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

老嚴住了半輩子,也管了将近半輩子的這條小巷就要拆了。因上邊說是這地界是城鄉結合部,又是棚戶區,要改造。怎麽個改造法呢?就是拆了原地重建,老住戶們集中在後邊兒幾棟樓裏住了,前邊兒騰出來做鋪面、做商品房。改就改呗,拆就拆呗,關鍵是,拆了之後,進新房以前,這麽些人要在哪兒落腳!說是拆多少補多少,多出來的面積會考慮大家夥兒的承受能力,不往貴裏算,還說是一次性先付給大家夥兒一年的房租費,按人口多少付,人口多的給個萬把塊一年,人口少點兒的給個四五千一年,讓租房去。說的都挺好,可誰誰心裏也都打着小鼓,想想有那不對勁兒的地方,就一趟趟地往居委會或是派出所跑,讨說法去。

所以說麽,這段時間夠老嚴忙的了。主要忙這幾項:給老街坊們做通思想工作,掰開了揉碎了說,說拆遷是多麽好的一件好事兒啊,有新房子住了,帶廁所的,不用大冬天的往那又臭又冷的公廁跑了!反正是說了這個說那個,好的說了,壞的也不能不說,因為人家就是沖着那“壞的”來的,比如說吧,拆之前一次性付一年房租,一年之後新房能不能蓋好,蓋不好,那後續的房租又不給了,咋辦?這賬往誰頭上算?哦,別一起哄讓拆了,到時候不上不下的,又難看又難受!

老嚴就一人,不是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那麽些人都圍着他,雞一嘴鴨一嘴地說,沒一會兒一圈人身上都讓汗溻濕了,問話的濕,挨問的也濕,半天下來,大家夥兒全馊了!

當然,現場氣氛還算和諧,都是動嘴皮子的,沒有動鞋拔子的。要說,天底下數思想工作最難做,都做了小半月了,還有将近一半的住戶不願意動彈。頭一戶不願意動彈的就是巷子口那家小賣部,首先它位子好,巷子口,進進出出的人們都願意到那兒去買點兒小零碎,針頭線腦啊,油鹽醬醋啊,夏景天兒的冰棍兒、西瓜、酸梅湯,冬景天兒裏的心裏美蘿蔔、糖炒栗子、烤紅薯,花不了幾個錢,大人孩子都心滿意足了,生意說不上火爆,那養活一家子四五口人也是不費事兒的,這麽一拆,一家老小的生計上哪打發去?

然後呢,人老板娘老早就放話了,要把釘子戶做到底!誰來都一樣!哪怕老嚴把人家門口站凹一塊呢!

再然後呢,人所長也老早就放話了,棚戶區改造是政治任務,按人頭指派的,沒得挑揀,做得下做不下都得做!

這麽一來,老嚴這毛也不算的“協警”,夾在中間,是兩面不讨好,動不動就裏外不是人,可累死了!累得摸進家門,把自個兒往床上攤大餅似的一攤,死魚挺幹岸,一點兒不動彈。人是累透了,腦子停不下來,都大餅似的攤着了,還在連軸轉。睡不着,又懶得坐起來,就這麽賴着,一直賴到天晚,一窩窩蚊子組隊轟炸,那蚊子大得,來幾只就夠一碟菜的,來幾窩,沒別的,就是王炸,炸得老嚴警察抓耳撓腮,渾身上下沒幾塊好皮了,這才慢騰騰從床上挪起來,到門邊上去開燈。他這兒剛摸到門邊兒要開燈,兔崽子游宇明正好要開門,兩邊一照面,啧!

“……吃了沒?”

老嚴開場白萬年不變,對誰也是這套,哪怕那人剛從屎號子裏出來呢!

“……沒。買了菜,給你熬個粥,煮碗肉丸湯?”

“不麻煩了,中午還有剩飯菜,熱一熱,我吃兩口就走,晚八點局裏還有個會……”

“你先眯一會兒,半小時內吃飯。”

兔崽子略過老嚴那“吃兩口就走”,自顧自扒了身上T恤,打着赤膊進了廚房。天兒齁熱,他們家那廚房——嚯!屁股大點兒的地方,窗戶開在了腦門兒頂上,窗外就是隔壁的牆!這結構,除非刮龍卷風,不然,正宗的饅頭蒸籠,三伏天兒進去一趟,出來就跟水裏泡過一樣!不打赤膊,人在裏頭壓根兒待不住!

