得十分理直氣壯，順理成章。
慕青山噎了噎，沒話說了。
他師父這古怪脾氣，果然神醫都救不了。
*
慕青山推開房門，卻見驚蟄仍舊站在方才的地方，一動未動過。
他跨進門，剛想開口，面前身影一閃，他便被一把抱住了。
慕青山一時間有些懵，整個人都僵立在那，等回過神來時，動了動手臂，卻發現自己被驚蟄的手臂圈地死死的，幾乎沒法動彈。
驚蟄身上現在還有縛魂鎖，方才他同桑黎軟磨硬泡了半天，老頭也不肯将這無形的鎖鏈撤去，但好在，只要驚蟄不動用靈力，這縛魂鎖就對他沒什麽影響，平常也看不出來鎖鏈的存在。
現在，只要他催動術法，便能強行讓驚蟄退開。
但他猶豫了下，卻沒有用。
抱着他的人力道很大，幾乎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着。
他難道，是在害怕嗎？
“怎麽了？”慕青山有些擔憂，不由擡起手臂，撫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安撫着。
驚蟄的身體似乎慢慢松下來了一些，不再那麽僵硬了，但依舊緊緊抱着他，頭埋在他的頸窩裏，輕輕蹭了一下。
就很像那種，擔心被主人抛棄的大狗見到主人回來接他時候的樣子。
慕青山立刻有些心軟了，正要說些什麽，卻聽耳邊驚蟄有些嘶啞的聲音響起，他說：“我找到你了。”
找到……誰？
慕青山心中正想着，便聽驚蟄又低低說了兩個字。
“青落。”
灼燙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頸間。
明知道是這個答案，可慕青山心裏卻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只覺得悶悶的，還有些酸澀。
他收回手，想用力推開他，可手掌剛抵到他胸口，便覺身上的力道一重，驚蟄整個人的重量似乎都壓到了他身上。
竟是又暈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