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胖子的迷弟生涯(微故事三)
胖子的迷弟生涯(微故事三)
胖子的迷弟生涯(微故事三)
胖子“小霸王”的外號,是買來的,不是打來的。全班,不,全校都知道他們家有錢,相當有錢。有錢的胖子每天帶在身上的錢都是以幾十上百計的,要知道那年頭,上初中的孩子的零花,一天可能只有個塊兒八毛的,幾十上百,那得是多大一筆橫財!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的胖子花個幾十上百的在班上或是校內收買幾個小弟,那多正常。只見下課時分,胖子身邊圍着一圈人,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一群人前呼後擁朝小賣部呼嘯而去,買買買,分分分,得了甜頭的,老大老大叫個不停。也不知誰起的頭,反正某天就給胖子改了個外號,從胖子變成了“小霸王”。打從那時候起,小霸王的名號就越傳越響,從班內傳到了班外,又從班外傳到了校內,再從校內傳到了校外。胖子那時候,是前所未有的風光,存在感也前所未有的強烈,強烈到了他真把自己當成一號“霸王”的地步。霸王什麽人?能叫霸王的基本都是用自己的拳頭砸出來的。胖子和霸王之間,隔着不只是一坨脂肪的距離。只不過外號叫久了,人人都當真了,他自己當真,別人也當真。尤其是校內或校外的校霸,聽說了這麽一號“霸王”,又聽說了這號“霸王”油水肥厚,哪怕有霸王名號在哪兒,人家也忍不住要打主意。當然,還是怕他是真霸王的,準備來個人海戰術,幾個打一個,還怕打不過麽?!
時間選在了下晚自習後,地點選在了胖子從學校回家必經的一條小巷,小巷路口有燈,但越往裏走越是烏漆墨黑,都是面子工程,巷子口那幾盞燈是為了應付上頭檢查的,到了裏邊,那些燈大多年久失修,有些幹脆連燈泡都沒了。那是冬天,大寒前一天,天氣不讨喜,雨夾雪,胖子頭上耳罩加口罩,身上羽絨服加棉褲加手套,腳上一雙棉靰鞡,還是凍得縮肩塌背。那些守他的人也凍夠嗆,都想着一會兒不詐夠本絕不把守。然後胖子從巷子口縮肩塌背地進來了,進到黑燈瞎火那一段,四五個人圍定他,先揍,以為他是真霸王,所以往死裏揍,第一拳過來,胖子就倒地不起了,後邊那些拳腳,他壓根兒找不着北,只是嘴裏讨饒,然後手往褲兜裏插,錢拽出來,奉送過去,領頭的那個一手搶了,後邊又過來兩個人,一個搜他書包,一個搜他身上,書包翻了個底朝天,人也翻了個底朝天,羽絨服扒走,臨去之前撂下狠話,以後每天上貢一百,少一分就揍死他!
霸王是不會讓人一拳揍翻的,也不會乖乖躺着挨揍,更不會讓人搜個底朝天。那晚之後,胖子的自欺算是到頭了。更糟心的是,他沒那麽些錢去上貢,雖然他爸他媽從不在經濟上虧待他,但一天一百,明顯超越了他能力極限。拿不出錢,他不敢去上學了。在家裏呆到第三天,他們班主任一個電話打到他媽那兒,他媽又一個電話挂給他爸,早已同床異夢的夫妻倆這回出奇的志同道合,一個從捉小三的日常戰線上暫時撤下,另一個從躲大老婆輪流睡小老婆的日常套路當中臨時改道,回了一趟常年缺乏人氣的正屋。倒也不是出于什麽爹媽的責任心之類的,只是争着确認自己的所有權罷了——一個說,我生你出來,養你到這麽大,指望你讀書上進,讓我面上有光,誰知道你不但不上進,還讓老師打電話來家,說我不管教孩子!你說!生你來幹屁!另一個說,我天天辛辛苦苦外出做吃,你吃我的、花我的,不好好攻書,你居然學阿爛崽頭(人家那些爛崽頭)不去上課!要混社會!你看你身板,吃得肥肉肉,有那把力氣跟人混?!
