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四

本來是笑眯眯樂呵呵的,但他高興,人家釘子戶整天煩心拆遷的事兒,人家不高興呀,所以麽,巷子口雜貨鋪老板娘一見老嚴那張臉,二話不說,開始掼東西,砰砰乓乓,掼出挺大動靜,邊掼邊指桑罵槐,“嘴裏說的好聽!說是要給我們解決鋪面,呸!搞半天,最後說是要區裏批準!從街道推到區裏,下一步呢,又從區裏推到市裏了吧?!沒影的事兒就別亂打包票!老娘話撂這兒了,誰要弄得老娘一家沒飯吃,老娘買桶汽油,到市政府門口去,一把火把自己燒死!他媽個□□的!誰要端掉老娘的飯碗,老娘也讓他吃不成飯!!政府拆遷逼死人,我看你個倒黴催的市長區長街道主任還幹不幹得下去!!!”

“……”老嚴就站她門口臺階上,一只腳上一只腳下,不上不下,不知該上還是該下,這個時候,他覺着自個兒不能啞巴似的傻站着,總該說點兒什麽,啥都不說,人家還當你理虧呢!

“咳,那啥,老板娘,我就是來通知一下,今兒下午區裏找咱們這條巷子的代表們過去座談,有你一個……”

“談屁談!上上回是居委會找去座談,上回是街道找去座談,這回可好,排到區裏了!下回市裏,再下回我是不是直接和國家主席座談去了?!”

“……”

老板娘火氣太大,老嚴警察讓他擠兌得一時之間找不到說辭,只能啞火。過了得有兩分鐘吧,他見她火氣消下去一些了,就壯壯膽,把餘下的話一氣兒說完,“下午三點,區政府第二會議室!記得去啊!”。說完他麻溜蹿了,生怕再慢哪怕那麽一秒,老板娘手上的笤帚疙瘩就要破空飛出,直取他面門。這家夥腿腳利索,一蹿蹿出好遠,遠到了笤帚疙瘩的打擊範圍之外,他還倒退着走來着,邊倒退邊朝老板娘喊,“下午三點啊,別遲到了!區政府第二會議室,就說你是棚戶區改造座談會的群衆代表!別忘了啊!”

倒退着走,屬于顧頭不顧腚,老嚴只顧着前邊的老板娘,沒提防後背和屁股一撞撞在後邊一人身上,吓他一大跳,猛地一扭頭——嚯!是兔崽子!

“哎?不說今兒下午有課呢麽,怎麽不上課去?!”

“去了。老師臨時有事兒,課改在下周一下午。”

“哦。”老嚴本來想說“真的假的,你可別騙我啊!”,後來想想,也沒啥好騙的,上個課至于的麽!他這根弦兒實在是繃得太久又太緊了,兔崽子說啥他都朝各種不那麽好的事情上邊挂,這不太好,真的。所以他把話咽了回去,還自我反省來着。

“明兒周六,說好了的,陪我去看房子。”

游宇明倒是雲淡風輕了,老嚴那兒,一聽“房子”就條件反射,一反射就反射到“首付差五萬”上頭,他覺着喉頭堵住了,出不來音兒,這副模樣看着就是不樂意,那叫啥來着,無聲的拒絕?反正容易讓人誤會。

其實,說到底,游宇明要買房幹嚴偉民什麽事呢?在游宇明那兒是天長地久,在嚴偉民這兒呢?依照老嚴警察那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藍本的價值觀,他不敢細想自己和游宇明這樣的,到底該算在什麽裏頭,說歪了吧,他有時候覺着,人家跟自己一場,馬上就該畢業處對象了,再不給出點力,很說不過去。看看,正的是“責任”,歪的呢,就像是家外頭找了一朵野花,包了幾年,野花到了該變家花的時候了,包他的那個砸鍋賣鐵湊出倆錢來,給他買房置地,指望給他安個家了,大家好聚好散……