這陣子基本都是游宇明做飯,為了把飯做出水平來(啥叫水平,就是讓老嚴警察在齁熱的三伏天兒裏也能忍不住多吃兩口,吃着吃着不知不覺就吃個淨盤大碗了……),兔崽子可沒少下功夫,先說熬粥,當然不是現在才熬,半小時也熬不出那又稠又潤的味兒來,所以說粥是他出門上課前熬好了的,稍微一熱就能入口。至于肉丸湯,說起來,這菜色還是老嚴的發明呢,兔崽子小時候不怎麽愛生病,一旦生病就是大病,病得人都糊塗了,一整天水米不沾牙,把個老嚴警察給急得!一天跑好幾趟菜市場,葷菜也做,素菜也做,葷素搭配也試着做了一趟,不成!不吃就是不吃!後來不知怎的給他琢磨出了這麽個菜色,拿精瘦的肉粗粗剁一遍,摻進荸荠(南方叫馬蹄)一塊兒剁,剁得稀碎,放點兒生粉,兌點兒水,然後快手團成一個個丸子,投進一小鍋燒開了的水裏,大火沸水,五分鐘後拿把笊籬撈起來,再往湯水裏撒一把水嫩的小白菜,吃時得用湯匙舀着,肉嫩、湯甜、白菜香,小兔崽子頭一回吃,連湯帶水吃了一大碗!

歲月去了不回頭,現下吃的和做的倒了個個兒,做的那個是真用心,又切又剁的,肉丸弄得了,水溫火候恰好了,燒出一碗湯來,端出去。一看,人已經睡死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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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宇明把湯放回竈上坐着,進廚房兼澡房洗了個澡出來,給老嚴警察開了小電扇,又在他肚皮上搭了一條毛巾被。

傍晚了,暑熱一絲不退,并且從屋外進到了屋內,這種平頂房,熱度都是往裏走的,屋子外邊三十六七度,到了屋子裏邊,起碼也得升個一度。老嚴警察被烤得夢都做不安穩,老也夢見那原本同意拆了的人家,一眨眼就變了卦了,急得他在夢裏四處奔走,夢裏的太陽一樣烤得人熟,他翻個身,憑着本能朝小電扇挪去。小電扇有年頭了,轉起來“咔啦咔啦”響,零部件之間互相打架,不定哪時候就散了架,那風扇葉片“血滴子”似的飛起來,讓吹的人喋血當場……

風扇該換了。

房也該換了。

游宇明就在床邊坐着,一邊看老嚴警察睡呼呼,另一邊想着風扇和房。

棚戶區拆遷,老嚴是沒份的,因他住的那間房是他們單位堆雜物用的雜物間,二十幾坪,一排磚砌起來,半是庫房半是卧房,就這麽局促而憋屈地在裏頭過了半輩子活,臨了,也是沒他份,單位房麽,補償也是歸公的,就算賠一間同樣大小的新房,那房也是公家的,沒老嚴什麽事!

游宇明他們家那間房麽,當然拆了有得補,按拆多少補多少來算,大概齊能補個三十來坪的小套間,一房一廳一廚一衛的那種,有沒有陽臺還不好說。但這補來的新房,是要留給他媽的。他媽和老劉頭梅開二度之後,倒是搬進了男方家裏,只不過那邊的房子是租來的,小而且破,周圍還有一個煉豬板油的小作坊,味兒老大,他媽老蚌生珠,這段時間都在害孕吐呢,一聞見那味兒吐得膽汁都出來了!沒法子,換了個地方租着住,要真有新房,那敢情好,倆大人帶一小孩兒,夠了。

所以說是時候想想房子的事了。想好想,錢從哪來?他們這地兒,算是三線城市吧,房價沒北上廣深那麽離譜,可也不是一個一月領個大幾百小一千的協警,或是一個大學在讀的學生能負擔的起的。論到存款,老嚴是一個大子兒也沒有的,月光,不,是月負族,離月底還老遠呢,那點兒工資就霍霍完了,也不知他怎麽過的這麽些年!小游倒是有一些,不過撐死也就那麽三四萬,離首付還遠着呢!

買房這事兒,游宇明沒打算和老嚴商量,一商量準出亂子——老嚴要錢沒錢,要啥沒啥,再提一句買房,指不定老東西哪天就要偷着去賣腎!

這段時間,說準點兒,就是打從他們這塊地界動員拆遷那天起,他就開始跑樓盤了,市內的,市郊的,近的,遠的,貴的看不起,太便宜了也不考慮,專門看那價位中等的,跑了大半個月,也算有點成效吧,看定了兩套,從地點到戶型,從朝向到采光,都還合适。啥也都合适了,就差錢。兩套房一套42點幾,一套35點幾,價格基本都定在了六千一平米,算下來二十多萬!

