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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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積雪早早就來了殿外候着,蘭榭剛出去就看見了他。他站在陽光下,渾身好像鍍上了一層金光,渾圓的腦袋被陽光照着,應該很暖和。
蘭榭不平靜了,好想摸摸他的頭……他會同意嗎?
“頭還疼嗎?”任積雪問。
“不疼。”蘭榭搖頭,“你呢?傷口還疼嗎?”
任積雪沉默了一下,低聲道:“疼。”
他的自愈能力太強了,先前的傷好了後只留下一點毫不起眼的疤痕。這跟他預想的不一樣,他想要的是刻骨銘心的疤,比蘭榭更疼的傷口。
六六很不合時宜地說:“疼就去找老藥翁啊,找大人做什麽?”
六六都知道傷了該去找老藥翁,搞不明白找大人有什麽用,難不成大人一個眼神還能治病?
“六六走開,煩不煩。”
蘭榭很喜歡親自給任積雪上藥,這樣他能離他近一點,沒有負擔的、光明正大的、不會有負罪感的,離他近一點。
像普通醫者和患者那樣,自然靠近。即使一個不懂醫術,一個蓄意不自愈。
……
殿外臺階上,蘭榭看着自己綁出來的仍舊很醜的結,陷入沉思……過程好像過分順利了一點,沒有什麽阻撓。
總覺得不該這樣順利,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從左手看到右手,依舊看不出什麽不對勁,倒是任積雪問他:“什麽時候才能把血蠱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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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蠱?”蘭榭似乎愣了一下,看着自己右手手心,看了好久,問:“我手什麽時候好的?”
現在手心只剩下了那條醜陋的疤,沒有疼,沒有其他疤痕。
“……”
蘭榭說:“我忘了。”
忘得徹底。
腦子裏先是一片空白,幾個模糊光影一閃而過,然後是一聲聲壓抑的求饒,争先恐後從腦子裏冒出來。
這次不是叫他殺人,而是求他放過。
蘭榭迷茫地看着任積雪,再次聽不見他在說什麽,只聽見自己腦子裏亂糟糟的哭聲、叫喊聲。他想不起都有哪些人,只能根據聲音判斷其中有婦孺,有小孩兒,還有一個人跟他說:“這些都是罪人,反正也是要死的,由你殺了,練手。”
然後是數不清的求饒。
後來放過他們了嗎?蘭榭忘了。
應該是沒有的。罪人,他不殺也會由其他人來殺,反正蒙上眼睛看不見對面是誰,一劍過去,那些聲音都會停止。
“任積雪!”蘭榭睜大了眼睛,忽然叫了一聲。
“我在。”
蘭榭聽不見他的聲音,從他唇形判斷出他在說“我在。”于是不斷叫着:“任積雪!”
他看見任積雪的唇又動了一下,仍舊是“我在。”緊接着皺起了眉,像是在詢問什麽,但是蘭榭腦子裏只有趕不走的嘈雜的哭聲,根本判斷不出任積雪在問什麽。
慶幸的是這次沒有頭疼,沒有煩躁,沒有幻覺。
任積雪的眉頭皺得更深,擡手輕輕搭在蘭榭額頭上,隔着頭發,不燙。
“疼嗎?”他問。
這次蘭榭看清楚了,搖搖頭說不疼。
一聲特別尖銳的哭聲響起,像是整個世界都要坍塌了一樣,哭聲凄厲,好像記憶裏有過這麽一段血腥殘暴的屠殺,蘭榭猛地瞳孔皺縮,眼前變成了一片血色。
