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第 41 章
=========================
到了寺廟半山腰的石階時,蘭榭停下了。
他有些感慨,上次來這裏還是送任積雪回來養傷,這次他想接他出去。這個想法聽起來很怪,蘭榭自己也覺得別扭,任積雪都說了會回去,現在他親自來接,會不會太莽撞了點?
萬一任積雪已經改變主意了呢?
到時候很尴尬怎麽辦?也許還不能偷偷去看舊佛堂了。
……
到了寺廟門前,蘭榭忽然嘆了口氣,對着空氣道:“別跟了,寺裏全是佛門之物,能甄別魔族氣息,你們一進去就會被發現。”
話音剛落,十幾個人影刷刷落地,全是魔族最好的暗影,整整齊齊跪在蘭榭身後:“叩見尊上。”
蘭榭頭也不回:“他呢?”
幾個人影互相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道:“已經通知了,應該在來的路上了。”
“……退下吧,等他來了,告訴他別進去,別打起來。”
雁咕寺地處深山老林,現下天下太平,嫌少有人來這裏燒香拜佛求些什麽,多是憑着對佛的敬畏之心來此,日間也清淨得很,蘭榭走地隐蔽,沒叫人發現。
循着上次的記憶找到任積雪住的那間屋子,裏面沒人,看起來好久沒人居住了,一束束光線打進去,空氣裏飄着的細微灰塵都能看得見。
蘭榭在銀杏樹下随手揪了一個小和尚,笑了笑,問:“虛無在哪兒?”誰知小和尚看見他時沒受驚吓,聽到那個名字跟聽到鬼名字一樣震驚,結結巴巴半天憋不出一個字來,蘭榭失了耐心,又問:“你們雁咕寺的舊佛堂在哪兒?”
這次小和尚知道了,伸手一指,說:“往北邊一直走,從側門出去,直走,第一個分岔路口選右邊,繼續走千百米,第二個分岔路口處有一座水榭,上面寫着‘蘭亭’二字,走左邊,繞過半個山堡就到了。”
Advertisement
這麽複雜?蘭榭有點懷疑小和尚是不是在騙他。
雁咕寺也太大了點,蘭榭一步步朝前走着,途中還遇上了幾個小和尚,乖乖的,一看就是剛入佛門的樣子,還沒完全靜下心來,看見蘭榭時會有好奇心,忍不住多看幾眼。
蘭榭撥了撥眼前頭發,面無表情加快了速度。
一個人走得太過無聊,蘭榭走一步數一步,跟玩似的。到達舊佛堂門前時,剛好走了五千一百六十步。
舊寺門口兩道栽着高大的,蘭榭擡了頭望進去,數不清的陳舊經幡在風中飄搖,不知挂了多少年,看了多久的塵世。
推門而入,地上的落葉随風而起,摩擦間發出細碎的簌簌聲響,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聲音,靜谧地可怕。
蘭榭提腳進去,左右看了看,入目荒涼,但規整。
說“荒涼”是因為他感受不到第二個人的存在,好像整個舊佛堂裏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這麽大的寺廟,只有他踏足于此。
除卻荒涼外,寺裏的一切擺設都很整齊幹淨,一個沒人來的舊佛堂被人打理的宛若有人常住。
任積雪騙人,這裏明明就有人住。
蘭榭心裏有些不高興,但神色如常,沒有多餘的表情。
寺廟的殿裏都供有諸神佛像,蘭榭不想進去,就繞着幾個大殿外邊随便走了走,朝着還在寺廟門口就能遠遠看見樹尖的大樹走去,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去,只是潛意識裏覺得該去看看。
耳邊突然響起微弱的木魚聲,一聲一聲有節奏地敲着,雖然隔得遠聽不真切,但是很顯然——寺裏有人。
