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雨

第3章 下雨

這家店鋪并不大,餐食區與後廚僅僅隔着一道玻璃牆。

陶承顏靜靜地站在玻璃牆前,望着擦得透亮幾近反光的牆面。

“帥哥,要醋嗎?自家釀的。”老板照例問顧客。

“要,但是少裝一點,”陶承顏說,“謝謝!”

團隊裏三個人都是控食黨,剩下一個楊偉奇倒是不拘控制飲食,什麽好吃的都喜歡嘗一嘗,獨獨不愛吃醋。

“不是我自誇,我家的醋蘸餃子,吃了頭回,想二回,”老板偏過頭去看外面的岑連,“就外面的那帥哥,來我店裏幾回了,回回都要加醋。”

陶承顏笑了笑,視線放到玻璃牆上,又收回來:“家裏有人不愛吃,拿多了浪費。”

老板沒說什麽,将打包好的餃子遞給陶承顏:“帥哥,下次再來!”

陶承顏在轉身前,從口袋裏掏出黑口罩戴好,将帽子拉嚴實。

沖鋒衣下的陶承顏,低垂着眸子,徑直往店外走去。

岑連與陶承顏擦肩而過。

走到店外,陶承顏坐在共享單車上,腳已經放上了腳踏,但沒有任何前進的跡象。

他在等,但是等什麽并不想去細思。

岑連提着塑料袋就出來了,左右晃了一眼,又擡頭看看天色,邁着步子往陶承顏車頭的反方向去了。

陶承顏頓了幾秒,随即松開自行車剎車,向前猛踩腳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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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雨來的毫無預警,大滴大滴地往人身上砸,陶承顏逆風騎行,雨水落在沖鋒衣上啪啪作響。

騎行狼狽,雨水順着帽沿滑落,在脫開帽沿的那一刻,又瞬間向後抛去。

濰城這座城市,像一塊凍冰的石頭,無論與他相逢多少次,都無法讓它帶人溫暖,它依舊是如此令人難受。

真是讓人透心涼的雨。

陶承顏敲開酒店門,渾身濕漉漉的,手裏還提着滴水的塑料袋。

唐姐開門時,被眼前的陶承顏吓了一跳:“承顏,怎麽這副模樣了?先去把水擦幹換身衣服。”

拍攝才開始一天,如果因為生病耽誤進度,恐怕又會被人拿出來說事,但是看着陶承顏這副狼狽模樣,唐姐不忍心說出什麽嚴厲的話。

陶承顏把塑料袋裝的餃子拿給了唐姐:“你們煮着吃吧,醋給我留點。”

“你淋了一身雨,就是為了給我們買餃子?”

“嗯。”陶承顏有些沉默。

唐姐很少見到陶承顏這個樣子,剛才以為是被雨淋的,現在看更像是有心事。

宣傳助理陳悠悠正蹲在電腦旁發愁,見陶承顏回來了,立刻揮手打招呼:“老板,我終于來陪你了,想不想我~”

陶承顏:“來了就好,好好休息。”

這語氣有點點奇怪,陳悠悠疑惑地看向門口的唐姐:老板這是怎麽了?

唐姐搖頭,表示不知。

陳悠悠是陶承顏爆火之後才招入團隊的,之前是某塌房一線的危機公關,有嚴重的危機公關事故,照理陶承顏這種新晉大流量是不會納入的,但公司的總經理指明了要配給陶承顏的團隊。

其他明星團隊等着看陶承顏的笑話,才剛冒頭就被塞了一個晦氣角色,可見公司并不看重陶承顏。

能否真正融入團隊,從來不靠外人的三言兩語。

看起來不太好用的宣傳助理,抵擋住了陶承顏爆火後的各種無端“黑”,甚至打了極為漂亮的翻身仗,讓同行不得不抛開“晦氣”成見,正眼看這位年紀不大的宣傳助理。

作為一個長期與營銷公關打交道的人,對事态和情緒都很敏感。

陳悠悠把唐姐拽到自己身邊,低聲說:“有沒有覺得老板情緒很低落?”