游宇明怕是看出那“好聚好散”的苗頭來了,心遽然一酸,卻并沒有酸到底,他畢竟不是那號軟不拉幾的人,披着人皮的敗類或是吃槍子兒的貨,本質不就是亡命之徒麽,亡命之徒是那種願意拿命去換心尖人或是心尖物的人,很有一股不死不休的意氣。在這股意氣面前,心酸只是一種暫時的小情緒,不影響大局。

大局,在游宇明這兒,是把老嚴詐進他的天長地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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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兒早晨七點起,早餐不在家弄了,外邊吃去。”

“哦、哦,好、好。”老嚴警察嘴裏應着,腦子還在尋思那五萬塊錢的缺口,真不知道該上哪兒補,能找的都找了,能借的都借了。五萬,到頂了。

去就去呗,船到橋頭自然直!

還真就去了。轉天早晨七點,準點起床,穿衣洗漱,兩人各蹬一輛自行車,先到巷子口的小攤上吃早餐。早餐也簡單,就是兩碗白粥配兩套大餅雞蛋。熱騰騰的白粥,配上熱騰騰的大餅雞蛋,一口白粥,一口大餅雞蛋,大餅雞蛋裏頭有火腿腸、有攤雞蛋、有幾頁生菜、有蘿蔔幹粒兒、有海帶,一口接着一口,每一口咬到的東西都不太一樣,初秋的早晨來這麽一份早餐,啧啧,真叫享受!

在老嚴那兒,這份享受就叫奢侈了。每到這種時刻,他就不能不來兩句“等老子有了錢”!

“等老子有了錢,天天、不、餐餐吃大餅雞蛋!吃到吐為止!”

就這點兒出息!

也是,都過了大半輩子或是半輩子了,老嚴連有錢的邊角都沒挨上,這輩子估計也就過個嘴瘾罷了,還能不讓人耍耍嘴皮子麽?!

兔崽子游宇明特知道他,還特理解他,背後讓老板打包一份,路上帶着,逛完一套房就拿出來讓他吃。不能當面來,當面來讓老嚴聽見了,準定不許老板再打包,說破大天也不行!

至于小游是怎麽藏的那份打了包的大餅雞蛋,那只有他自個兒才知道了。

吃過早餐,兩人先朝離這兒比較遠的那套房去,早上天氣涼快,騎遠點兒沒啥,到了快中午的時候往回走,去另一套房的路上一路樹蔭,也不熱,挺好。他們去的兩套房都是新樓盤,基本不考慮二手房,因為二手房房主一般要求一次性付清,他們倆付不起。就是房子将來的按揭,也是準備以胖子他們家某個親戚的名義去辦的,這些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反正游宇明已經出手搞定了嘛,現在就看老嚴警察滿意哪套了。問老嚴,老嚴沒得說,都滿意,因他沒什麽可對比的,和他那巴掌大的蝸居對比?有可比性沒有?所以他就只會點頭,說“好好好”、“不錯不錯不錯”,問他哪套更好,他尋思半天,想的其實不是更好的問題,而是哪套便宜點兒的問題。最後,老嚴還真挑了一套便宜點兒的,臨走前他嘴巴多,多問了一句這房子的首付,一問之下,老嚴一顆心哇涼哇涼的——十萬,最低價位了。

回去的路上,老嚴一路沉默,兔崽子游宇明也跟着一路沉默,兩人都在想事兒,但想的事兒隔開十萬八千裏,老嚴不用說,當然是想那五萬塊窟窿上哪兒補的事。小游麽,他眼見着老東西心不在焉地蹬着車,時不時小嘆一口氣,一顆心是懸着的,他想的是,老東西愁什麽呢?愁該怎麽甩掉我這塊累贅,高高飛走,去和他那老同學雙宿雙栖?

誤會這東西,通常都是醜惡的,說美麗的誤會,那純粹修辭呢!