蘭榭一手托着下巴,微微蹙眉,在原地躊躇不前。聽任積雪的意思,這裏應該是雁咕寺的舊址,寺院搬遷後便再無人居住,所以任積雪說可以讓他來這裏,可現在這裏響起了木魚聲,有了其他人居住。不知為何,蘭榭有種自己的窩被別人占了的不平衡感。
他把這種不平衡感歸結于“先來後到”,任積雪跟他說的時候這裏肯定還沒有人來,那麽即使他說了不來,實際上也該先讓他選擇,不能叫敲木魚的小子搶了先。
蘭榭循着聲音找去,在一座不起眼的偏殿看見一個跪着的素白色身影,木魚聲就是他敲出來的。好啊,哪裏來的野和尚,居然敢不打招呼就進了這裏。
蘭榭義憤填膺大步上前,雙手叉腰走到和尚面前,正要開罵,所有罵聲在看見和尚正臉的剎那盡數吞回肚子裏。
“……你怎麽在這裏。”蘭榭知道自己聲音有些不自然。然而任積雪跟沒聽見似的,眼睛一直閉着,手上敲木魚的動作不停,嘴裏念念有詞,不知在念些什麽。
蘭榭默默松了手,假裝整理整理袖子,輕咳一聲,道:“怎麽就你一個人在這裏,瞧了一路了,也沒看見其他人。”
任積雪仍舊閉着眼,輕道出聲:“忏悔,噤聲。”
“忏什麽悔?”
“……”
“你好無趣,忏悔就不能說話了嗎?”
任積雪用沉默表達了不能。
蘭榭轉轉眼,擡腳圍着幾尊高大的佛像轉了轉,又看看任積雪,腦中忽然浮現出任積雪渾身冒着金光的神聖模樣,有種他天生就該成佛的錯覺。
蘭榭心想:“這麽一個仙姿佚貌安分守己的和尚,也不知活了多久,搞不好比我還年長,怎麽修煉至今還只是個普通和尚呢?看來成佛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蘭榭兀自點着頭,自己肯定自己的想法,再看任積雪時目光裏便多了憐憫。
可憐的任積雪,也不知犯了什麽事,居然跑這無人問津的舊佛堂忏悔,分明沒人監督,他還那麽認真。
蘭榭單手撐在膝蓋上,托着下巴,坐在旁邊的蒲團上盯着任積雪看了好久,聽了好一會兒也聽不明白他在念什麽,覺得甚是無趣,倍感無聊,嘆嘆氣起身往外走,走着走着就出了殿門,漫無目的的閑逛。
這麽大的地方居然就任積雪一個人待着,怪冷清的,不過倒是個避世的好地方。蘭榭繼續朝着那顆參天大樹的方向閑逛,過了幾扇拱門,撥開道路兩側蔽蔭的樹影,終于如願來到參天大樹的面前。
即使不是萬物複蘇的春季,這棵樹依然迸發蓬勃生機,郁郁蔥蔥的枝葉高挂半空,一擡眼,陽光透過間隙揮灑下來,照在臉上留下斑駁樹影。
跟夢裏的大樹一樣。
樹影搖曳,似夢幻真,夢裏的大樹屹立眼前,蘭榭忍不住想靠近。緩緩伸手摸摸樹幹,閉了眼,他想回憶那場夢境裏的場景,卻發現腦子一片模糊,怎麽也想不起來,唯一記住的只有這顆樹。
蘭榭陷入沉思。
他想着,如果任積雪在樹下看書,他在樹下午睡,樹外烈日炎炎,樹下涼風習習,他有寧靜,有野風,還有任積雪,一齊聚在這棵大樹底下,仿佛就是最好的歸宿。
“你配嗎?”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蘭榭驚了驚,環顧四周,發現并無其他人的影子,也察覺不到除了任積雪以外生人的氣息。靜心寧神緩了好一會兒,他才驚覺那聲音是從自己心底發出來的。
“阿彌陀佛。”任積雪走過蘭榭走過的地方,在離他不遠處停下,滿眼無奈望着他。樹下的人聽見聲音回頭,任積雪看見那個人影與夢裏的人影重疊在一起,連臉上微驚的表情都一模一樣,頓時有一種記憶回溯的錯覺,不知是蘭榭來了他的夢境,還是他夢見蘭榭來了舊佛堂。不管是哪一種,都虛幻到不像話。
任積雪朝蘭榭走過去。
蘭榭問:“這是什麽樹?”