眼睛長得漂亮的人,就會多一個會訴說情緒的表達器官。

陶承顏回來時,被雨水打濕的碎發貼在額頭上,眉眼之間霧蒙蒙的,像是蒙了一道陰雲。

很難不聯想到哭,但是哭不像是他們老板會做的事。

昨年被對家污蔑作風不清白、不孝敬家裏長輩,就快被網友們罵出娛樂圈了,也沒見陶承顏哭過,照例準時出現在練習室裏。

每日精神充沛,完全不像是卷入輿論中心的模樣。

唐姐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有什麽事,他自己可以消化好,相信他。咱們去煮餃子吧,別讓人一通雨白淋了。”

“這餃子看起來就不錯,讓我的小肚子為老板的餃子破戒一次吧。”陳悠悠用十分假的哭腔提前忏悔。

“看你就是想吃,別那麽多戲啊!”唐姐毫不留情地戳穿。

“哼~我這是迷惑我的脂肪,別讓它聞味就長。”

外邊的雨還在下,酒店的玻璃隔音性做得特別好,關上窗就什麽都聽不到了,只看見雨透着光不斷地下墜。

四人圍坐在飯桌旁,兩位女生沒吃幾個,就主動放下筷子,陶承顏與沾碟裏的醋較勁上了,每一口餃子都裹滿了醋。

陳悠悠皺着眉頭,用筷子頭沾了一點醋,嘗味:“是挺香,但是老板你是沒吃過醋嗎?”

“吃過,之前的都不好吃。”

“醋就一拌料,提香用的,當飯吃就不好吃了。”

陶承顏看着筷子夾住的餃子,白皮被染上一層褐色,咬入口中只有酸和肉的味道。

失了餃子本來該有的風味。

他不過是想嘗嘗這家的醋有什麽不一樣罷了,嘗過之後發現這家的醋也不過爾爾。

醋,都不好吃。

陶承顏很贊同陳悠悠:“确實不能當飯吃,少吃點醋。”

陶承顏在外界的評價,一貫是溫和、處變不驚,他在團隊內的評價也是如此。

像是春日裏的風,溫柔地拂過臉頰,卻未做停留,猜不出他的心思。

溫和成了一道看不清距離的溝壑。

陳悠悠咬着筷子頭,試探地說:“老板,重回母校是不是遇見什麽不開心的事了?”

“放心,有什麽需要公關的,我會提前給你報備,盡量讓你少禿頭。”陶承顏笑着回。

眼瞧着是問不出什麽,桌下還被唐姐踢了一腳,陳悠悠興致缺缺:“欸,好吧!老板放心闖,我就是你堅實的後盾!”

兩個女孩子在偷偷謀劃,楊偉奇專心地蘸料吃餃子,中途聽說醋很香,還試探蘸醋吃了一塊。

果然不錯!吃貨眼冒精光,夾着第二塊餃子往陶承顏面前的醋碟探去。

陶承顏把醋碟挪到了楊偉奇面前:“剩下的都是你的,下次想吃,再給你們帶。”

“老板,我的天下第一好老板,餃子太好吃了。”吃貨的眼裏只有吃的。

“楊偉奇!我今天來可是給你帶特産了,怎麽沒聽你說我是天下第一好同事啊?”陳悠悠閑不住嘴,開始接話。

楊偉奇咬着餃子,開始回怼:“你是天下第一,把我們唐姐放哪裏了?”

“少挑撥離間,你就不能說我和唐姐并列天下第一好同事嗎?”

“那可不行,唐姐才是第一好!拒絕并列!”楊偉奇堅持。

唐姐站起身,抽掉楊偉奇面前的餃子盤:“我家悠悠天下第一!”

