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過往

第56章 56過往

三十年前,墨京。

蕭寧嘉步履匆匆地跑到東宮。

隔着宮牆能遠遠看到天際燃起的烽火,像是江南三月朦胧的煙雨。

但寧知非從未見過江南,那是中原漢人的天地。

寧知非站在廊下,稚嫩的臉上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愁容。

“阿姊,他們說齊軍要打進來了。”山雨欲來,東宮鳥獸作散,偌大的宮室一夜間荒涼了起來。

蕭寧嘉點頭,之前南平內部的動亂早已讓這個國家千瘡百孔,如今齊軍黑雲壓城,早沒了反抗的力氣。

“阿姊,我怕。”寧知非伸出手,悄悄拽住了蕭寧嘉的衣袖。

從出生起他就被反反複複告知,他是這個國家的儲君,他要與這個國家共存亡,任何時候都不能是害怕的。

可他真的怕。

他才四歲,擔不起一個國家的興亡。

“不要怕。”蕭寧嘉彎身,替寧知非擦去臉上不知道何時流下的淚水,“丞相讓我帶殿下去啓祥殿,丞相一定會護住殿下的安全。”

其實蕭寧嘉也不知道丞相會怎樣做,可是到了這種時候,除了丞相,還能信得過誰?

陛下嗎?陛下就是一個笑話。

如果皇後還活着……蕭寧嘉想,如果姑姑還在,他們不會落到如今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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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已入絕境,所有的假設都沒有意義,蕭寧嘉聽從丞相的吩咐,給寧知非換了宮外孩子會穿的衣裳,抱着他匆匆趕去了啓祥殿。

丞相站在殿外,翠景公主也已經到了。

“齊軍很快就會攻城,兒郎們死守墨京城門,但不會堅持太久。”看到寧知非到了,丞相才開口,“我已經安排好的人護送兩位殿下出城,介時兩位殿下一道離京,之後找機會分開,以防被齊軍盯上。”

死士會把兩人一起帶出墨京,找到時機後,蕭寧嘉會扮成南心雪和寧知非一道前往齊國投奔蕭遠望,另一個年幼的死士扮作寧知非同南心雪一起去往遼國南安洛身邊,如果有一方被齊軍捉住,好歹能保住另外一方。

“兩位殿下,進去給你們的父皇告別吧。”丞相說。

南心雪拉着寧知非,邁過高大的門檻,進入正殿。

順帝躺在椅子上,雙頰泛紅,顯然喝了許多酒,殿內樂師還彈着琴,舞姬跳着舞,一派盛世景象。

可哪還有什麽盛世。

樂師不斷彈錯着譜,混在樂章裏,像是刀劍的悲鳴,舞姬淩亂的步伐,如同南平已然破碎的山河。

南心雪領着寧知非進來時,歌舞戛然而止,順帝在宮人的圍繞間起身,搖搖晃晃從座位起身,走下殿來。

“你們,照顧好自己。能複國最好,不能的話,好好活着吧。”順帝醉眼朦胧,他甘心醉死在盛世的蜃景中,但最後的那點父愛,讓他同意丞相的計劃,将孩子們送出墨京。

丞相想讓這兩個孩子逃離故土,讓順帝把之前埋着國庫的地點寫成密信給他們,有朝一日可以憑此複國。

順帝卻覺得沒有意思。

古往今來,有幾人複國成功?前人做不到的事,憑什麽指望後人?

他守護不了的國家,憑什麽指望兒孫?

