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六

這時候,老嚴正在所裏開那拆遷工作階段性總結會,所長說了一串的時間節點,把他繞了個七葷八素,頭疼要死!說是階段性總結會,其實也就是動員會,動員會是啥?就是往下派任務,下死命令的會!

十點過一刻,會終于開完了,老嚴蹬車回去,到家的時候十點半。還沒等他掏鑰匙開門,游宇明就從裏邊把門給開開了。誰也沒說話。老嚴是累的,小游是怯的。亡命徒大概只有對着心尖人或者是心尖物的時候,才會有這份怯吧。不過他沒露出來,他知道他有話說,他得先讓他把話說完。

老嚴進屋,先找把椅子坐下,打着一把蒲扇猛搖一氣。他正搖着,忽然一陣涼風撲面襲來,扭頭一看——兔崽子把那新電扇插上電,正對着他吹呢!

“……那啥,要沒事兒的話,咱們坐下說會兒話。最近忙死,有日子沒好好坐下聊了。”

老嚴坐着腰骨作痛,就挪床上躺着,躺舒服了才開始聊閑篇。

“……”

小游默不作聲,把那電扇又挪了個方向。

“哎,人家給我介紹了一套房!只要五萬首付!不用搞按揭!還給折扣,跟咱們上回去看的那兩套差不多面積,十萬就能要下來!!”

老嚴列出一串數字當做起頭,滿以為人家跟他一樣對省錢感興趣,沒曾想人家居然沒接應!這和預想當中的不一樣啊,該怎麽往下接?!

“……就是吧,那地段……它可能不是那麽理想……”

老嚴警察硬着頭皮往下,嘴皮子已經不那麽溜嗖了。

“咳,那房子對面是、是咱們市裏的公墓,南面吧……一推窗就能看見……”

“……”

游宇明點了一根煙,并不吸,就讓它這麽空燒着。他非得做點兒什麽分散一下注意力,不然他怕自己憋了許久的那些刻薄話會噴薄而出,那些話裏邊有怨怒的、妒忌的、求而不得的,一旦噴薄而出,老嚴必定沒有別的表情可做,就是那種憨憨的笑。容忍你,哪怕你的話刀子一樣紮進心裏,心裏出血,也一樣容忍你。

那還有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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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不是挑好了一套麽?怎麽忽然想起來要自己去看另一套?”

平常他在老嚴警察面前,是不吸煙的,怕把老家夥的瘾勾上來,回頭再去偷買那野雞煙來抽。今兒個不同,他自己點了一根空燒,見老嚴眼饞,竟大方的分了他一根,并給他點上,兩人湊得很近很近的當口,他猛不防地來了這麽一句,老嚴警察毫無防備,幾乎當場把真話給吐了出來,後來吧,卡了半天殼,好不容易從腦子裏拽出一套說辭來:

“……也不是忽然吧,其實打從你說要買房那天起,我就留心了,不過……哎,那房子的戶型真不賴!不比咱們前兩天看的那兩套差!”

為着顯示專業,老嚴警察連“戶型”都出來了!其實他哪知道啥戶型不戶型呢,他就是覺着那房子敞亮、通風、便宜!

“……前兩天看的那套要是不滿意,咱們可以再去看看別的。”游宇明夾煙的兩根手指頭在緩緩摩挲那煙的過濾嘴,借以掩飾手指尖的顫抖。他已經很久沒試過怕是什麽滋味了,上一次的怕,是親眼看見老嚴警察被人一刀捅倒。怕跟餓一樣,都是身上有塊窟窿填不滿,都會引發生理性的顫抖。不同的是,餓了,只要倒一碗飯進胃裏,填上那塊窟窿就好了,而怕,是永遠填不滿的,你又不能把引發“怕”的那個人倒進心裏,去把那塊窟窿填上。

那麽怕。怕到甚至不敢問他,“不是說好了要一起住的麽?怎麽,你說話不算話?”,更不敢問他,“你是不是準備好了,買了房就和我散夥?”