老嚴是協警,編外人員,單位沒給買住房公積金,首付拿不出,月供供不起。小游還是在校學生,拿不出正經的收入證明。兩人這條件一拿出去,人家售樓小姐一看——就這樣的還想着買房呢!然後,首付自然就高了。

情況就這麽個情況,問題就這麽個問題。

游宇明為了這麽個情況、這麽個問題奔波操勞,老嚴多少還是知道一點的,就是偶然看見兔崽子包裏露出的各類地産廣告,新樓盤開盤的,二手房交易的,再有就是聽他講電話的時候透出來的一絲半點口風。大半個月時間,夠老嚴拼湊出一個大概來了。拼湊歸拼湊,他自個兒也挺愁這事的——拆遷了吧,單位庫房沒了,一時半會兒到哪落腳都成了問題。他看兔崽子那意思,很有點要接着跟他一起混的味道,他可不敢答應,一來自己年歲逐漸大了,今後上哪都是個拖累,二來兔崽子大了,明年該畢業了的,畢業之後工作一穩定,接下來就該處對象了,他跟過去,這算怎麽回事?!

論起這兩點,老嚴最識相,最顧大局,然後他也在暗地裏給自己謀過退路。先是去求所長,跟領導擺一擺現實困難,提一提建議和意見,說是想在所裏值班室搭一張小床,晚上回來有個地方睡就成。領導倒是好說話,回說值班室裏搭一張床畢竟太簡陋,也不像話,這樣吧,所裏在春熙路還有一間房,暫時給你住着,就是地方不大,環境也不那麽好。老嚴一聽有地兒落腳,一疊聲地道謝,笑,特別情真意切,把領導都給笑愧疚了——這麽一個老好人,幾十年勤勤懇懇就只混了個協警,拿的工資只是正式編制人員的一個零頭,就這樣還自己掏錢貼補給那些有困難的街坊四鄰!到頭來,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說不過去哇!然後領導在愧疚當中還提了一點額外的小福利:水電免了,安心住着吧。

至于住到啥時候,那也不好說,因為春熙路也是老棚戶區了,指不定哪天就和這兒一樣要拆!

老嚴的想法是,不管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能讓尿憋死,且走且看吧!

這事兒算是解決了一半。另一半差在了小游那兒。老嚴年歲長了,忘性也大,人一忙就把這茬兒給忘了,忘了和小游說過陣子自己就要搬春熙路去,自然也沒提那邊那房子更加局促,只能容他一人,後頭這點不是他忘,是他不知怎麽開口,他得讓小游先搬回學校宿舍,兩邊分開過。再有,他們倆,到了談談将來的時候了。再怎麽賴,也到時候了。賴不掉的。

游宇明不知道他盤算,就是一心一意想着買房,想着給忙活了大半輩子,自己連一片瓦也沒撈着的老嚴警察置一套小小“蝸居”(天長地久從什麽開始,當然是從有個窩開始啊!),每天早上兩人從自己的家裏自己的床上醒來,刷牙洗臉,他去做早飯,老嚴先坐餐桌前聽一會兒新聞和報紙摘要,然後起來澆他養的幾盆蔥姜蒜,并且推窗一看,能看到對面一片湖,天藍水清,太陽暖和……

挺美的。想一回小游心裏就狠撞一回,那股不擇手段把錢湊齊了把房子置下來的沖動一天天堆積成山,尤其是從大學城裏回來,開了門,開了燈,燈光把這間屋子不可忍受的那面無限放大之後,尤其是看着老嚴警察對着一架咔咔作響的破風扇睡得滿頭大汗的時候,那股陰森森的沖動幾乎就要穿透他,把他變成另外一個他自己都不認得的人。

是了,他那死鬼老爸在生時說過一句話。他說你這死仔,是塊混社會的料,混得好,就是個披着人皮的敗類,混得爛,就是個挨綁吃槍子的貨!

知子莫若父,他那死鬼老爸還是很知道他自己播出來的種的,要不是有老嚴鎮着,他早幾年就在社會上混成精了。不會讀高中,大學更不必談。有時候,他自己回過頭去想一回,覺得換種活法也不錯,反正都是混,大學出來了一樣要混,只不過多了一張牌,往上混的幾率大一些。

當然,這些話是不能說出口讓老嚴警察聽去的,敢說,老嚴警察那觸及靈魂的思想政治教育準定要持續好幾個月!

既然殺人越貨混社會的道兒不能走,那就只能往正路上想法子了。其實也不是沒法子可想,兔崽子還是有點天分的,學的藝術設計,大學時就拿過好些個獎,還沒畢業呢,就有好幾家公司想簽下他,他本來不想答應,想自己單幹,找幾個人搭夥兒,開個公司,專門承攬外貿企業的包裝設計。但現在不了,什麽單幹,什麽開公司,全都得讓位給他那買房置業,和老嚴天長地久的沖動。這天看完睡得滿頭大汗的老嚴,和咔咔響的老風扇,轉天他就挑了一家公司簽了約,賣五年,說好了公司先付全款把房子買下來,然後房産證在公司押着,按月從他工資裏頭扣,扣三分之一左右,要是他參加什麽設計大獎拿了獎金,一次性付一半也行,都好說。其實這種預支是不合适的,尤其是公司那邊,再是愛才也不能做這種買賣,哦,先拿錢買房,後邊你翅膀硬了、飛了,怎麽整?

