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後記

後記

後記

人老了,總是愛往舊事裏去找,找些什麽呢?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找些什麽,只不過總有那麽一些人、那麽一些事,老也挂在那兒,某年某月某時某刻,你就和它們劈面相逢。對我來說,寫作是一種建立在現實之上的虛構,比如說煙鬼這個故事,說它是虛構麽,它又不完全是,因為這世上的确有個老嚴,這世上的确還有個小游。

嗯,這事兒得從頭說起。

很久很久以前,彼時,年糕還是一塊六歲大的小年糕。六歲,貓狗都嫌你煩的年紀,又還沒到上學的時候,于是乎,六歲大的小年糕整日在外游蕩。最喜歡逛的地方,是個肮髒的市場。市場裏頭有個飯店,叫“游記野味店”,專賣些稀奇古怪的菜色。野雞、野鴨、獾子、果子貍、蛇、狗、貓,等等,啥“不正常”它賣啥。老字號,開了起碼有三代人了。店主老游,小游他爹,此人滿身戾氣,說話大嗓門,一雙大腳,蹬雙木屐,走路咔嚓咔嚓,從早到晚做屠夫,閑下來喜歡在店門口擺張小桌,放上一小碟臘腸、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油炸小雜魚,小飲怡情(咳,還有邊飲邊摳臭腳丫子的壞習慣……)。老嚴是他的酒友,四十有一的老光杆一根,只要是派出所加班,晚了,回去懶得弄飯,一定會到老游家開的飯館去混一頓。小游每次遠遠望見他,都會一路沖着迎上去,“老嚴!我的糖!!”,老嚴乖乖掏出糖,(六歲的小年糕經常跟在小游後頭,就想沾此類不大光彩的光,分得幾顆糖吃。)交給他。小游帶着“戰利品”一路呼嘯而去,那得意樣子分明是嘯聚山林的大草莽一只。“老嚴來啦!老嚴來啦!老嚴來啦!!”,若傳到老游耳朵裏,鐵定是一個耳刮子扇過去,吼:“誰教你的?!沒大沒小!!”,臉上帶着五個手指印的小游癟着嘴委委屈屈地縮到老嚴身後。這時候一定是老嚴出來打圓場:“小孩嘛,那麽認真幹什麽?”。“小孩?!他都七歲了!我在他這個年紀都開始殺貓殺狗了!!”。“他、他不也開始殺貓殺狗了麽?”老嚴的脾氣很好,還會擺事實講道理。沒錯,小游的确和他爹一樣,七歲開始殺貓殺狗。小年糕見過一回,跟游宇明那種殺法一模一樣,血濺三尺,吓得小年糕魂飛魄散,回去發了整整一個禮拜的噩夢。【老嚴會不會發就不知道了】。

世事難料,老游在小游十歲的時候撒手人寰,撇下孤兒寡母,生計艱難。店不開了,因為小游他娘堅信,萬物有靈——小游他爹死得這麽早,一定是殺業造的太多,那些死在他刀下的東西來向他索命了。店既然不能開,那必定要入不敷出,小游因家境困頓,幾度想要辍學外出打工,是老嚴,用他那微薄的工資替他付學費書費生活費,支持他讀完初中讀高中,讀完高中讀大學。

可惜,小游他爹去世後的這些事都不是小年糕親眼所見,是聽說的。因為那時候小年糕已經長成了中等年糕,到另一個城市去讀書去了。學會寫信後,中等年糕給老嚴寫了封一千來字的信,當中七百字問候年糕同學交給老嚴代養的那只虎斑小貓,兩百字問候七大姑八大姨,六十字問候巷口那顆老樹,二十九字問候小游母子,最後十一個字才輪到老嚴:“嚴叔叔,你又老了一歲,哈哈!”……涕淚交流。少年不識愁滋味,不知人情世故,這塊欠抽的年糕啊!【其實,按老嚴的年歲,我該叫他“嚴伯伯”才對,不過,我娘教導我說:凡是沒結過婚的男人,不管多老,一律叫“叔”!】

老嚴回了封兩千來字的信,當中一千五百字要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三百字交待虎斑小貓的吃喝拉撒睡,百來字交待七大姑八大姨和小游母子,最後才是他自己:“嚴叔叔是老了!白頭發比黑頭發多,哈哈!”

如今已成了老年糕的年糕同學時常回想起故鄉事、故鄉景。那些故鄉景裏頭總有這麽一幅常常突出來,浮在記憶表面:四十八歲的老嚴騎着輛破單車從巷口進來了,前面帶着只五歲老公雞,後頭帶着個十歲小屁孩。落日西沉,微霞滿天,晃晃悠悠的老單車,唠裏唠叨的老嚴,沉默寡言的五歲老公雞和十歲小屁孩……

多暖的色調。生活的艱辛全被抛到後頭了……

多年以後,思鄉心切的老年糕回了趟家鄉,回去一問才知道,老嚴不久前過世了。享年六十五。終生未娶。是小游給他養的老,送的終。

你看,我把現實中的遺憾淡化了,雖然是以完全不一樣的方式淡化的,但我希望在我虛構的世界裏,老嚴這樣的好人,能有一個配得上他的好結局——有人為他衣帶漸寬,有人為他牽腸挂肚,有人願意為他殺人放火,同時也願意為他安分守己。就是這樣。這就是我虛構的世界裏的善有善報。不知道你們相不相信溫暖是甜的,淡淡的,持久的,我相信,因為老嚴給過我一種再真切不過的溫暖,當然,他也給過我們那邊許多屁孩兒一樣真切的溫暖,一直暖到如今,一想到他,我就覺得我看到的這個世界是橘黃色的,初秋時節的那種暖,日光不烈,天高雲淡,萬物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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