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二

熱死人的夏天過去了,秋老虎發起威也夠瞧的,天兒一樣齁熱,只不過有了點天高物遠的味道,那股悶死人的熱變成另一種挺暢快的熱,偶爾下一場雨,雨後也有了那麽一陣難得的涼意。就這麽一個雨後的傍晚,游宇明左手拎着一把新電扇,右手抱着一個大西瓜,回家了。西瓜買了倆,一個先給他媽送去了,另一個抱回來,給老嚴解一解暑熱。這個夏天,他們倆統共也就吃了兩回西瓜,上回也是他買的,那會兒剛上市,不便宜,怕老嚴念來着,也就挑了個中等個頭的抱回來,誰知那頓念還是沒逃過去。其實老嚴也沒念多久,他就是早晨剛聽說西瓜一塊五一斤,夜裏就看見兔崽子弄了一個回來,怎麽都要十來塊錢的樣子,依他那一分錢掰兩半花的脾性,難道還能忍住不說?!說兩句“這麽貴的東西肯定很舍得打藥”,“我跟你說啊,不當令的東西吃了不好”,多了也沒說啥,然後兔崽子就敢把一塊瓜叼嘴裏,連人帶瓜一股腦“糊”過來,用舌尖把瓜怼進他嘴裏!關鍵是!他連那西瓜的味兒都沒嘗透,東西就給怼胃裏了,接下來人家還啃他舌頭!啃着啃着不知怎的,就到了第二天天亮!起來一看,那瓜都馊了!真他娘的暴殄天物!買也就買了吧,還沒吃上,就這麽扔了,把個老嚴警察肉痛得,整個夏天都不想再提西瓜這茬兒了!

就這麽的,游宇明還要買,明顯是沒吃夠教訓。

也不是,這種教訓,可能多來幾回他心裏會比較豐足……

反正他心裏五味雜陳的,一邊走一邊打腹稿,攤開說應當怎麽說,開門見山式的,還是半遮半掩式的,語重心長式的,還是直奔主題式的,哦,還有,新電扇一定得說是在李進財他們家店裏買的,三十塊。人家那兒是抹零,他這兒是直接把大數抹了,抹一百,剩三十。

這兒正想着人,誰知還沒進屋就把人給見了——老嚴打着赤膊,右腿擱在一張長板凳上,撅着屁股不知在弄啥玩意兒。走近了看才知道,老家夥正在做木工。刨刨整整,那東西有了雛形,看着像是輛小木車。

“給誰弄的?”

兔崽子也壞,西瓜和電扇放一邊,人悄默聲地靠過來,貼在老嚴耳朵邊,重低音炮似的放了四個字,把老嚴吓得,幾乎仰面朝天!

“可吓死我了你個小兔崽子!”

老嚴警察把那條擱板凳上的腿撤下來,穩住自個兒,與此同時,嘴裏響了一串珠炮。尤其是在看見門邊上的大西瓜和新電扇以後,“又買西瓜!這回多少錢一斤?”

“五毛。”

“你可別騙我啊,行市我還是知道的,至少得一塊!”

“五毛。”

老嚴警察把手上的活兒撂下,把那西瓜掂起來,在手上拍了拍,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看了得有小一分鐘,放話了,“別瞎扯,這樣的,起碼得一塊二!”

“五毛。”

“你還不服氣是不是?!我跟你說老子吃西瓜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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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嚴警察“我”、“你”、“老子”混着用,兔崽子二話沒說,順流而上,直接把那瓜劫了,拿進屋,過了沒一會兒,他又出來了,嘴裏叼一塊西瓜……

老嚴警察一見,一愣,然後心裏頭一通電閃雷鳴,心道不好,腿腳随着心意而動,一眨眼就倒退出五六步,退到他自以為安全的地界,支支吾吾:“少、少來啊!老子不幹那暴殄天物的事!”

兔崽子特淡定,把嘴裏那塊瓜嚼了,變戲法似的另變出一塊來,接着嚼,“就吃個瓜,說什麽呢!”,嚼着嚼着,又變了一趟戲法,拿出另一塊瓜來,遞過去,“喏,這兒還有一塊,要不要。”

這招厲害,老嚴警察給治得接不上話,只能去接瓜。兩人保持着安全距離各自吃完手上的瓜,老嚴忽然想起來這瓜不知道小游他媽吃上沒有,剛張了張嘴,小游就截過話頭,一頓全說了,“吃吧,我媽那兒另買了一個,比這個大得多。瓜五毛一斤,搭着人家做批發生意的人一起要的,要了倆,不騙你。電扇是李進財他家店裏買的,三十。聽我說完。這玩意兒你不要我要,那臺舊的每天晚上咔咔響,吵死人!”