餃子沒了,吃貨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開始給兩位姐姐賠罪。

他們仨湊在一起,就是大型幼稚園友誼小船翻船現場。

陶承顏退出了觀戰臺,回房間整理一下糟糕的心情順帶繼續琢磨明天的劇本。

笨鳥得先飛,勤能補拙。

這還是從前岑連給他講的,當着學生會主席的職務,但是抓學習比得上教務主任了。

陶承顏坐在飄窗臺子上,将玻璃窗打開了一點縫隙,雨聲以及入夜的涼風都順着歇開的縫鑽進來了。

浮躁的心在雨聲中歸于平靜,陶承顏拿筆在劇本上認真地做标注,并在顱內扮演起小人角色開始預演。

獻禮電影是為了致敬先輩的奮鬥歲月,選擇陶承顏當單元的主角除去他的流量,還有一個原因是,故事原型與他一樣,都是學建築相關的,兩人在無形之中已經有了關聯。

無論是為了讨論點,還是人物貼合度,劇方都很樂意看到陶承顏與原型人物碰撞的火花。

過重的焦點與希望,讓陶承顏擔心自己是否能勝任角色。

原型先輩顧平野,在校時是滿腔報國熱血,發奮圖強,勢要為國家的建築事業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而陶承顏的自身經歷,完全沒有這樣的熱血奮鬥史。

除去考試周,挑燈夜讀勾劃重點強背,剩下的時間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在他的印象中,倒是有一人的經歷與顧平野相似,努力上進,連帶着他也被強行拉入圖書館學習。

如果這個學習搭子信守承諾,一直陪着他,恐怕強壓之下,陶承顏現在會進入到建築相關行業。

可惜,他失信了。

雨聲漸小,陶承顏腦海的顧平野竟然和岑連逐漸相合……

他倆倒是有參考性,帶入岑連之後,陶承顏的表演思路豁然打開。

另一邊,岑連同樣被雨淋濕。

早上離開時為了通風把窗戶打開了,現在門戶內都是濺進來的雨水,一陣清冷的過堂風吹過,讓小出租屋格外的荒冷。

岑連把覆滿雨水的塑料袋放到餐桌上,去浴室沖了一個熱水澡。

身體暖和之後,再看這個小屋總算是有些人氣。

一個人對着熱氣騰騰的餃子盤,機械地夾餃子蘸醋,耳邊只有狂嘯而過的風聲與愈來愈肆掠的雨聲。

吃飯不過是讓人在世間行走的基礎能量罷了,要是可以舍棄這個動作,岑連願意直接栽倒在床上,等待下一個白日的到來。

醋會刺激味蕾,讓岑連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有知覺的人,而不是還債的機器。

還好,債務只剩下幾萬,他再努力一兩年,到時候岑琳大學畢業了,他可以像張鵬說的那樣,在本地跑業務,慢慢攢錢給岑琳準備一份像樣的嫁妝。

至于他自己麽,以後回瑜縣,開個小裝修公司養老,就在老家湊合着過吧。

今天遇見陶承顏,就當是一個美麗的意外。

他在困頓時,能看到曾經的戀人過得很好,心底的愧歉感會些許減輕。

此後的兩天,濰城恢複了好天氣,岑連繼續在張鵬手下跑零散貨運。

是日,下午。

岑連剛從郊區拉原料回來。

張鵬坐在辦公室裏,給岑連端上了一杯剛泡好的枸杞茶:“這幾天也算熟悉了,有沒有打算跟我一起幹?以後你主外,我主內,絕對不幹涉你在外跑業務。”

“老張,我的情況很特殊,你知道我叔叔幫了我很多,總不能我還清債,立刻就從瑜縣貨運走人吧?”

張鵬給的待遇,完全就是二老板。

但是岑連還欠着叔叔的人情債,他暫時還不想離開自家的貨運廠子,即使廠子已經易主了。

“你那叔叔,從你身上得到的好處,早值你欠下的債了,你家那麽大的廠子,全抵給他,當初擴廠子的錢仍舊是你在還債,就沒見這麽貼着人吸血的,他就是看你好說話。”張鵬是真的替好兄弟心急,“你究竟還差多少錢,我這邊先拿給你還債。”

“不用了,你現在有弟妹了,錢省着點花,将來有孩子,用錢的地方多着呢,這段時間能在你手下混口飯吃,很知足了,”岑連一副開玩笑的口吻,“我身上背的債太重了,好兄弟,體諒我些吧。”

張鵬擺擺手:“什麽時候不想擔子壓這麽重,就找我,錢我給你留着。況且,我也不完全是為你,我家那位……我想把他拴牢一點,現在忙貨運,經常他回家一口熱飯都吃不上,我就怕他哪天不要我了。”

張鵬喝了一口枸杞茶,将進嘴的枸杞慢慢嚼碎嘗味,神情十分落寞,隔三差五的就看一眼已經熄屏許久的手機。

“你……”聽張鵬的語氣,像是把自己放在極低的家庭位置,“弟妹平時工作很忙嗎?”