他聽見任積雪說:“菩提。”
“菩提……”蘭榭低聲重複着。原來這就是菩提,任積雪常在這棵樹下打坐。也許晨間旭日初升時會來看看書,閑了走過鋪滿菩提葉的長路,腳踩在上面時會發出細碎聲響,陽光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長。
“你一直住在這裏?”
任積雪輕輕“嗯”了聲。
蘭榭微微仰頭,随手摘了一片菩提葉,對着細碎的陽光照了照,又移到正對着任積雪臉的方向,恍惚間好像看見他在發光。
蘭榭微愣,放下葉子,才發現任積雪只是恰好站在光裏。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蘭榭說,“瞧你不算愚笨,怎麽佛也不成,魔也不成,偏還是個不怎麽被世人所知的普通和尚。”
任積雪難得地露出輕松神色,蠻不在意般道:“凡事挂靠緣字,緣到了,自會成佛。”
“是嗎。”蘭榭低下頭把玩着手裏的菩提葉,指尖撚着莖葉輕輕轉動着,看葉片在光影下不停變換顏色深淺,一半籠罩在陰影裏,一半沐浴在陽光下,擡眼時嘴角噙了一絲笑意,“可我恍惚中夢見你的金身,光而不耀,你不成佛誰成佛?”
我希望你成佛。
聞言任積雪往前一步走去,把自己隐入樹蔭裏,身影頓時暗了下來,語氣平靜道:“貧僧無所謂成不成佛,安閑自在便是最好。”
“安閑自在……”蘭榭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可我最讨厭的便是安閑自在,我不怕死,唯獨害怕活着太閑,了無生趣。”
可是誰生來就是得趣不閑的呢?任積雪到現在也參不透。回首人生的第一個百年,過得何嘗不煎熬,他把生死都看透了,反而少了點對世間的悲憫,衆生的哀苦是他的哀苦,衆生的喜樂他易能用心感受,然而衆生生命走到盡頭,他卻無能無力。
住持說任積雪生有悲憫之心,卻不多愁善感,是理性之人,可傳承衣缽,任積雪說他看淡生死,不願長生,惟願順應自然,生死由命。
明明他是看的最清楚的,有些道理一早就參透了,可是後來大雪遮目,鮮血濺染鞋底,他的眼睛開始看不清自己的心,只覺得看自己時又模糊了幾分。
蘭榭每出現一次,他就得重新思考一遍人生。
直到現在,他已經越來越看不透自己。
山間多風,樹上零零落落掉着落葉,蘭榭伸手接住一片,擡高了手心,小心翼翼看着,目光裏藏着細小的驚喜,連任積雪何時走近了都沒發覺。
生命真是神奇,九百年了,沒想到還能再見,不知道是自己命大,還是蘭榭命硬。
蘭榭看菩提葉時目光太過專注,安靜的側顏在樹蔭下泛着久不見陽光的不正常的白,下颌線清晰可見。
太瘦了。
任積雪憐愛地看着他,不知怎地伸出手去,想撫一撫他臉頰,待反應過來時,掌心已經離蘭榭的臉很近很近了,再大膽一點就能碰上。
任積雪心裏突然升起一團烈火,像是蘭榭在他心裏種下的火苗,暗無天日的地方被陽光一烤,頓時火光滔天,血液沸騰。
他的手有些顫抖,深知這樣的行為不對,想收回手時發現蘭榭不知何時擡眼正看着他,目光裏充滿不解,疑惑,隐隐還有一絲期待。
任積雪移開視線,另一只手在暗中朝着樹枝溫柔一擊,頃刻間,數不清的菩提葉紛紛落下,大片小片青綠葉子盡數落在兩人周圍,大把落葉突然砸在頭頂,蘭榭被砸得愣了一下。
“葉子掉頭上了。”任積雪欲蓋彌彰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