“……好嘛,要就要嘛,舊的別扔啊,修一修還能用……”

“我給李進財了,以舊換新,實付二十五。”

“……”

老嚴警察默了又默,似乎找不着自己的北了——兔崽子大了,有主意了,能掙錢了,東西說扔就扔了,也真到了該想想以後的時候了。

“哎……”

“嚴偉民……”

他們倆同時開了口,又同時閉了嘴等對方的下文。

“你先說。”

“還是你先吧。”

游宇明真就先說了,他說,“我想買套房。”

老嚴警察懵了一下,完後心裏盤算着該上誰那借點兒,真要借,統共能借來多少。他沒說話,話都在心裏說完了。他想,這是大事,一輩子的大事,兔崽子要真有房就好了,說對象好說,成家立業不費事兒,怎麽着也該跟他把首付借出來!

“合适的有兩套,不知該選哪套,明兒周六,你跟我去一趟,幫我出出主意。”

“哦、哦,好、好。”

老嚴警察心裏頭還納悶來着,怎麽不提錢呢?錢多重要啊!沒錢你看中多少都沒招!

游宇明見他答應了,也就沒細說,怕說細了老嚴跟他談以後,談成家立業處對象。原本腹稿都打好了,想着攤開說,然而計劃到底趕不上變化。他想的是,要是老嚴不答應,他就徹底攤開說,包括為啥要買房,買了做什麽,首付有沒有,今後怎麽還,全說了。老東西要敢說半個不字,他就、就……反正只要有用,只要能讓他信他那天長地久,他啥都敢來!

心理準備是一早就做好了的,多“悲壯”的都做好了,卻不料老嚴警察一說就通。

那敢情好!這麽一來,他就不用聽他那“以後”了。

結果,沒一會兒,他就借話說話,輕輕巧巧地把話攀扯到了他正在做着的小木車上。

“嗐!這玩意兒是給張厚全他家兒子做的,小家夥見天到晚吵吵着要一輛玩具車,你想啊,他們家領低保的,張厚全現成一個藥罐子,他老婆是個拐腳的,重活幹不來,都指着低保那倆錢吃飯呢,哪來的富餘去買那車去!”

游宇明嘴裏含着一泡話:他們家窮,你又富餘到哪去?!窮得響叮當的一個人,也學人家管這管那!

然而他沒說,他說不出口,若不是老嚴警察管這管那,管不出今天這個游宇明來。況且當年他也幹過差不多的事。那年他十歲(虛歲十一),生日,死活要買生日蛋糕,那時候的生日蛋糕不像現在這樣稀松平常,還是個稀罕物,貴,他媽買不起,他鬧,他媽就揍,鬧一頓揍一頓,後來不知怎麽讓老嚴知道了,那家夥特地請了半天假,從大清早一直忙活到近午,蛋糕弄不成,倒是倒騰出一個大紅壽桃來,為着逼真,還不知從哪兒趸來一個蛋糕盒子,怕趕不上,騎着單車一路飛車過來的,到了吃的時節,打開盒子一看,那桃全糊了,半坨泥在盒子邊上,半坨靜靜呆在盒子中央,像是身首分離的一坨屎……

當年的他,哭得扁桃體都亮出來了,一勁兒哭,一勁兒嚎,“不是這個!這個是給老娘們兒吃的!不是給孩兒吃的!!我要蛋糕!!我要蛋糕!!!”

把他媽給氣的,抓起雞毛撣子就要抽!老嚴警察擋在中間,遭了池魚之殃,連帶着吃了好幾記雞毛撣子。最後,還是老嚴把他們娘兒倆分開,小的他帶走,大的囑咐隔鄰家的當家媳婦兒看着點兒。大中午的,他用自行車帶着他繞了大半個城區,去了市裏唯一一家蛋糕店。那天他吃上了他這輩子吃的第一塊蛋糕,一小塊,塞牙縫都不夠的,就花了老嚴警察兩塊錢。第一口進嘴,又甜又膩的那個,他後來才知道是奶油,小孩兒似乎天生對糖有特別的好感,甜甜的,甜得人都要笑呢。他吃了幾口,擡頭看了看老嚴,然後小心翼翼地從那還不夠塞牙縫的蛋糕上下一塊,小勺子一直送到他嘴邊。想也知道老嚴是不肯吃的。他說他是大人了,大人不愛吃,你吃吧,吃完咱們回家。

若沒有當年那個窮得響叮當,還要多管閑事的老嚴,今天的游宇明,會是個披着人皮的敗類,或是挨綁吃槍子兒的貨。但那個敗類或是吃槍子兒的貨還在他體內存活,死而未僵,遇到點什麽事,敗類或吃槍子兒的貨就要出頭的。