胖子不敢說是遭人勒索,只能低頭坐在對面沙發上聽訓。他爸他媽起先的話頭還在勉強維持在“教育孩子”周圍打轉,後來就出圈了,變成了相互貶損的一場罵戰,他看着他們對罵,看着他們相繼摔門而去。他坐着不動,天漸漸就黑了,天黑之後,這個久失人氣的家,慢慢變成一個小小的蝸牛殼,他就是殼裏的那團肉,出了這兒,就只剩一團肉身,軟軟的,随便一點什麽都能取他小命。可就是這樣,他們還逼着他出去,從不問他為什麽不去,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沒有一個人幫他一把,他爸媽也一樣。或者說,他們的幫法,就是甩錢,錢給你,你得給我掙回等價的面子來,如果掙不回來,那你就是廢物囊串,說你幾句算什麽!
天氣真冷,坐在有暖氣片的屋子裏,一樣冷,又冷又餓,胖子給自己燒了一壺開水,又從冰箱裏扒拉出一包方便面,泡好,還燙着呢,他就這麽吃下去,吃的時候那碗面水汽氤氲,袅袅上行,直直熏到他眼裏。其實他沒想哭來着,就是水太燙了,燙了嘴,燙了喉嚨,又燙了心。然後一雙眼睛開始滴漏,最後關不住了,索性讓眼睛裏的水痛快流一趟。反正又沒人看見。
那天吃完那碗面,胖子自己對自己說,還是去學校吧,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一百就一百,省着點兒花,應該也夠。事實證明,他的“應該也夠”實在是太過天真,根本就沒把“漲價”這回事考慮進去。沒過兩天,果然就漲了,從一百漲到了一百二,又從一百二漲到了一百五,他是真拿不出來了,哪怕早飯不吃、午飯不吃,也拿不出來了。拿不出來就只能挨揍,記不清是第幾次挨揍的時候,他遇到了游宇明。
說真的,那次游宇明只是湊巧路過,他平時根本不走那條小巷的,那天下了晚自習急着回家,就繞了一下,誰知道繞錯了路,挺離奇的繞進了那條小巷來。說真的,那次游宇明沒打算管閑事,校霸收保護費的事兒,簡直太多了,哪裏管得過來!只不過那夥人裏頭,有一個不識相的,見他停下看一眼,就沖着他嚷,“怎麽,要管閑事啊,管閑事連你一塊兒揍!”,他是沒打算管閑事,所以他要走,這個不識相的忽然突發奇想,想在他身上再發一筆小財,就攔下他,要搜身。
喲呵!還真有這樣找倒黴的!
游宇明笑了,一個直拳擂過去,砸塌了那個準備搜他身的,還有那個餘裕去練一把掃堂腿,把上來接棒的另一個掃倒了。一連打了倆,犯了衆怒,原來圍着胖子正在胖揍的一夥人轉移了,前後左右各站着一個還能動的,準備來個鐵幕合圍。游宇明是附近一帶頭一號爛崽,爛出了名的,他的名聲都是一拳頭一拳頭砸出來的,一般而言,周圍這幾個學校的校霸都不敢尋他晦氣,只是那晚天黑,他又把風衣帽子戴上了,一時都沒認出來。認不出來還有啥好說的,就是仗着人多,幾個收拾一個呗!
胖子剛從“縮成一團,任打任踹”的狀态中緩過來,他不大明白目前是個什麽狀況,是有人路見不平?還是另一個被他們攔住勒索的倒黴蛋?反正他暈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這是個絕好的機會,趕緊走!費力掙紮起身,正要走,那邊卻完事兒了,風水轉了一把,剛剛還圍着他又打又踹的幾個人,這時被那個站着的揍翻在地,爬不起來。而且那個人還說話了,“東西呢?拿出來!”。至于是什麽東西,不用說大家都知道,一般幾個爛崽圍着一個人揍,為的就那一種東西,只見幾人中的頭頭挺憋屈地從身上掏出兩百塊錢,遞過去。“就這麽點兒!打發要飯的呢!你們揍那邊那個倒黴蛋應該不止一回了吧,榨出來的兩百?!丢人!”。那頭兒默然半晌才說,“沒了,我們也是要上貢的,自己剩不下多少,再分一分,到手的,都花光了!”。也奇怪,并不像往常一樣撂狠話,比如說一句“你等着!”,或者說“我們老大是某某某!”,啥也沒說。他們不說,游宇明說話了,“回去配一副眼鏡戴上吧,眼神差成這樣,也好意思學人家出來詐!”。這話等同于在問,知道我是誰嗎?不可能不知道吧,知道了還敢詐,那不是眼神不好是什麽?!
