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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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過有人混沌一生嗎?眼裏有開明大義,心裏裝着世間苦難,稀裏糊塗活了好久,算不上碌碌無為,但确實什麽都改變不了。

盡空說:“你的脈象很紊亂,氣息不穩,吸入太多魔氣,導致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你不入佛,也不入魔,只能等死。”

進幽墟境後任積雪就已經知道了這種後果,他抵擋不了怨氣四溢的魔氣,只有兩個選擇,佛還是魔,他選擇了魔。

幾乎沒有猶豫,他在意識到所處環境後立即就做出了決定。佛愛蒼生,佛有憐憫之心,佛能救世人于苦難之中,也許也可以拉蘭榭一把。只是真到了世界要與蘭榭為敵的那一天時,佛會選擇蒼生,放棄一人。

這就是身份帶來的枷鎖,就像九百年前的那個選擇一樣,為了後世安寧,他選擇放棄蘭榭。

“我不能再放棄他一次,”任積雪淡淡說着。

入魔沒什麽不好,入魔能跟蘭榭近點。此後罵名也好,千夫所指也罷,他既然做出選擇,就不怕這些。

任積雪眼眶周圍萦繞着淡淡黑氣,剛剛被盡空擊出的濁氣吐出來後讓他呼吸順暢了一些,只是依舊虛弱,好半天不能依靠自己支起上半身坐着。

盡空扶着他的胳膊,說:“你之前本就受創,身體不比以前,成佛不易,入魔更是不可能,即使成功入了魔,你會被吞噬心智,成為無法自主的怪物。”

等任積雪看向他時,盡空嘴唇輕啓,緩緩吐出:“你會成為新的麻煩,蘭公子在忙着抵抗心魔時,還要分心來解決你。”

“我會成為他的麻煩嗎?”

盡空沉默不語。

“可是如果我入魔,也許真的可以幫幫他。”任積雪望向盡空,目光裏有隐隐期待,“他可以把心魔傳給我,我是入了魔的人族,可以作為心魔載體。”

然後替蘭榭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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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可以,再不濟,還能幫蘭榭壓制壓制,讓他在這世間多留幾日。

盡空本就皺紋滿面的眉頭又添了幾絲褶皺,好久好久,他才回答道:“如果你再不回去,那才是真的會給他帶來麻煩。”

任積雪不解。

“人族,就要來了。”盡空輕聲說着,聲音仿佛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空靈幽靜,“外界皆傳蘭公子心狠手辣,愛而不得,居然把一個無辜僧人帶入幽墟境折磨,魔族人看不下去,群起紛争,篡了他的位。如今你還活着,他又失了勢力,這就是絞殺魔頭最好的時機,老衲來之前已經聽說了,虛無一日不回,人族便一日謀劃,盡早攻上烏鴉山。”

“不是的,是他不要我……”謠言怎麽那麽可怕,什麽愛而不得,是蘭榭恐懼他的愛,害怕他靠近。

很快任積雪又覺得這個謠言出的很合理。蘭榭從繼位那日起就背負了許多罵名,人族一邊畏懼他,一邊好奇他,于是私下裏議論紛紛,一些傳言開始流傳,久而久之就說的跟真的一樣。

蘭榭沒有離開過烏鴉山,從來不出現在世人面前,也不辟謠,人們便覺得他們的猜測都是正确的。五百年累計下來,蘭榭早就臭名在外,不容辯解,所有殺戮紛争全都算他頭上,人們一邊罵着,還要時刻提防被報複,于是明裏暗裏都說着他不得好死。

就連任積雪最初也是為了殺他而來,潛意識裏覺得這個魔族尊主是個十惡不赦之人,不得拯救。

現在魔族換了魔尊的事情一出去,人們自然而然會想到是蘭榭的不是,這樣一來,夜堯反倒成為了人口皆贊的英雄,任他蒼白為蘭榭辯解,根本沒人信他,人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好的或是壞的。

“根本不是篡位,蘭榭才不稀罕魔尊的位子。”任積雪無助說着,突然意識到沒人會信他。他祈求似的盯着盡空雙眼,在裏面看見一潭死水。

盡空誰也不信,始終保持着理智。

他突然失望的嘆息,“虛無,出家人的欲望一旦出現,便是萬劫不複。”

虛無的眼眸何曾像現在這樣波動,他在期待着什麽出現,也許是奇跡,也許是信任。總之,他急切的需要着什麽。

“随老衲回去吧,虛無也不想人族因為你而與魔族起紛争吧,到時候傷亡慘重,一切真的就無法挽回了。”

“那蘭榭呢?”任積雪反問道,“他就得一直待在這裏,一邊受着心魔折磨,一邊等着他所庇佑的人族來殺他嗎?”