比如這倆,一個怕人家和他說好聚好散,就不開門見山地說房子的事兒已經萬事俱備,就差老嚴你這陣東風了。另一個也沒好意思開口問,凡事一旦扯上錢,那簡直了!總而言之,就是誤會人家沒錢,朝他要錢,他自己沒把錢湊齊,錯處都往自個兒身上攬!

于是這倆隔着一層一捅就破的誤會,各懷心事,回了家去。只不過老嚴沒閑着,第二天又跟所裏請了半天假,沒別的,他就想找個能五萬首付就對付過去的房子,把這事兒解決喽!

你想啊,五萬首付就能對付過去的房子,能在什麽像樣的地段?!

他奔着便宜去的,一找就找到市郊一處樓盤,雜草叢生,非常荒涼,還沒進售樓處,那條從樓頂一直鋪陳到樓底的巨型橫幅就把價格亮出來了——跳樓價!4888元起!5萬首付!只要五萬您就能擁有一個春天!

這條是左手邊的,右手邊還有一條——這裏有您要的詩和遠方!各證齊全!10萬元圓您一個安家夢!

老嚴警察估計沒看見那“春天”,也沒看見那“詩和遠方”,他只看見4888!5萬!10萬!4888比游宇明看的那個低了至少1112一平米!首付五萬簡直善解人意!打個折扣,30來平米的房子,10萬就買了!世上還有比這個更合算的事麽!

就沖着合算,老嚴毫無反顧地進了售樓處!

售樓處的售樓小姐們估計有日子沒見着活人了,三人一擁而上,一左一右一後,把老嚴挾了進去。然後呢?當然要說一說這樓戶型多麽多麽好,價格多麽多麽要跳樓,哦,對了,還說了各種配套設施——商場!學校!醫院!影院!

“影院是IMAX的!”售樓小姐甲甜甜笑着,補充了一下影院的檔次。

老嚴聽不懂啥叫“IMAX”,他多年不進影院,對電影的理解還停留在一塊布、四個角,扯上繩子挂牢,一臺放映機在那兒咔咔轉,一束光投射到布上,露天的,兩面都可以看,你願意坐哪面看就坐哪面看!

“我們這兒的物業是經過認證的,具有國際專業水準!”售樓小姐乙看老嚴警察雙眉緊鎖,專心一意地盯着面前的樓盤模型看,心裏打鼓,免不了要再添點油加點醋。

“還有,我們這兒還贈送車庫!”售樓小姐丙甚至把免費贈送都祭出來了,老嚴警察就是不開腔。他就是自個兒給自個兒算賬,算了又算,然後他問,“首付五萬,那麽……後邊那五萬,可以按月從工資裏扣麽?”

“您要做按揭麽?”

售樓小姐們以為看到了曙光,應了個異口同聲。

“……我沒有住房公積金。就是、就是我把工資卡壓你們這兒,每個月扣,剩多少算多少,沒剩也就罷了……”

售樓小姐們一聽這話,面面相觑,甲小姐比較老練,雖然心裏已經清楚這是個沒多少油水的主兒,但俗話說得好,放到籃子裏的,他都是菜!

“這個我們得和老總請示一下,您稍等。”

然後她就進去內室去了,去了約摸有十來二十分鐘吧,她又出來的,笑意盈盈的,“我們老總說了,給您貴賓優惠,可以按月從工資裏頭扣,不過我們得請您提供單位開具的收入證明。”

證明還不容易麽!最頭疼的按揭就這麽爽快利落地解決了,老嚴立馬就有了心情,有心情跟着售樓小姐看房去。先上的二樓,看了看,又上了九樓,這回樓層高,四人搭電梯上去的。

“跟您說,我們這兒不比城區,城區污染多嚴重呀,又是汽車尾氣,又是霧霾的!我們這兒雖然離城區稍微遠了一點,但空氣好呀,待會兒您進去,開窗體驗一下。”

老嚴真上了九樓,開了窗戶,探頭一看,瞧出不對勁來了,“哎,請問,對過那些個白花花的,是什麽東西?”