他已經分不清這是幻覺還是回憶,亦或是預示着這場屠殺遲早會發生,而儈子手是他。
他感到後怕,甚至不知道眼前的任積雪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虛構出來的幻象,也許他已經進入了幻境,他的本體還沒有回到魔窟,他在禪房裏睡着,六六也沒有回來,他的手也還沒有好。
“絮影……”
他輕聲叫着,手裏瞬間便多了一柄利劍,渾身泛着詭異魅惑的紅。
他要劈開障礙。
“住手!”任積雪慌張叫着,攔住了蘭榭即将再次劃破自己手心的動作,當即沉着臉收了他的劍,見他一副很不知所措的樣子,慌了神,立掌為他念着清心咒。
蘭榭恍惚又看見荒野裏泛着佛光的神佛,逆着光,不顧一切朝他奔來,替他捂着心口的洞,跟他說別怕,要堅持住……蘭榭想說他很怕,他堅持不住。
他好想說:“你怎麽才來。”
“你怎麽才來……”
蘭榭呢喃出聲,眼前漸漸恢複清明,看見任積雪滿是擔心的眼裏閃過震驚,繼而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你說什麽?”任積雪的聲音有點抖。
這下蘭榭腦子也恢複清醒了,眨了下眼,認清自己是在魔窟,而非荒野。他沒有受傷,任積雪身上也沒有泛着佛光。
蘭榭眨眨眼,低下了頭,說:“你怎麽才來,就不知道早點來,幫我攔住六六不讓他進。”
“一大早就叽叽喳喳的,不想起也得起,下次你幫我看着點他,別讓他這麽早進去吵我。”蘭榭說起慌來臉不紅心不跳,反而有種讓人信以為真的莫名信服。任積雪也低着頭,艱難吐出一個“好”。
幸好,幸好蘭榭不是在質問他當年為何去晚了,為何要留他一個人在世間,然後,再抛棄他。
任積雪向來死寂的心第一次有了波瀾。
七情六欲,他沾染上了。
六六來叫蘭榭,說繕缺哥來了,說了二公子疼得厲害,要蘭榭去看看他。蘭榭皺着眉說:“疼了找老藥翁啊,我又不會看病。”
繕缺猶猶豫豫,緩了半天才道:“二公子不讓別人給他換藥,您不去他寧願疼死。”
“那就疼死吧。”蘭榭毫不留情道。
繕缺大抵是沒想到蘭榭會說出這樣的話,撓撓頭不知道該怎麽辦,來時公子沒說有這種可能啊,更沒教這種話該怎麽回複。
他正苦惱着,就聽見蘭榭軟了口氣,“六六,你看着虛無師父,我去去就回。”
滄淵攤在自己寝宮的床上,額上搭着一塊濕布,眼皮耷拉着,無精打采地看着蘭榭進去看他,一句話也不說,眼角漸漸蓄滿了淚水。
繕缺帶了個人進去,小聲道:“尊上,老藥翁到了。”
滄淵眼角的淚憋了回去。
“都滾出去,本公子已經好了,不用誰來關心。”
“好啊。”蘭榭靜靜道,“把藥留下,都出去。”
說完率先拂袖離開,也不管滄淵會不會發脾氣亂扔東西。剛走出門口,碰上六六來叫,說任積雪起身時傷突然裂開了,現在正流着血呢,止都止不住,讓他進殿內休息也不去,只是木頭一樣傻站着,不知在等誰。
傷口又裂開了嗎?蘭榭混沌地想。
他看了看自己右手手心,沒有言語,不知在想什麽。
老藥翁身在魔窟這麽些年,早已學會察言觀色,見蘭榭這副表情,當即道:“尊上,老朽去吧。”
蘭榭目光移到他面上,點了點頭。
任積雪站在秋千前發呆,有一瞬間想伸手碰一碰秋千繩,好像上面坐了個不開心的人,需要他推一推。
可是那個人不敢碰他,他也不敢碰那個人。
伸出去的手指縮了回來,他抿着唇,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有人扯着他的袖子讓他轉身,視線落在他仍舊在滴血的傷口上後,當即怒了,說:“趕緊止血啊,摁着!”