“這是丞相讓我寫給你們的密信,有人逼你們複國,或者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再拿出來看吧。”順帝彎身,把密信放到了寧知非手裏。

寧知非攥緊密信,他朦朦胧胧的,并不真切地明白接踵而來的變故,到底意味着什麽。

順帝忽然把信又從寧知非手裏奪了出來:“算了!阿雨,你還太小,給你姐姐吧。”

南心雪把密信收好,朝順帝說:“父親,我不會看的。”

“好,我希望你們永遠不要看。”順帝撫摸着南心雪的頭,把兩個孩子抱進懷裏。

寧知非對父親最後的記憶,便是他散着酒氣的胸膛。父親似乎哭了,也似乎沒有,寧知非記不真切,因為再次響起的舞樂聲掩蓋了所有聲音。

亡國的太子與公主,在衆人的護送下,從城牆的一角出了城。

離開墨京城,一行人不敢走官道,沿着小路進入了大漠深處。

寧知非回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城池,似乎有滾滾濃煙從宮殿的方向冒出。

他那時還不知道,丞相用一把火,将百年宮闕付之一炬。

南心雪也看到了濃煙,她伸手,捂住了弟弟的眼睛。

“不要看了……阿雨,我們能做到的,只剩下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南心雪低聲呢喃道。

一夜間,他們沒了來處,也沒了歸途。

世上再也沒有南平,沒有太子,也沒有公主。

南心雪和南心雨,成了烙在他們身上的印記,必須要死死捂住,永遠也見不得光。

南心雪一行人與寧知非在大漠深處藏了一個月,而後分道揚镳。

臨走前南心雪握住寧知非的手,跟他說:“阿雨,從今以後,事事要靠自己,不要鬧小孩子脾氣,遇到拿不準的事情,多和寧嘉姐姐商量。如果有朝一日,還能再見,即便認出了我,我們也裝作不認識,千萬千萬保護好自己……”

“長姐……我們一起走,好不好?”寧知非眼淚汪汪,他從小和南心雪一起長大,南心雪身為姐姐,在母親離世後也開始笨拙地扮演起母親的角色。

跟乍然跟南心雪分離,讓他本就焦慮的情緒達到了頂峰。

南心雪搖頭,跟寧知非說了保重。

弟弟總要長大的,未來路上的所有事,都要獨自面對。

“若此生仍有再見之時,長姐會給你泡一壺故鄉的茶。”随後南心雪上了馬車,掀起窗簾朝着寧知非看了又看,終于消失在了視野的盡頭。

再往後的日子便充滿了艱苦,寧知非一行人不敢走官道,在大漠裏藏了數日,幾次與齊軍擦身而過,之後幾人在齊、平、遼的邊界處,扮作遼國來的農戶,混入了齊國。

一行人過于紮眼,進入齊國後,寧知非身邊只留了蕭寧嘉和一個死士,三人一起去投奔了蕭公子蕭遠望。

蕭寧嘉是蕭公子的長女,南平先皇後蕭遠沁的親侄女。

因蕭家仇家潛伏齊國多年,一直追殺他們,蕭公子為了女兒,想辦法把她送到了先皇後身邊。

蕭寧嘉因此在墨京長大。

蕭寧嘉按照兒時的記憶,很快找到了從前的家,也見到了蕭公子。

只是沒有想到,蕭公子的處境并沒有比他們好上多少。

蕭遠沁病故,南平滅國,蕭家的仇家再沒了顧慮,派出的殺手開始對蕭公子一家人窮追不舍。

寧知非他們見到蕭公子時,蕭公子夫婦剛剛把幼子蕭寧過交給在齊國的舊友,夫妻兩人則是回來收拾細軟,準備逃亡。

寧知非的到來打亂了計劃,兩相權衡之下,蕭遠望決定讓寧知非用蕭寧過的身份留在他們身邊。

“阿雨,舅舅是個沒本事的人,思來想去,雖然蕭家也在被仇家追殺,但只要躲過追殺,總是能逃出生天的。但南氏……齊國舉國之力捉拿你們,一旦暴露身份,性命難保。

“你表弟已被我送去別處,日後也不會再回來,不如你借用阿過的身份留在舅舅和舅媽身邊,雖然之後幾年也需要東躲西藏,但總能找到安身之所。”