“忙啊,每天忙着做實驗,不能打電話,發微信不回,他又下班時間不定,有時候我這邊也忙,就顧不上他下班……”張鵬捂着頭,十分頭痛現狀。

他是真想有個人來替他分擔。

“不賺錢配不上媳婦兒,努力賺錢,媳婦兒看我比他還忙,情感需求不能滿足他,指不定就一腳把我踹了,到時候在學校找個年輕帥的……”

所以,張鵬究竟是找了一個什麽樣的媳婦兒,聽他的描述,很像是高知。

岑連與張鵬都是在瑜縣的泥漿子裏打滾過的人,一眼就能看透的交際圈,接觸的都是搞貨運的泥漿子。

這一輩子,到頭也就只能這樣了。

跨越交際,多半是遭罪。

岑連剛想說,不行就別委屈自己,門就被人推開了。

“張鵬,你就這麽想我的?”來人的語氣,毫無溫度可言,進門就盯着正坐在老板椅上的張鵬。

張鵬捧杯子的手,瞬間吓一哆嗦,将杯子連忙放下,去門口迎接自家媳婦兒:“老婆,你這麽來了?怎麽不打電話讓我來接你。”

張鵬去拉徐澤的手,但是被強行丢開了,還受了徐澤一記眼刀:“我要是真想踹你,早八百年就踹了,還要等現在?”

在一旁不小心聽到好兄弟秘事的岑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但他好像突然理解張鵬的戰戰兢兢了。

張鵬口中的老婆,一身考究的西裝,戴着金絲邊眼鏡,站在他倆中間,自帶一種威壓的氣勢,而且模樣甚為出衆。

一看就是商業精英或者教授。

張鵬将徐澤引上自己的老板椅,自己站在一旁聽候指揮:“老婆駕到,是有什麽指示嗎?”

“查崗。”徐澤淡然道,看向張鵬時,多了幾分審查的意味,“看你在外面有沒有找年輕帥氣的。”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張鵬有苦說不出:“老婆,你瞧見了,我這裏都是大老粗,你放心吧。”

“哼,哪兒不是有一個不是大老粗的?”徐澤點了點站在旁邊的岑連。

岑連也沒想到張鵬的老婆是男的,之前一直說要找一個單純聽話的女朋友,誰知道不聲不響濰城三年,找了一個男老婆。

岑連自我介紹:“我是張鵬在瑜縣的朋友,岑連。”

“我知道你,之前聽鵬哥講過,沒想到會是同一個人,而且咱倆應該認識,”徐澤走到岑連身旁,“九年前,你中途離校,我接任的學生會主席職務,之前是生物科學院的,有印象嗎?”

“高嶺之花,徐澤?”岑連不确定道。

“算不上,不是什麽高嶺之花,被你好兄弟強行踏花了。”

張鵬讪讪一笑:“你們竟然認識,那老婆還要查崗嗎?要不要看看車隊環境。”

“不用了,”徐澤看向岑連,“岑主席不介意我帶家夫先走吧?”

“叫我岑連就行,你們去忙吧,我也先回去了。”岑連與兩人道別,先行離開。

留在辦公室的兩個人,張鵬主動湊到徐澤身旁:“老婆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徐澤坐在老板椅上,将眼鏡摘下,沒有眼鏡增加的淩厲氣勢,整個人開始變得柔和,“你倆撞號了,沒有氣的地方。”

張鵬撓了撓腦袋:“岑連也是?”

之前自己還遲疑不好開口,擔心好兄弟不能接受。

“人家可比你有擔當多了,大學時就轟轟烈烈,全校都知道,一點也不藏着掖着。”徐澤垂着眼皮,賭氣地撅着嘴。

“對不起,老婆。”

張鵬知道,徐澤是在點他。

作者有話說:

此後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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