正在胡思亂想,猛聽得老嚴警察蚊子一樣的嗡了一句:

“……我沒那麽些錢。……能借的我都借遍了,頂天也是五萬,前兩天看的那兩套房,至少都要十萬的首付,差一半呢……這些都不說了,我還沒有住房公積金,還搞不了按揭,就算湊夠首付,後邊的錢……”

老嚴就跟那砸了鍋賣了鐵,卻仍舊沒那買房置地的本事的大家長一樣,既羞且愧,話都說不圓了他!

“……就因為這個?”

游宇明一顆心因為他一番話就低位反彈了,所有壓在上邊的大石頭都嘩啦啦撤走,那顆心從來沒這麽輕快過,輕得幾乎要淩空飄舉,從左胸口拱到嗓子眼兒,在哪兒和嗓子一塊兒唱歌!

“……啥叫就因為這個?!差一半呢!”

老嚴還在這兒煩那差一半的事兒,小游已經有心思說點兒別的了。

“錢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話才起了個頭呢,老嚴一嘴搶過來,“不用我操心?!能的你!”

“是都安排好了,不信你問胖子!”

“問胖子幹嘛,就問你!”

“好,那我說了你可別不信啊!”

“你先說,我這兒聽聽看!”

“明年六月我不畢業了麽,提前和一家公司簽了約,并且和人家說好了,房子公司先出全款買下,房産證也先放公司那兒,然後呢,按月從我工資裏頭扣,啥時候把錢還清楚,啥時候把房産證拿回來。”

“……有這種好事?!那公司該不會是搞傳銷的吧?!”

老嚴不只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還堅信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像這種基本等于白占便宜的事兒,做得出來的,一定不是啥正經公司!

“沒,搞設計的。不信你查去呀!現在不有個全國企業信用公示系統了麽,上網查去呀!你不會查讓你們所裏的小年輕幫你查去呀!”

“……我就這麽一說,那麽認真幹嘛……”

老嚴警察嘴上嘀嘀咕咕,心裏已經松快了大半——不用硬湊那五萬了嘛!

兩人就這麽各自在自己驟然而來輕松中,惬意地呆了一小會兒,一小會兒過後,老嚴警察想起來,這是個說正事的好時候,兔崽子的房子有着落了,人也快畢業了,他們所裏也同意把春熙路的房子讓他住一陣了,各自都有了歸處,不錯!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打算從他自個兒說起,“哎,春熙路你知道麽?”

迂回。

“知道,離咱們這兒三四公裏吧,也是個棚戶區,怎麽,你們領導打算把你派到那兒做工作去?”

他迂回,兔崽子也迂回。

“……也不是。我原來住的那間房是我們所裏的庫房,拆了就沒得住了,我們所長特別關心了一下,讓我搬到春熙路去,那兒也有一間單位房……”

游宇明沒讓他說完,也沒讓他再迂回,單刀直入地問他:“你答應了?”

“……對、對呀!所長還說了,住着就行,水電不用交,這麽好的事兒……”

“那地兒一定特別小吧?一定容不下兩個人吧?”

“……”

“一定是你一個人往那兒去吧。”

“……”

“那我呢?”

搶白是最不好的事,尤其是在兩個本應定義為“戀人”,卻因為缺乏定義的條件,而最終沒有定義的兩人中間,一個聲音把另一個聲音淹沒了,可怕的是,搶白的那個還以為自己在講理。但“愛”這個字裏邊,從來沒有道理可講。并不是誰說得快、說得多、說得高聲就能占據制高點的。

道理人人都明白,可事到臨頭,沒幾個人忍得住,尤其是像游宇明這樣把重要的人事物的重要性放大數倍,再來計算的人,能把那些尖酸刻薄的話全部捂死在肚子裏,只放出稀松平常的“那我呢”,就算不容易了。

這三個字,從他們倆成事的那天起,游宇明就一直壓在心底——那我呢?我算什麽?你以為我們倆這個模樣,到底算什麽?!現在走到了十字路口了,結果你輕輕巧巧一句話,就要把我撇在這四通八達的路口,放我四顧茫然?!我在你眼裏面就是個隐患吧?你覺得大學四年總算能讓我從隐患脫胎為良民,然後你功成身退,所有人皆大歡喜?!