于是南心雨變成了蕭寧過,與蕭公子一家開始了東躲西藏的日子。

如此過了一年,到底還是被殺手找到了住處。

蕭遠望夫妻和寧知非帶來的死士,用性命拖住了殺手,蕭寧嘉帶着寧知非則躲入了流民的隊伍。

從此以後也沒有了蕭寧過和蕭寧嘉,他們成了阿奶的外孫,寧過和寧嘉。

再後來,寧知非被馮清越帶進了成安侯府,寧過又變成了寧知非。

他這一生,換過好多身份,但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到底是誰。

正因為忘不掉,祖輩留在寧知非身上的枷鎖依然在,他時時刻刻不敢忘,時時刻刻心驚膽戰。

後來有了燕雙,這種恐懼便與日俱增起來。

他不該有孩子的,一旦身份洩露,他的孩子也難逃一死。

可他還是生下了燕雙,因為這是燕淮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他無法舍棄将血脈與燕淮合二為一的機會。

大夫匆匆趕來時,顧信濘還在昏睡着。

寧知非把顧信濘身上的珠子塞回裏衣,後退幾步,将顧信濘交給了大夫。

“血流得太多了,所以才一時昏迷。如今血止住了,我給他包紮一下,再開個方子,就不會有事了。”大夫說。

寧知非朝大夫道謝,讓把人帶來的仆役去拿銀子給大夫。

仆役湊過來問:“寧哥,這人到底是誰呀?”

“應該是顧大人。你先去找人煎藥吧。”

大夫包紮完畢,就離開了,寧知非守在顧信濘床邊,看着仆役給他喂了藥,過了中午顧信濘才醒。

“你是顧信濘?”寧知非問。

顧信濘恍惚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臉,想起來自己換了張易容。

“寧大人,你救了我?”顧信濘爬起身,扯到傷口時,臉上也沒有太多的神色變化。

他改換裝扮去調查魏則谙的底細,果然發現了對方在京都養了殺手,本想着回去報信,結果中途被發現,一路追殺到了附近,顧信濘情急之下回了院子,卻沒想到失血過多昏了過去。

“顧大人……不,我是不是該叫你蕭大人?”寧知非開口問道。

顧信濘臉上依舊沒有多少表情,但眼神裏出現的警惕卻騙不了人。

他看向寧知非,小心翼翼地問:“寧大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寧知非扶着腰站起身:“真不懂嗎?蕭寧過。”

“你……”顧信濘終于不再掩飾,眼中露出驚訝神色,“你到底是誰?”

寧知非敢直接跟顧信濘攤牌,早已想好了說辭:“我是當年蕭公子救下的孤兒……蕭公子收留我,為了報恩,我主動提出替代你的身份……之後經歷了一些事,蕭公子身故,我和你姐姐一起逃到了汴京,改名換姓……”

他其實可以不告訴顧信濘這些事,一直用蕭寧過的身份。

可他沒辦法眼看着蕭寧過就在身邊,卻因為被自己占了身份,沒辦法和阿姊相認。

阿姊到墨京的時候,表弟還很小,兩個人幾十年未曾見過,蕭寧嘉不說,寧知非也知道她一直很挂心着蕭寧過。

“姐姐?”顧信濘面帶動容,“我姐姐她不是……怎麽會跟你一起?”

“我也不知道。”寧知非胡說道,“我被蕭公子救下時,她一直在蕭公子身邊。”

“我爹他們現在……”顧信濘試探着問道。他不敢詢問雙親的下落,怕聽到不願知道的事。

當年離開雙親,他沒得選。跟師父離開時蕭公子囑咐他,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姓,永遠不要回來找他們。

于是他成了沒有名字的人,常年以易容示人,甚至如今的同僚,大多數也沒見過他的真實模樣。

日久天長,他甚至不記得自己的長相。

直到那日燕淮誤以為寧知非身亡,崩潰之下叫出“寧過”兩個字的時候,顧信濘才有所觸動。

雖然寧作為姓氏,讀音有所改變,但寫出來,卻确确實實是他藏在心底的那兩個字。

他掩埋多年的名字……

“蕭公子和夫人三十年前已經亡故。”寧知非低聲說。

随後他又補充道:“現在你以什麽身份生活都不要緊,已經沒有人會威脅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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