沒錯,就算是用詐的,他也會把老嚴詐進他的天長地久裏。

只可惜,兔崽子游宇明的心,還隔着一層肚皮,老嚴警察死活看不穿。他最近特別專心地愁一件事兒——借錢。真是把能借的都借遍了。先把關系最鐵的幾位找了一趟,你想啊,依老嚴警察的人脈,能和他鐵的,能夠是些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麽,都升鬥小民,都不富裕,一樣式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借來借去,零敲碎打地湊了個兩萬,差遠了。之後把關系不那麽鐵的也找了一遍,勉勉強強上了三萬,蹦跶到天上也就是這個數了!沒多的!

老嚴還突發奇想來着,說不定能找他們領導借點兒,然後他還真敢去,真敢張嘴!人領導聽完,默默無語,從錢包裏掏出五百塊錢來,摁他手上,捎帶着進行一番思想教育,不是教育他毫不利己專門利人,而是讓他凡事總該為自己想着點兒,“老嚴啊,我呢,知道你有一份熱心腸,但咱們做事兒好歹有個限度,你呢,最好想一想自己的能力界線,不要突破界線去幫助別人,這樣不好,對你不好,對被你幫助的那個人,也不好。”。反正話說了有一籮筐,把老嚴繞得暈頭轉向,直到被所長送出門去,還繞在那“限度”、“界線”裏邊出不來,出門直走,走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手上攥着五百塊錢,還樂來着——不管!揀進簍子裏的,它都是菜!

有着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老嚴警察樂了沒多久就樂不起來了,他去問了一趟從市中心到市郊的房價,算了一下賬,特別算了一下兔崽子這樣的情況,首付應當多少,那數目,足夠老嚴警察倒吸好幾口涼氣的——三萬到十萬,差了好幾倍呢!

該怎麽辦才好哇?上哪弄這麽些錢去?!

老嚴警察想了好多法子,正在焦頭爛額,一個他自以為是機會的機會送上門來了。

其實正經算起來,這都不應該叫做機會,只不過走投無路的老嚴警察,硬要把它當做一次機會。

啥機會?同學會呗!老嚴多年不去同學會,說确切點兒,是從沒去過同學會。剛畢業那幾年是想去不好意思去,到了後來,那就是懶得去了。

說到底,同學會這東西麽,大概齊是多年之後,把當年人聚齊一部分,半熟不熟的坐在一塊兒吃頓飯,豪華點的還安排着一同去什麽旅游景區玩兒一圈。都過了十好幾年或是好幾十年了,當年人的一張張臉由于地球引力作用,都往下耷拉了,就算狠下心往臉上動刀,也早沒了當年那份水靈勁兒,于是一個個的,都顯得陌生起來。起先,誰都不好意思太碎嘴,一般都是從現在在哪兒混,混得如何,老公/老婆做什麽的,由表及裏,由外及內,由做什麽的到收入多少,再由收入多少到孩子多大了,在哪讀書,高中,大學,重點不重點,985不985,近兩年還流行問偷生沒偷生,多養幾個孩子,在同學會上,那就是成功的标志。這種情況下,總是要出一些奇葩的,為了躲避奇葩,混得太好的和混得太次的,通常都不會去。混得太次的不知和人家說什麽,特別像老嚴警察這樣,身份不尴不尬,要房沒房,要錢沒錢,要老婆沒老婆,要孩子沒孩子,全方位诠釋了什麽叫“失意的人生”。前面好幾十年,老嚴都挺識相的,即便人家通知到了家門口,他也會找各種借口把這個會錯過去。但今時不同往日,他想着同學會也是一條門路,說不定還能是通往兔崽子買房夢的一條康莊大道——去!幹嘛不去!

別看老嚴牛逼哄哄地說着或是想着要去,還沒出家門口就把他愁死了——人靠衣裝馬靠鞍,衣服呢?總不能穿着這身有年頭的制服去吧?!這事兒後來以老嚴找了一身材和他差不多的哥們借了一套衣服告終。他把同學會當借錢機會的事兒,小游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興興頭頭地,準備參加幾天後的同學會,還連衣裝都借好了!

醋,游宇明是準定要吃的。他特意打聽過了,同學會那天,老嚴警察暗戀過的那位語文老師也要來!哦,這兒得說明一下,老嚴的母校是從小學直通高中的,小、初、高都在一塊兒,初中的老師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感情沒那麽疏離,加上那位語文老師人緣挺好,這次他們班的同學們一致同意把她也一塊兒請了。

單看老嚴警察參加同學會那天又是洗澡、又是往頭發上打啫喱、又是小心翼翼擺弄那身好衣服,兔崽子簡直忍不住要把醋噴出一口來,酸死他!