他沒動,任由蘭榭手忙腳亂捂上他的心口,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叫老藥翁趕緊想辦法止血。
或許是因為傷在心口,捂着的時候其實很疼,又或許替他捂的人是蘭榭,所以心被人攥緊了一樣難受。
他有些受不了,無法想象當時那柄利劍如果沒有刺歪,而是直接穿透心髒的話,該有多疼。
好半天,他才分辨清楚其實疼的不是傷口,而是心髒。
他懸着心問:“蘭榭,你現在想坐秋千嗎?我給你推。”
蘭榭感覺手心下跳動的心頻率有些過快,感到不明所以,覺得這話問的很沒有由頭。
“不坐。”
他回絕地很冷漠,當下只希望趕緊給任積雪止血,不知道是不是失血過多,任積雪的臉色有些蒼白。
老藥翁很快給他止好血,重新包紮好,堪堪休息一會兒,六六說繕缺又來了,揚言公子不肯好好休息,非要鬧着來見蘭榭,除非蘭榭肯去看看他。
蘭榭聽完後只剩沉默,頭疼的感覺又來了。
他把老藥翁叫到一邊,吩咐他盯着任積雪,自己忍着內心的氣憤,再次去看了滄淵,一進寝宮,盯着他一言不發。
滄淵有些慫,還嘴硬道:“好了好了,本公子要休息了,都出去出去,留尊上一人在這裏便可。”
有其他人在,滄淵還是會給蘭榭面子叫他一聲“尊上”的。在人族面前叫,是給蘭榭威嚴,在魔族面前叫,是承認蘭榭魔尊身份。
他是老魔尊親生兒子,按照魔族千萬年來的規矩,魔尊之位本應是他的,如果連他都對蘭榭不敬,那麽世人對蘭榭也只有畏,沒有敬。
“等等。”蘭榭叫住了那些人,随便點了一個,“你,留着,本尊要出去。”
滄淵不悅,喊道:“為什麽?”
蘭榭回他:“看也看過了,難不成還要給你唱小曲兒哄着你休息?”
滄淵一下子紅了臉,不自然道:“誰要你唱小曲兒,就讓你多陪一會兒怎麽了,你以前受傷可都是我陪着的。”
“沒讓你陪。”蘭榭腳步已經往外邁去,還不忘最後給滄淵一刀,“多此一舉。”
他幾乎可以想象到滄淵的臉色有多精彩,當着那麽多人面駁他的面子,他最受不了了。
這樣也好,徹底決裂,對誰都好。
剛回到魔王殿,蘭榭站在殿外不願進去,六六剛好沖出來了,差點跟蘭榭撞上。
“大人,二公子好些了嗎?怎麽他們兩個人這麽巧,都需要醫治。”六六從驚吓裏緩過神來,抱着旁邊的柱子滑到地上,哭唧唧道:“大人,也許是我病了。”
聽說臭和尚以前挺厲害啊,怎麽現在這麽柔弱,稍不注意傷口就流血,不喊疼,也不讓人止血,就跟瘋了一樣,低頭看着自己流血的傷口時,眼裏居然有期待。
蘭榭心說:“我也病了。”
老藥翁出來了,嘆了口氣,說:“已經再次止血了,如尊上所料,他是故意的。”
蘭榭點點頭,好像并不感到意外,開口道:“帶他去靜塵室休息,寸步不離守着他,就說本尊吩咐的。”
任積雪出去時看見的只有蘭榭坐在殿外草地邊緣的背影,旁邊就是秋千,他卻要盤腿坐在草地上,過腰的長發垂了一大截兒在草地裏,六六守在一旁,一聲不吭。
老藥翁朝着蘭榭背影道:“尊上,我等先行告退。”
六六遠遠地朝這邊揮手,蘭榭始終沒有回頭。
蘭榭的腦子裏有兩種聲音在打架。
一種是暴躁的、氣急敗壞的,渴望殺戮的惡鬼的聲音。
一種是凄慘的、悲痛欲絕的,渴求生路的生靈的聲音。
蘭榭默不作聲安靜聽着,強忍着頭疼把兩種聲音分辨出來,聽哭聲如何悲痛欲絕,心魔如何氣急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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