是不是?

那我還要房子來幹屁!

上面那些話,都已經被捂死在肚子裏了,老嚴警察聽到耳朵裏的,只有那幹巴巴的三個字“那我呢?”,他以為這就是字面上的問法,于是他就按字面上的意思來答,“哎,你不有新房了嗎,先弄個簡單裝修就可以搬進去住啦!鑰匙拿到手了沒?要是拿到了,我們周六周日買一桶刷牆漆過去刷一遍,地板瓷磚買便宜點兒的,是了是了!我們所裏大黃的小舅子不是做瓷磚生意的麽,讓他……”

“之前不是說好了麽,畢業了,也住一起。”

又被搶白。老嚴警察那“給你打個折扣”生生折在嘴裏,他這才聽出來兔崽子那“那我呢”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這可不好辦哪!

“哈哈哈,那哪成呢!30來平米,一房一廳一廚一衛,就是兩人小世界麽,我這麽個大燈泡加老累贅跟過去幹啥!”

“唔,兩人小世界,這話說的好。”

“……”

重點、重點它不是這個!

“我的意思是,你那啥啥情節也該到頭了,只聽說過離不開媽的,還真沒聽說過離不開爹的!”

“嗯,對爹能做這樣的事?”

“……”

老嚴正準備把前些天趸來的那些個理論現學現賣一下,沒曾想才剛賣出幾句零頭,兔崽子一句王炸,他歇菜了!

“……我就是說吧,看着不像,你總不能這麽着過一輩子吧?你媽那頭……”

“哦,我不還有個弟弟或妹妹了麽。”

“……”我說你怎麽老撺掇你媽再生一個,原來是這意思!

老嚴警察肚子裏的牢騷只能在肚裏消化,反正他一時半會兒是尋不出話來接了。

“嚴偉民,我今年二十好幾了,不是三歲小孩,我說什麽、做什麽、要什麽,自己心裏都有數。也罷,就算是話趕話說到這兒了,我也就好攤開來說,我呢,壓根兒沒打算按您或我媽的意思去找個什麽門當戶對的好姑娘過一輩子。”說到這兒,他還笑了一下,指尖夾起那根快要燒到頭的煙,湊到嘴邊深吸一口,吞雲吐霧間,輕聲柔語地說着将來。“我這人,特好認死理兒,一旦認定了什麽,死了都不回頭!嚴偉民,你可能覺着你的各種謀劃都是為了我好,但在我看來,你那些個謀劃,就跟一刀宰了我差不多!也不對,一刀宰了還算痛快,你用的是鈍刀子,一刀刀割,不給我好死呢!”

“你啥意思你!哦,老子上天入地到處借錢,就為了一刀刀割你?!”老嚴警察肝火上升,直沖腦門兒——好心當成驢肝肺呢,好你個小兔崽子!

“不是麽?!當初說好了的事,為什麽就變成我住新房,你住春熙路的單位宿舍?!”

“為什麽?你說為什麽?!鬧着玩兒的事兒,一時是一時,難不成你還想胡鬧一輩子?!”

“……我沒胡鬧。”

游宇明從椅子上站起來,頭是垂着的,話一撂就往外走,并且就只走到門外,在門外站着不動彈。

老嚴對人的情感的起伏程度了解不多,完全沒想到剛才還挺有精氣神在那兒強詞奪理的一個人,轉個身就能掉金豆子!