那幾個默不出聲,起身順着巷子口溜了。
“哎,想報仇麽,三中,初二三,游宇明!”
溜得更快了!
胖子沒來得及溜,正好聽到他報名號,吃了一驚——咦,這、這不是我們班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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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壯膽叫了一聲正準備走的游宇明,“你、你是我們班的吧?”
黑燈瞎火中,游宇明“嗯?”了一聲,走過來細看一眼——“小霸王?”
這外號叫的,當時就把胖子叫羞了!
“謝、謝謝你!”
“不謝。走了。”
“哎!我、我家就在前邊,要進去坐一會兒麽?”
“不用。家裏有事,急着回。”
“哦、哦。”
兩人錯身而過,游宇明急急回家,胖子慢慢沿着巷子走,回他那常年缺乏人氣的家。
緣分就是這麽一種怪東西,它把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用一種離奇的方式連在了一起,從今而後,胖子再也不當冤大頭,随便給哪個奉承他的買東西了,他的錢都花在了一個地方——給游宇明上貢!而且還是偷偷的,偷塞那麽五十一百的進游宇明的書包或者鉛筆盒裏,就當是還他人情。後來被游宇明發現了,罵了他一頓,他才不敢這麽直通通地塞錢了。不塞錢,又改成送其他東西,什麽變形金剛模型啦、□□啦、巡洋艦模型啦,都不便宜。游宇明不勝其擾,找他出來,跟他講明白一個道理:老子不是特地救你,也不是路見不平,就他媽純粹手癢!行了嗎!懂了嗎!懂了就別給我塞東西了!煩死了你!
說實話,游宇明特別不待見胖子這號人,仗着家裏有倆臭錢,天天燒包,還愛在他面前顯擺!都什麽人哪!
其實胖子哪是什麽顯擺呢,他就是有點兒小私心,覺着攀上了這麽一號人,今後估計沒啥人敢再攔着他揍了,送這些東西,是個認“老大”的意思。游宇明不待見他,他也知道,除了晚自習之後,他怕一個人回去,粘他粘得特別緊外,其餘時間他都老實呆着,絕不敢上去擅自套近乎。
游宇明對胖子,怎麽說呢,是又不待見他,又有點兒可憐他,同病相憐說不上,但攤上這麽一號爸媽,還真說不好是沒了好,還是有的好!錢倒是有錢了,可是你看他好好吃過幾頓飯沒有,一天三餐都在外邊吃,吃出了這麽一副死也減不下去的軸胖身板!開家長會的時候,他游宇明雖然沒了爹,媽好歹會來,媽實在來不了,老嚴警察也會來,可你看那死胖子他們家,啥時候都是他自己一個人縮在位子上,班主任次次都拿他做典型,次次都紮得他擡不起頭來,一般而言,不招班主任待見的孩子,同班同學就會下意識地疏遠他,之前還有那麽幾個認他的錢,跟着他混的,這段時間他不肯當冤大頭了,人家自然也就不跟着他混了。這麽看來,上學放學都自己走,吃吃喝喝都沒個伴兒的胖子是挺慘的。也因了這份慘,游宇明實在是拉不下那個臉來把他甩出去,他喊他“老大”,雖然心裏膩歪,但他就是不應他而已,不會摟頭蓋臉地訓他。
時日過得挺快的,一轉眼兩人都上了初三,這種不倫不類的老大與小弟的關系,也稀稀松松地維持了大半個學期了,某天這種不倫不類且稀松平常的關系,忽然有了質的飛躍。是這麽回事,那天下了晚自□□一如既往地粘着游宇明走,游宇明知道他尿性,也沒多說,就往那條巷子口插進去,過了沒路燈的那段,本來要分道揚镳了的,這時過來一個人,咋咋呼呼地喊着游宇明的名字,挺親熱的,過來就勾肩搭背,還特神秘地對兩人說,“哎,今兒你們撞大運了啊,有好料,上我家看去!”。胖子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游宇明——他不開口,他不敢跟去。誰料那位自來熟,生拉橫拽地把胖子一同拖走,胖子一路惴惴,不敢說話,待進得門去,發現裏邊不止他們三人,已經橫三豎四坐了五六個了,都是十四五的半大小子,都對着一臺小電視使勁……
咳,電視裏邊放的,是毛片兒……
日本的……
帶他們進來的那位沖他們神秘且暧昧地一笑,“怎麽樣,夠勁吧!這兒還有!”,他揚一揚手,亮出手上四五張碟片,“不止有小日本的,還有歐美的,臺灣的,嘿嘿嘿……”
……
……
兩人都是一臉省略號,不如預料中的驚喜或是驚吓,人家就有點兒不那麽滿意了——多難得啊,我找這幾張碟片容易麽!還這麽仗義,碰上了就把你們拉進來分享,你們臉上那省略號不夠意思啊!