還敢哼小曲兒?!反了他了還!

“這麽高興呀?”兔崽子磨牙嚯嚯。

“還行吧,就是想着……咳……”老嚴那張嘴不緊,差點兒把後邊那半段說了,“就是想着能朝人借錢了!”。

他話說一半,兔崽子給懸在那兒了,心裏頭找補的話,可不是借錢,而是,“就是想着能見着她了。”。她是誰?不就是老嚴屁孩兒時節暗戀過的語文老師嘛!

這個誤會,可有點大了……

老嚴在作酸潑醋這上頭沒啥天分,基本是個木頭樁子,人家吃醋呢,拿酸話擠兌他,他還混不覺,就是專心致志地擺弄他自個兒,從頭到腳,由頭至尾,哦,除了衣服,他還借了一雙皮鞋,據說賊貴,要是弄壞了,老嚴三個月工資都不夠賠的,這不,老嚴祖宗似的供着它們,臨出門了才拈花一樣拈到門口,一雙腳不敢朝裏硬擠,一點一點進,穿一邊腳花一分鐘,一雙鞋穿好,怎麽着也該出門了。

說實話吧,還真就是人靠衣裝馬靠鞍,老嚴警察這身行頭扮上,簡直稱得上帥!

以前那是不修邊幅嘛,是不拘小節嘛,是大而化之嘛,所以人物看起來他就有點兒不那麽敞亮,今兒個頭梳了、臉刮了、衣服還換了,那身衣裝尤其好,把老嚴警察那雙大長腿亮了出來,并且由于老嚴常年經濟條件不好,幸運的到了這個年齡段還沒出來肚腩!腰帶一紮,小腰就出來了,不像是去同學會,簡直像是去作妖!啧啧!

想也知道兔崽子是不舒服也不樂意的——這麽帥一個老嚴警察,放出去多危險啊!這把年齡,同學會就是個尋覓第二春或是婚外情的最佳場合(老嚴他們這個同學會尤其騷情,還不準帶家屬!),當年的初戀,說不定到了這時候就死了老公了,身邊位子空出來,有錢有閑,一邊空虛又一邊怕上當的,免不了要把目光放到這些“當年人”身上,來回逡巡,前後考量。像老嚴這樣,罕見的保留了良好身材,并且沒有禿頂,沒有養成社會上一貫來的精刮習氣,不懂計較,不會叽歪,人還傻乎乎的,怎麽看怎麽搶手!

兔崽子前後想想,把自個兒給想緊張了,一緊張,他就不能不偷着跟過去。

歲月風塵,總還是有效用的,它把游宇明磨成了這麽一個當面笑着說,“玩兒好呀”,然後給你開門,目送你上車的成熟男人。從老嚴的眼中看去,他一張笑臉無比真誠。仿佛他對你有絕對的信任與依賴,自願放你去那個什麽烏七八糟、充滿各種淩亂可能性的同學會。其實他不是這樣的,至少他本性不是這樣的,本性中那個披着人皮的敗類或是挨綁吃槍子兒的貨的作為,應該是制造出各式各樣的“意外”(比如說那身衣裝在熨燙過程中一不小心被燙出一個洞,比如說那雙鞋子不知怎麽的被挂出一道長印,比如說老嚴警察那輛破單車忽然就罷工了。),讓老嚴出不去門的那種貨色。

他是他一個人的。既然如此,就該關着他,隔絕他任何一個可能的別戀機會。至少也該損他幾句呀——喲!不就是去個同學會,至于的嗎?!穿這麽正式!該不會想去約炮吧!就你那份人材,除了我,誰還看得上?!

放在三年前,這樣的話游宇明張口就來,自己嘴皮子倒是痛快了,可事後細細回想,忍不住要把老嚴警察那憨憨的笑也想進去,想着想着,就覺得自己嘴賤。他後來越來越不願看老嚴那憨憨的笑了,就是那種“誰損了我也沒關系,我受得來”。那樣一種笑。不該是他游宇明誘發的。天長地久裏邊,不能有這樣的笑。真要愛一個人,就不能一廂情願地把他鎖閉起來,讓他露出那樣的笑。真要愛一個人,起碼得讓他有選擇的自由。比如說這個烏七八糟的同學會,你得放他去,後邊你去不去,怎麽着去,那是你的選擇。游宇明的選擇,是偷着跟去,在同一家酒店坐着,遠觀他們那夥人。人家怎樣他不管,他得把他那個看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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