其實游宇明沒掉金豆子來着,他就是一下鼻頭泛酸,帶累了眼睛,眼眶周圍漫上來一層水而已,還沒等掉下來他就從屋裏走出來——不現這個眼了。

他說他什麽都行,就是不能說他在胡鬧。胡鬧是什麽,是從根底上否定了他們倆這段關系,也把可以定義的未來整個斬斷,他從懵懂少年一路而來的種種,都随着這個“胡鬧”變成了一筆永遠算不清楚空賬。都說沒有未來可怕,可這種一句話就把過去斬草除根的,就不可怕?他都怕了他的話了,受不住。就因為受不住這些話,他才遲遲不敢攤開說,寧願兩人這樣不明不白地處下去。他不能具體說出愛是什麽,也可能是覺得這個字太俗,不足以概括他的種種煎熬,種種擔驚受怕,種種患得患失。可能它就是這麽個東西吧,你和你巴心巴肝要愛的那個人永遠說不通,你空口無憑,恨不能把心肝挖出來給他看,一樣沒用。你想用實際行動向他表示你的天長地久海枯石爛,而他卻在與你南轅北轍的另一條路上操勞奔波、苦心經營,說是為了給你兌現一個更好的未來,當然,這個未來,是沒有他的,因為你們的粘合劑,是你的胡鬧,一旦你到了不能胡鬧的時候了,他就毫不猶豫地從這段胡鬧來的關系裏邊大撤退,把所有回憶,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都打包好了,一次帶走,你可能連再見他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你、你這是咋的啦?我不過是順嘴一說麽,你、你……”

你哭啦?

老嚴沒敢問,光從臉上看,兔崽子沒哭,但他直覺他哭過,很短的一瞬,立馬就收了,凡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動作,兔崽子都是不會浪費力氣去做的,哪怕是哭。

“……我先回老屋那兒對付一晚,咱們都認真想想,這事兒,遲早都要做個了結的。”

老嚴還愣着,沒提防兔崽子往他耳朵邊塞進一句話,又往他手上塞了一把鑰匙,“新房的,要麽和你一起住,要麽,我就和巷口老板娘一塊兒做釘子戶。”

“……”

去你的!還詐起老子來了!做釘子戶,你媽早就把合同簽了,還做屁的釘子戶!

“哦,對了,忘了說了,我媽名字簽錯了,居委會的前幾天來過一趟,讓我代簽,我還沒簽呢。”

“……”

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甭管威脅不威脅,人游宇明那邊,這回特別堅決,堅決不上老嚴那兒去,堅決不偶遇他,遇上了也堅決不多說什麽。他說的“都認真想想”,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是随口說說,是賭一把的說法。讓誰誰想清楚,不等于誰誰可以想不清楚,或者是不那麽清楚,更或者是往另一條道上去想,他說的想清楚,是讓老嚴想清楚,從今而後,你的生生死死是我的事,我的生生死死也是你的事,沒有別人什麽事。再想不清楚,再想把他推給什麽符合世俗标準的女孩子,那就走着瞧!

老嚴警察不知道他那走着瞧,他只知道兔崽子翅膀硬了,敢跟他甩臉子了,敢不回來吃飯了,敢路上遇見他幹巴巴地“寒暄”幾句就擦身而過了!!

追根究底,還是“爹”式的焦慮,孩子長大了,馬上就可以離窩了,并且你也明許暗許默許他離窩了,到頭來,他卻是不習慣的那個!

以前吧,他在外邊勞累一天,回到家還能見着兔崽子在那兒打赤膊做飯,非常欣慰,現在呢,回到家,飯是做好了的,但人沒了,躲起來了,和他錯開來,踩着他不在的點兒過來做飯,做好了就閃人。哼。

所裏的事情,拆遷的事情,春熙路宿舍的事情,件件事都忙,他忙來忙去,半個月過去了,也就是說,他和兔崽子有半個月沒碰面了。說是“都認真想想”,你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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