游宇明本來想走來着,被拉他們來那人拽住,挑釁了一句,“咋?怕當場豎旗杆丢人?”
初三正是中二晚期,最不能讓人挑釁的那種,人家挑釁一句,就夠中二晚期們梗脖子硬嘴的了!
然後游宇明又留下了,他留下,胖子也不好走,就在離他不遠處坐下,看片兒。
其他半大小子們個個跟剛開葷的嫩雞仔似的,圓瞪着一雙眼,恨不能把那電視吃下去,就游宇明和胖子,他們倆沒什麽動靜。直到最後才意意思思地表揚兩句,“靓片兒。”,“不錯,夠勁。”。這不奇怪,小游一早就盯上了老嚴警察,對不帶把兒的不感興趣,胖子呢,他們家就是倒騰毛片兒的,對這個早就膩歪得要吐了。
不論如何,一起看過毛片兒,交情似乎就有些不一樣了。仿佛人性那點最龌蹉的部分都已經攤開給你看過,對你不需要藏着掖着了。
往後吧,胖子叫游宇明“老大”,他雖然不答應,但會扭頭看他一眼了。
真正讓他們成為死黨的,是一件喪事。胖子姥姥的喪事。
初三下學期,剛入夏不多久的一天,下午放學以後,通常游宇明會回家把晚飯做好,拎一個保溫飯盒過去菜場給他媽吃,完後再回學校上晚自□□呢,通常會在學校周邊的小店裏或小攤上對付一頓,吃完了直接回教室。
這天游宇明正在家裏做晚飯,弄完了,正吃着,胖子“咣”的一下從外頭撞進來,吓他一跳,正要開口罵,胖子哆哆嗦嗦問了一句:
“你、你、你有單車對嗎?能不能拉我去一趟城西?我姥病重了,我舅打電話來讓我回去!”
“你爸媽呢?”
“……找不到他們。我舅把電話挂到學校來,讓我好歹回去一趟,去晚了就見不到我姥了!求你了!”
胖子哭起來,并不是哇哇哭,而是怕誰聽去了的那種,垂頭壓嗓,挺壓抑的哭法,邊哭邊用手背擦一把臉。
“我是我姥帶大的,這世上,只有我姥是真疼我……以前我姥身體好的時候,還有人管管他們,管管我,我還經常能吃上我姥斡的面條,後來……我姥身體差了,再也起不來床了,就沒人管他們,也沒人管我了……”
“上來!”
“啊?”
“少他媽廢話!不趕時間呢麽!廢屁一堆,還走不走了?!”
那時候已經傍晚,游宇明載着歷經苦難依舊軸胖的胖子在通往城西的小路上飛車,小路坑坑窪窪,如同月球表面,兩人随着大小坑颠簸起落,遇上路況特別不好,游宇明還順嘴罵幾句,“媽的怎麽吃的你!死沉死沉!拿把刀給我,割下三十斤肉來,這破車還能跑快點兒!”。正罵着,前邊冒出一塊石頭,差點兒沒把兩人一同颠下來!尤其是胖子,颠上了半空,又從半空落下,連雞雞帶卵蛋被單車座挂了一下,疼得他滿眼飙淚!