“……”

人家就怕他問這個,誰知怕啥來啥。

“我看着,怎麽有點兒像墓碑?”

不是像,它就是!

人家售樓小姐們介紹了戶型,介紹了配套設施,甚至介紹了物業,就是不介紹地段,想也知道,當然是地段有問題啦!問題在哪?這樓盤的位置,就在他們這個城市的公墓隔壁!

要真買下來了吧,游宇明同學夢想中的晨起畫面,就從“每天早上兩人從自己的家裏自己的床上醒來,刷牙洗臉,他去做早飯,老嚴先坐餐桌前聽一會兒新聞和報紙摘要,然後起來澆他養的幾盆蔥姜蒜,并且推窗一看,能看到對面一片湖,天藍水清,太陽暖和。”,變成“每天早上兩人從自己的家裏自己的床上醒來,刷牙洗臉,他去做早飯,老嚴先坐餐桌前聽一會兒新聞和報紙摘要,然後起來澆他養的幾盆蔥姜蒜,并且推窗一看,能看到對面一片公墓,白花花的墓碑反射着清晨的陽光,這時或許還有幾只烏鴉飛過,‘啊~啊~啊’地叫幾聲,淩空撂下幾團鳥屎。”

……

老嚴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沒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從不搞迷信也沒錯,可這房子不是給他自個兒買的呀,人兔崽子說不定忌諱這個。他想了想,還是不能當場定主意,就和售樓小姐們說了,明天他要帶個人過來看,那個人要願意呢,咱就買了!

在老嚴看來,這房子相當不錯,要能買下來那就更不錯了。關鍵是,怎麽說服兔崽子呢?這方面,他還真不是行家裏手,所以他想到了一個行家裏手,想從人家那兒學點現成的經驗。

這位行家裏手不做他人之想,必定是方秀珠女士,老嚴也确實是問的她的主意。兩人電話聯系的,一聽老嚴警察報出樓盤名字,方女士在電話那頭默了得有三十秒,默得老嚴都快以為電話斷了,她才嘆了一口氣道,“就這麽着急?連幾天都等不了,非得要這個樓盤的房麽?”。老嚴聽出了她話裏的無奈,仿佛還有一絲怨,怨他信她不過,找了個這麽次的房,還要問她拿經驗。

“……也不是急,就是、就是,那啥,我估計他們真沒那麽些錢,你那邊的房子,大概是買不起……”

“好啦,別拿別人當借口啦!這房子是你要買的吧,錢也是你出,對不對?”方女士截斷老嚴話頭,一句話把老嚴堵死了。

“……是。我确實沒那個經濟能力,所以只能從價格低一點的房子上想辦法。”

老嚴的大白話就是,雖然你們覺着這地方不咋樣,但它好歹是套房,我的能力也就到這兒了。

“你呀!老同學幹嘛這麽見外!辦法到底是人想出來的,這樣吧,電話上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咱們約個地兒吃飯,怎麽樣?”

又吃飯吶!

老嚴警察想的是吃完了飯,估計回家就沒那個時間好好和兔崽子做思想工作了,因為晚八點所裏還有個拆遷工作階段性總結會,不知開到幾點完事,“那啥,吃飯的話,時間上可能不是那麽富餘,所裏晚八點還有個會,要不下次……”

“下次什麽下次!不夠時間吃飯,喝一壺茶的工夫都沒有嗎?!”

那頭嗓門兒一高,老嚴口風又松了,說好好好,又約了時間地點。

世上的事,多得是湊巧,不是這個湊巧,就是那個湊巧,反正兔崽子游宇明湊巧撞見這倆一塊兒喝茶……

要說兔崽子刻意跟蹤,那還真沒有,他就是約了王胖子出來,準備談點事兒。誰知就有這個巧可湊,他和王胖子就在同一家茶坊坐着,并且他們來得比老嚴警察和方秀珠女士要早,方秀珠女士又來得比老嚴警察要早。這就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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