咳,這兒還有一節,就是這家公司的頭兒是王胖子的死黨,要多死有多死的那種!

王胖子誰?就是游宇明初中時候收的小弟呀!兔崽子做教材用的那些個“鈣片”全都是王胖子上的貢。也不知怎的,胖子對游宇明這號老大的崇拜,盲目到了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對着自己爹媽還要虎一下臉呢,到了游老大面前,綿羊似的,老黃牛似的,不是咩~就是哞~,從不說半個“不”字。當年游老大說想找人搭夥開公司,胖子說好呀一定得帶我一份!錢不夠我給你找去,風投之類的,我也認識幾個,找個機會大家一起出來坐坐,哎,要不去我家吧!

別以為人家只是說說而已,沒過幾天,人家還真就找來幾個人,正兒八經地談到起了正事。開公司不是那麽容易的,回報線比較長,快的都得三五年,慢的就以十年計。那麽長,游老大那買房置業的沖動是等不及的。

所以說形勢比人強麽,現如今游老大又改了口風了,說還是先就業後創業吧,起碼得攢起一點家底再說,過幾年人成熟了,有那個條件了,再談單幹也不遲。

依照胖子對游老大那五體投地的程度,先哪個他都一樣“是是是”、“帶我一份帶我一份”,說要就業,說要先兌出七萬塊錢來,胖子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對他老大說“我給你拿”或是“我借給你”,就說,哎,巧了嘿!那什麽什麽公司正缺一個設計!不如你去試試!

其實,那什麽什麽公司就是胖子他死黨開的,他在裏頭還有股份呢。然後游老大就順利簽了約,公司也同意先出全款買房,這事兒算結了。游老大特地把胖子找出來喝了一頓,胖子的酒量七八年如一日地不好,不論喝什麽,一律上頭,醉了就愛“吐真言”,這真言的內容,一般都是“老大我有多崇拜你”、“老大你是我一輩子的榜樣”、“老大我跟你說,除非我死了不然我要追随你到世界盡頭”!

胖子這號人,現在有個專門稱呼,叫“迷弟”。

不論如何,游老大離他買房置業天長地久的謀劃又進了一步。

接下來就是攤開說的事兒了。攤開說也不好說,游宇明心裏有個預感——一旦他這邊攤開來,老嚴警察那邊十成十會抓住時機跟他談什麽找工作啦、處對象啦、結婚生孩子啦,把他一輩子的藍圖都描好了,遠而且大,遠到兩人老死不相往來,大到兩人橋歸橋、路歸路,橋和路都是各走一邊的,永遠不再有交會的時候。他怕他那樣說,都不用說,只要他露出一絲半點那個意思,他就會覺得自己一顆心在做自由落體,從胸腔直墜入無底深淵,深淵裏無光無熱,沒有光合作用,他那顆心一死就死透了,再也活不過來。還說什麽天長地久,還說什麽從今往後。屁!說不定老東西還要托人給他介紹對象呢!托孤似的,把一個合乎世俗标準的女子領到他面前,看着他們倆成雙對了,他再功成身退,退到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裏去終老。說不定将來他和那女子兩人有了孩子,老東西還會認認真真買幾身小衣服、包個遠超出他承受範圍的大紅包過來,哈哈哈傻樂,就跟那孩子是他親生的一樣。老東西是能做得出這樣事情來的。他不會覺得這是狠,他會覺得就該這麽着——游宇明是我一份責任,背了十幾年的責任,現在背不動了,總該有個人接過去。理所應當。天經地義。要跟他說他那份從小到大的戀慕,老東西指不定還要笑來着——拉倒吧!人胡老師都說了,這就是那啥戀父情節,時候到了,自然而然就沒了。只聽說有人離不開娘,還沒聽說過有人離不了爹的!罷了罷了,牛少吹點兒!

你看,嚴偉民就他媽這麽個人!

這麽個人又怎麽樣呢,明知他是這麽個人,我他媽一樣死活離不了!

挺搓火的。明知。明知。連将來可能都明知了,他就是這麽想不開!就非得在嚴偉民這棵樹上吊死!

之前是沒湊夠錢,沒心思想那麽遠,現在錢攥在手上,那口氣松下來,問題也就跟着浮上來了。

攤開說吧,避得過初一,避不過十五,總有那麽一天,這個問題要擺到臺面上來,他先把底牌掀開,好過讓嚴偉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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