甭管怎麽颠簸,好歹到了。胖子一路哭進去,游宇明沒好意思就讓他這麽單獨哭進去,就陪着一同進了。老人家已經到了彌留之際,人也認不得了,只是一個勁叫着胖子的小名,胖子趴在她身上哭,哭了一會兒,她忽然就清醒了,她問他,“豆子……好好念書了麽?”,他抽抽噎噎答,“念了!阿姥,我期末考第一給你看!”。“阿姥、等不到……那時候咯……你要乖乖……阿姥去了那邊……會保佑你的……”
胖子哭得渾身肥肉亂顫,眼淚鼻涕口水一同決堤,誰來勸也止不住。
生離死別都是苦,這麽苦,游宇明不忍心看,他就退了出去,等在門口。
他想,胖子是何其幸運呢,至少還來得及好好告別。像他,像他那死鬼老爸,前一天還在咒他快點去死,轉過一天,他就真死了,就是騎着單車,一個拐彎,一頭栽下來就死了。他再沒有機會跟他頂嘴,再也沒有機會聽他笑罵,再也沒有機會了,都沒有機會了。
十五歲的游宇明在那刻沒有到底忍住,眼淚幾乎沿着眼眶落下來,他仰頭沖天,拼命忍回去。初夏的傍晚有微風,風直吹進他眼窩裏,吹皺他眼窩裏蓄着的兩泡水,吹亂映在他眼珠裏的兩個小世界,兩個小世界模糊了,只剩糊成一團的藍和糊成一團的紅。
裏屋爆出一陣極其尖銳的哭聲。看來,今晚胖子是回不去家了。
這是人家家事,他一個外人在這兒待着不合适。于是他跟胖子他舅打了個招呼,這就悄悄走了。
回到家,他媽正準備跳腳,姿勢都做好了,一嘴的“你個小兔崽子死哪去了?!老娘的飯呢?!”,游宇明輕輕一句話,她就洩氣了。
“我同學他姥病重,我拉他去了一趟城西。”
他媽沒問他情況怎樣,能這麽急着去的,情況一般都不好了,不然她兒子不會是這麽一副寡言的模樣。
母子兩人坐下吃飯,破天荒地靜默無聲,直到後來,他媽才問他一句,“你同學的爸媽呢?”
爸媽哪去了?怎麽會在這麽個時候,讓一個還沒長成年的孩子去面對這樣一件事?
“找不見。他舅直接把電話挂到學校,要他去的。”
“……”
完後兩人又不做聲了。飯也吃不下去。
“媽。”游宇明隔了許久,才喊他媽一聲。“有時候我覺得我比胖子命好,雖然沒了爸,起碼還有你,不像他,有爸媽跟沒有差不多。今天我才覺得,只有一件事,胖子比我命好。”
他還來得及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說上兩句話,徹底的,正式的,道一個別。我呢,我就只能停留在那天那次吵架當中,嘴裏噴出的惡言惡語被定格,收不回去了。我就只能看到我的父親停留在那個為家計奔波操勞的姿勢上——即便從單車上一頭栽下來,還不忘護着單車後頭拉着的貨品,永遠不能跟他許一句哪怕最簡單的承諾,“我會好好讀書的。你放心。”
追悔莫及是事後的事,是有對比之後愈加彰顯的事。
這次他沒有哭,他媽哭了,邊哭邊罵,“你個小兔崽子說這個幹屁!都過了這麽久了,說一次痛一次,說來好玩哪!”,罵還不解氣,還要捶他幾下才甘心!
十五歲,個頭已經不矮了,至少比他媽高,是個男子漢了的,他媽捶到最後,索性倒進他那還不算特別厚實的胸膛裏,痛快哭了一場。
也是從那天以後,這個家的事,他媽開始讓他做主了。
胖子那頭接連好幾天沒來上學了,他舅過來請的假,要請半個月。
半個月後,胖子回來上課了,人倒是瘦了一圈,也憔悴了許多,但“胖”的坯子還在那,一眼望去,是個漏了氣的“球”。
到底是參與過對方生命中的一次生離死別,游宇明對着胖子這號“小弟”已經很難虎得起臉,也很難硬得起心腸了。反正胖子複課的頭一天,游宇明把他拉到家裏吃了一頓飯,飯後,兩人沿着臭水溝走着回了胖子家。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最終聊到了他爸媽身上。胖子的爸媽到底還是來了,生老病死,人間大事,再怎麽同床異夢,再怎麽恨不能咬下對方一塊肉來,這種場合也不能不來,不來,要被親族們戳着脊梁骨罵到死的。來是來了,來了也不安生,還要在老人棺材前頭吵,吵了又打,最後照樣是他爸拂袖而去,他媽跪在自己的媽的靈前,哭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等緩過來了,罵不上他爸,就開始揪着胖子罵,把胖子罵得吃不下飯,成了個漏了氣的球。
走了半個小時,胖子家到了,最後的最後,胖子說了一句,“老大,今後,我、我就跟着你混了。”
游宇明啥也沒說,只點了個頭。
然後這個“老大”,胖子從初中叫到高中,從高中叫到大學,叫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