盡空無話可說。

“我知道了。”任積雪忽然笑了起來,“蘭榭已經有了解脫的辦法,對嗎?”

他甚至笑出了聲,笑聲凄慘無力,笑到眼淚都出來了,“他要自己一個人去死,他不會等着誰來殺他。真好啊,讓我回雁咕繼續做我的出家人,假裝不曾還俗,那樣我還是我,他也可以圓夢,在殺戮開始之前有個好死。”

任積雪笑着笑着,聲音就變得哽咽:“這樣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嗎?人族終于不用再害怕他了,他們心裏的芒刺就要拔掉了……”

任積雪妥協了,不得不向命運屈服。

即使他不再是世人仰望的佛陀,他可以背負所有背叛人族的罵名,但是做不到引起兩族紛争,讓無辜的生靈因他而死。

幸好蘭榭會帶着他走,蘭榭說過的,他敢動心,蘭榭就會帶着他一起死。任積雪痛心的想着,謝謝蘭榭沒有放棄他,肯讓他去幽墟境走一遭,幸好,蘭榭願意讓他陪着一起死。

任積雪情緒及其不穩定,一激動,瞬間又咳出大灘血來,看得盡空直搖頭,最後說道:“他在九丈崖坐着,最後再去見一次吧,別留下遺憾。”

說完,留任積雪一個人在屋內消化,轉身出了靜塵室,踏上九丈崖的道路。他也該去道一次別。

“真是罪過,沒想到老衲活到這個歲數,居然也撒起了慌,阿彌陀佛……”

盡空來到九丈崖,徑直走向崖邊,來到蘭榭跟前微微颔首,先打着招呼。

蘭榭坐在懸崖邊緣,身姿筆直,胳膊還在隐隐約約往外滲血,聽見聲音頭也不回道:“不算撒謊,這些都是我的意思,你只是轉述罷了。”

一旁的六六聽不懂他們的對話,納了悶,随即又反應過來肯定是剛才被支開那會兒大人和盡空和尚有了秘密,不能讓他聽見,所以現在他才聽不懂。

“虛無意志很堅定,無論怎樣都要留下,老衲只能說他的存在會挑起兩族紛争,還是盡早回去的好。”

這也不算撒謊,蘭榭原本就是想通過任積雪逼人族出手。柳肅一直不出現,耗費那麽多人力也找不到,蘭榭已經猜到他在哪兒了。

“六六先去玩,別偷聽。”蘭榭再次支開了六六,看着六六不情不願離去,這才繼續道:“随你怎麽說,他願意回去就好,來魔窟這麽久,早就看膩他了。”

盡空沒再說什麽,只是松了口氣,似是終于不用再擔心虛無會被留下了。

蘭榭繼續道:“順便提醒一下,他已經撐不了太久了,我是打算讓他陪我一起死的,想必你也知道他現在只有兩個選擇,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如果兩個都不選,他必死無疑。”

盡空道:“只要他肯回去,老衲自會想辦法助他成佛,即使拼了這條老命也在所不惜。”

“那你可要當心了,天雷不長眼,盡往不成神的人身上劈,到時候可別再出錯。”這話說的盡空臉上有些不自然,蘭榭忽然回頭朝他笑了一下,“到時候如果我心情好,或許會幫他擋一擋,心情不好的話,只能讓他陪我一起死了。”

蘭榭笑容和煦,“從現在開始,你的對手是我與閻王。”

說完又轉過頭去,繼續迎着山風巋然不動,任發絲被風吹亂,在背後淩亂飛舞。

話說到這個份上,盡空再不悟就不配擔任雁咕寺的住持之位了,瞬間也明白了幽墟境之旅的意義。

臨走前,盡空居然還關心似的問:“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你不用知道。”

“或許……讓虛無入魔真的能幫你。”終究是故人相遇,盡空有些不忍,“蘭公子,你在利用謠言殺死你自己。”

