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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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積雪打了熱水浸濕毛巾,輕輕給他擦着,蘭榭閉着眼,靜靜坐着任由任積雪給他清理血跡。
過了會兒,蘭榭說:“你的舊佛堂,樹倒了,人死了,大殿被砸了。”
又說:“我幹的。”
任積雪沒有什麽反應,就像是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蘭榭感覺手腕被人握着,聽見任積雪問:“手怎麽破了。”
“別碰手。”蘭榭抽回自己的手,“你應該關心的是你的樹,你的人,你的大殿。”他緩緩睜眼,卻不看任積雪,眼神暗淡不知看向了哪裏。
任積雪的目光仍舊薄涼,他不去碰蘭榭的手,只是用熱毛巾輕輕擦上面的血跡,淡淡道:“生死有命,都是造化,貧僧阻不了生死。”
生死有命,這是他早就悟出來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現在死在他面前,他也只能誦誦經替他們超度,他誰也救不了。
況且,蘭榭這麽沒有活力、不願意離開魔窟的人,不會千裏迢迢跑去雁咕寺殺人。
任積雪說:“他們與你無冤無仇,你不會殺他們。”
蘭榭冷笑:“若是意識不清醒,控制不了自己呢。”
任積雪就不說話了。
蘭榭繼續道:“你要殺了我嗎?殺了我,你就能回家了。”
天亮了,但他的眸中還藏有幽暗夜色,任積雪發現今天的蘭榭有些不對勁,只是他平時就喜怒無常,情緒轉變太快,任積雪不知道他今天是什麽情緒。
眼中紅光閃過,蘭榭的劍橫在任積雪面前,蘭榭人未動,只道:“再給你一次殺我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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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影晃了一下,任積雪一眼便看出這柄劍不是普通的劍,恐怕早就有了自己的意識,裏面已經有了劍靈的存在。
以人血喂養出來的佩劍裏住了劍靈,佩劍的主人往往下場慘淡。任積雪見過書中有記載,有些人為了寶劍天下無敵,往往會選擇以自身鮮血灌養,久而久之,利劍滋生劍靈,主人所向披靡,但最後的結果往往是有了自己意識的劍靈試圖擺脫主人掌控,會選擇殺死主人擺脫束縛,自己成為獨立的個體。
總有人以為自己是例外,覺得自己能夠掌控劍靈,誰知寶劍更聽劍靈的話,劍靈比主人更懂如何掌控佩劍。經常是劍靈不聽主人的話的時候,就是主人的死期到了。
任積雪心中有疑惑,蘭榭養劍靈做什麽?
還是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劍已經有了獨立意識,仍舊當絮影是普通的劍?
蘭榭還在等他動手。
任積雪推開絮影,一揮袖,替他将絮影收好,道:“貧僧不會殺你,更不會讓你死,絮影先替你收好,日後還你。”
“絮影回來。”蘭榭一聲叫,被任積雪收好的絮影霎時出現,劍柄橫在蘭榭胸前,他握住了,看着任積雪,用不屑的語氣道,“虛無師父剛才還說生死有命,這會兒又說不要我死了,你又是因為什麽不讓我死?”
蘭榭譏笑道:“怎麽?難道你也跟滄淵一樣跟我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
額頭忽然一涼,蘭榭一恍神,看見任積雪蹲在他面前,撥開了額前碎發,盯着他的眼睛入了神。
“眼睛很好看。”他恍惚聽見任積雪說,“不要死,我希望你活着。”
腦子裏有根弦突然斷裂開來,蘭榭瞳孔皺縮,腦子裏一下閃過好多聲音,好多人在說話,好多人在笑。
聲音太雜亂,他分不清都是誰,也忘了是誰,只有一聲清晨敲響的鐘聲特別清晰。伴随着笑聲不斷,他聽見佛樂聲袅袅,有風吹起殿前經幡,他踮腳要去夠,經幡被吹得太高,他夠不着。
有人從背後将他抱起,将他舉過頭頂,他碰着了經幡的一角,樂得開懷大笑。
他聽見有人笑着說:“員外好福氣,小公子與佛門緣分深厚,不如把小公子送入佛門,做佛下童子如何?”
被稱作員外的那人還沒說話,剛才抱着他去夠經幡的和尚說話了,他說:“佛門孤寂,等他長大些自己選擇。”
又有人說:“我家小公子生了一雙極好看的眼睛,一看就是要入紅塵的,哪能來寺院渡終生。”
還有人說:“我家小公子就是受人喜愛,不止你們,你們彌生住持也說可以把我家小公子養在他身邊,由他親自扶養長大。”
蘭員外說:“等他再大些就可以自己選擇了,老夫與夫人都不會幹涉他的決定,我兒開心就好。”
一位女子也開口了,聲音很溫柔,聽着就能感受到滿滿愛意,她說:“不求大富大貴功名顯赫,惟願我兒健康喜樂,日日無憂。”
那個抱他去夠經幡的人帶他去了書房,教他規規矩矩坐好,在宣紙上寫了兩個字,教他念:“蘭……榭……”
“虛無虛無!”蘭榭指着他大笑,就是不念自己的名字,他也不生氣,又教了一遍,“蘭……榭……這是你的名字。”
又告訴他:“我取的。”
平淡裏有幾分自豪。
那個人執着于教蘭榭寫好他的名字,蘭榭不想學,爬到書案底下躲他,他就很無奈,閉了眼不再理蘭榭。
過了會兒,蘭榭覺得無趣,自己爬了出來,攥着毛筆在紙上亂畫,跟着旁邊寫好的兩個字臨摹,可他拿筆姿勢就錯了,寫來的字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自己也覺得醜,就不寫了,往旁邊紙上畫烏龜。一個人畫沒意思,他趴在地上,鋪平了那個和尚的衣角,把烏龜畫在他素白的衣服上。
他的手被握住了,那個和尚——不,人們稱他佛陀,他把蘭榭圈在懷裏,教他好好寫字。
“是這樣嗎?”蘭榭回頭看他,“我寫得對嗎?”
那個人想誇誇蘭榭,一低頭,在他眼裏看見自己的影子。蘭榭笑得很開心,眼睛水汪汪的,仿佛清泉,他在期待佛陀的誇誇。那個人斂了眼神,說:“字不怎麽樣,眼睛很好看。”
……
大家都說:“蘭家小公子的眼睛真好看。”
蘭榭父親也說,“我兒眼睛真好看,長得像你娘。”
蘭榭母親很溫柔地笑:“阿榭誰也不像,你就是你自己。”
蘭榭聽見母親說:“阿榭,要開心啊。”
……
“好吵啊。”叽叽喳喳,吵得他腦袋疼。
蘭榭嘴上這樣說着,眼淚卻不由自主往下掉。
他廢了好大心神才分清那些聲音源自哪些人,有一堆不認識的和尚,有任積雪,還有被他遺忘了樣貌的父母。
他都忘了,什麽都忘了,父母跟他說過的,他出生時遭遇雪禍,所有人都以為他活不成了,但他活了下來,還很健康。
父母說他的名字是一位得道高僧給取的,他們每年都會去拜神佛,叫蘭榭以後長大了也不要忘。
他們還說,阿謝,要開心。
蘭榭眼睫輕輕顫着,不敢眨眼,一眨眼眼淚就會決堤。
他命令任積雪:“你轉過去,不許看我。”
任積雪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哭了,薄涼目光裏有了些許動容,他聽從蘭榭的話轉過身去,眼裏的薄涼變成了心疼。
絮影也從蘭榭手裏消失。
他這才敢眨眼,雙手一直在發抖,輕輕捂住眼睛無聲流淚。
原來他是可以記得的,為什麽之前全忘了。那些叮咛,那些囑托,那些溫暖的笑,肆意的寵溺。
他甚至還想起了一點蘭家遇難那天的場景,母親緊緊把他護在懷裏,用自己後背替他擋着那些疼痛,他聽見母親在求饒,祈求頭上落下的劍別傷到孩子,素來溫柔的聲音此刻變得慌亂,她求着老魔尊放過蘭榭。蘭榭看不見父親,眼睛被淚打濕,模糊了他的視線,他餘光看見旁邊地上躺着的熟悉的衣服,才知道父親為了護住自己兒子與夫人,早已經沒了聲息。
府裏的人全死了,最後只剩下他和母親,那是所有人前赴後繼替他們換來的生,然而最後他們也沒能逃過,他看見老魔尊雙目猩紅,殺紅了眼,殺不夠似的,像個惡鬼一樣朝他們走來。他聽不見母親求饒了,他也忘了哭了,只感覺意識模糊,心口的位置好疼。
後來還發生了什麽,記不清了。
蘭榭揪着頭上的發,捶打着腦袋,頭疼欲裂也想不起他是怎麽活下來的。他壓抑着哭腔問:“虛無師父,為什麽只有我還活着。”
“為什麽你們都要我活着!”蘭榭崩潰地大聲喊着。他騰的一下站起,感覺腦子好亂,他在努力理着那些線,“得道高僧,隐世千年忽然出世,不就是為了來殺我嗎?!”
他看見任積雪背影僵住了。
蘭榭繼續道:“我好讨厭你,之前你有千千萬萬個機會殺我,你偏要裝作若無其事。讓你殺你不殺,給你機會你不要,你明明也很希望我去死,說什麽殺戮罪業深重,說到底你只是怕髒了自己的手,只是不想讓我死的太便宜!”
任積雪沒有解釋,他不知道怎麽解釋,因為蘭榭說對了一部分,他無法辯解。
他只是低下了頭,心中的愧疚又多了幾分,隐忍着一言不發。
“我有叫人去殺人放火燒傷搶奪嗎,我有為亂世間嗎,我真的罪不可恕十惡不赦嗎!”
蘭榭深呼吸着,等自己情緒不那麽激動了,平靜道:“說吧,你們打算怎麽搞死我……挫骨揚灰永墜地獄永遠不得超生,還是要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着我生不如死整日活在痛苦裏才痛快。”
任積雪忽然轉了身,惱怒道:“誰都不能讓你死!”
他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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