蘭榭阖上雙眸,仿佛沒聽見盡空的好意。也可能他聽見了,只是不在意。

任積雪在盡空那裏讨要了一個護身符,對着雁咕寺的方向跪下,跪在佛像面前念了整晚的經文,替這個護身符祈福。

他知道護身符對蘭榭來說已經沒用了,他只是想彌補香囊帶給蘭榭的傷害,他不逼着蘭榭成神了。

他收拾好自己,緩緩踏上去九丈崖的路,走了好久,終于在懸崖邊見到雙目緊閉似在閉目養神的蘭榭。

“阿彌陀佛……”

熟悉的“阿彌陀佛”聲喚醒了蘭榭,睜開眼,雙目無光,眼神渙散,帶着些許震驚轉頭看向來人,心情很複雜。

只看了一眼,蘭榭很快回頭,眼裏的震驚逐漸消散,慢慢回歸黯淡無光。

任積雪上前一步,将念了整晚的護身符遞給蘭榭,艱難道:“我要回去了,如你所願。”

還不等蘭榭開口,他又補充道:“這是真的護身符,香客去寺廟求的都是這種,不是菩提葉。”

蘭榭就笑着,也不伸手去接,懶洋洋的說:“我這等俗淺之人,配不上虛無師父的護身符。”

任積雪看着他身後紛飛的長發,心裏很不是滋味,希望蘭榭能回頭看看他,最後多看一眼,此後一別,他們分隔兩地赴死,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來世再見。

愛恨嗔癡來無影去無蹤,一潭死水的寧靜被扔出的石頭激起波瀾,漣漪久久不散,但如果一直堅守自我,管他大濤大浪來襲,我自巋然不動,死水還是死水,何來漣漪泛濫。

但是任積雪心想:漣漪是極美的存在,哪怕只是一小塊兒碎石,砸下就有回響,比永遠當一潭死水幸運多了。

只是以後沒機會再泛起漣漪。

他不再說什麽,放下護身符後離開。

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崖邊,蘭榭臉上的笑容也斂下去。他面無表情撿起護身符,看了好久好久。

六六很難過的問:“大人,任積雪都要走了,您不去送送?”

蘭榭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全部心思都在護身符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這算什麽?任積雪已經知道他的二選一是什麽,還給他護身符,這算不算諷刺?

蘭榭又想起菩提葉的事情,明明後來意識到任積雪給的菩提葉有問題,但他還是帶着,也不拆穿,就想着有朝一日任積雪能主動坦白讓他摘下,可是最後任積雪看着他被雷劈出的傷,什麽也沒說。

當時心裏是有怨恨的,奈何一看見任積雪,就對他狠不下心,像中了魔障一樣。

“我真是傻子,被他騙了還喜歡他。”

他的聲音很小,很輕,似是呢喃,六六沒聽清,問了句:“大人您說什麽?”

“任積雪,我是真的好喜歡你。”

他不住喃喃,聲音很小,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六六也彎身坐在崖邊,底下是萬丈深淵,他絲毫不怕,甚至敢把雙腳露在崖外。他側目看着蘭榭,說:“大人,任積雪要走了,您真的不去送送嗎?”

蘭榭反應過來,輕眨眼睫,“送個屁啊,巴不得他趕緊滾蛋。”

蘭榭突然感到氣憤,一怒之下随手将護身符扔下懸崖,然後深呼吸,蠻不在意般重新閉上雙眼,不再理會六六的聲音,和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

沒過一會兒,任積雪的腳剛踏出烏鴉山,就聽見懸崖頂上傳來六六撕心裂肺的、被空曠山谷無限回蕩放大的一聲:“大人又跳崖了!!”

山下的人瞬間都擁擠過去,像以前的任意一次一樣。

任積雪知道,那麽多人護着,蘭榭不會受傷。

但他回頭看向魔窟最高的那座懸崖,沉默着望了許久。

烏鴉山內懸崖衆多,他不知道蘭榭獨愛九丈崖的原因,不知道那裏可以俯視一切山谷,能一眼望到烏鴉山的出口,也就不知道蘭榭人生中第一次坐在這裏吹風時,心裏想的不是跳崖,而是有人能帶他出去,逃離所有人群藏起來。

更不知道在他随盡空下山的途中,蘭榭就坐在九丈崖頂,目送他的身影漸漸遠去,直至離開烏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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