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方舟此時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他看着寧靜笑而不語的樣子,自是也想到了一些可能。
這些事情寧鏡可以不告訴他,将來他走出了這個院子,身後的一切他可以不看,不聽,裝做一切都不知道,那他就不必冒任何被懷疑的風險,幫他家人出逃,對他來說是只是有害而無一利的。
雲舟說道:“若事情真如公子所言,只要娘和弟妹能安然無恙,小舟就是死了,也感激公子。”
寧鏡看着眼前少年一臉的堅決,不由地想到了寧家班那幫師兄弟們,從小一起咿咿呀呀地吊嗓子,練功,吃一鍋的飯,睡一張大鋪,沒吃的時候,一個饅頭能掰成十塊,一口湯水喝到最後瓢上的最後一點油葷子都能舔得幹幹淨淨,他們大都是師傅撿來的孩子,并無血緣,但從來沒人喊過一聲苦,叫過一聲累。
師傅就一個女兒,他們的師妹,寧如夢,打小他們最寵的小是她,寧家班十五口人,除了師傅師娘,還有兩位大師哥,剩下的都是些小娃娃,師妹雖不是最小的,卻是最受寵的,連底下的小師弟小師妹也都愛黏着她。
恍惚兩世,他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他們了。
“公子?”雲舟見他不說話,輕聲喚道。
寧鏡咽下心底翻湧上來的苦澀,說道:“你若真幫我救了他們,我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護你平安。”
方舟鄭重地點頭,眼裏充滿了對他的信任。
說了許久的話,加之昨晚的折磨,他有些消耗過甚,方舟出去之後,寧鏡躺在榻上,感覺疲累,卻睡不着。
他騙了雲舟,一旦他的家人離開永安,必定會引起宣離的注意,哪怕她的家人順利到了漠北,他留在永安也是危險萬分。他的家人所知不多,也不曾見過他,尚有一絲活命之機,但是方舟知道得太多了,替他救人必然會暴露行蹤,那便必死無疑。
為了能救寧家,他已抱了必死之心,自渡尚難,何以渡人?
可是他沒有別的選擇。
寧鏡躺在錦被中,不知過了多久,身體實在疲憊得厲害,不知何時便睡着了。
夢中他回到了十二歲,那天師傅高興地踏進院子,兩只手裏都拎着兩大塊肥瘦相間的豬肉,一衆娃娃見了肉,紛紛把手裏的家夥都扔了,圍了過來叽叽喳喳一片。
“師傅師傅,這是給我們吃的嗎?!”
“哇!好多肉啊,師傅!”
“師傅今天是什麽日子,這麽多肉!”
師傅本來喜滋滋的臉一下子便板了起來:“混帳東西,是沒吃過肉嗎?都給我去練功去!”
他們進了永安城也一年了,永安繁華,貴人們給的賞錢也比外頭人多,但這繁華之地貴人們眼光高,競争也激烈,他們雖說不需要再饑一頓飽一頓,但也不是頓頓都能吃到肉的,一下子見到這麽多肉,瞬間都饞得直流口水,哪裏聽得進去其它。
“今日是能吃肉,但……”師傅話還沒說完,衆人一下子都興奮地歡呼起來,師傅連忙板起臉大聲道:“沒大沒小,沒大沒小!”
寧鏡看着這一衆笑鬧,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起來。
等衆人歡呼夠了,師傅才接着說:“昨日那出貴妃醉酒唱得好,得了貴人青眼,下個月咱們要去芙蓉園裏頭唱出一出,這肉是你們掙的,師傅也還給你們吃,下個月十五,你們可得好好唱,知道嗎?”
“芙蓉園?!是那個皇上的芙蓉園吧?”大師兄驚得眼睛都瞪圓了:“是真的嗎?”
衆人一聽皇上,有驚有懼有喜,一時都眼巴巴地望着師傅讨論起來。
師娘這時從裏屋走出來,笑咪咪地接走了師傅手裏的肉,師傅這時眼神也淩厲起來:“來的都是宮裏的貴人,說是聽膩了永安的唱腔,想換個新鮮花樣,這一次,可不是唱好了幾兩銀子,唱差了餓幾頓的事兒了,一個個的,都給我好好練着!”
芙蓉園?
寧鏡騰地想了起來,就是芙蓉園!
不能去!師傅不能去!
他想阻止,但卻如同被人束縛住了手腳,一動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發生。
轉眼一月之期已到,衆人都扮好了相規規矩矩地坐在芙蓉園裏,前頭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下一曲就輪到他們了。
沒有一人笑鬧,前頭坐着的,都是他們只在話本裏聽說過的娘娘公主,甚至聽說還有今日得空前來的皇子們,在這些人面前,他們別說擡頭看一眼,如今還未上前,便已經緊張地不能呼吸,腿肚子都是軟的。
師傅見他們一個個眼皮都不敢掀一下,喝道:“都像什麽樣子!不管前頭坐着的是誰,上了臺,一個個就給我把精神打起來!”
寧鏡自小便是男旦,今日他扮的便是貴妃,師傅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拉了起來:“小鏡子,你向來最沉得住,練功也是最好的,記住,一會上臺了,甭管別人,你就唱好你自個兒的戲!”
日暮西沉,晚霞如火,将一切都染上一層豔色。前頭的聲調緩緩落下,一曲終了。
寧鏡眼睜睜地看小寧鏡沖師傅一笑,眼波流轉間,便一掃剛才的瑟縮之氣,濃重的油彩也掩不住那雙丹鳳眼裏的光芒,硬生生将那華麗的戲服都比下去幾分:“那我去了,師傅。”
不行!
不要去!
不要去啊!
寧鏡想要拉住他,但手腳掙動不得,拼命張大了嘴,卻是一絲聲音都無法發出,任他目眦欲裂,卻也只能看着小鏡子扶正衣冠,掀開簾幕,朝着他的命運走去。
每一步,似乎帶着鋒利的刀刃,踏在了他的身上,帶着剜肉削骨的疼痛,一步一血印,一步一業火,将他吞噬殆盡。
“公子?公子?”
寧鏡猛地睜開眼,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青紗帳,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公子是夢魇住了嗎?”
寧鏡下意識地朝着聲音的方向看去,方舟掌着一盞燈站在榻邊,正俯身看着他,暖黃的燭火帶來一絲難得的溫暖,将他沉淪在夢中的魂魄拉了回來。寧鏡盯着他的臉好久,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胸腔中的憋悶慢慢散開。
方舟擔憂地看着他:“公子可有哪裏不舒服,我讓王景去找許大夫。”
寧鏡這時緩過神來,搖了搖頭,問道:“無事,剛才可能是夢魇住了,現在什麽時辰了?”
方舟答道:“酉時三刻了。”
寧鏡支撐着從榻上坐了起來,外頭天色已經昏暗下來,竟已是黃昏将盡,這一覺,竟睡了這麽久。
方舟見他面色蒼白,額上滿是冷汗,連忙将燈盞放到一邊,遞了一張幹淨的帕子過來。
寧鏡擦了臉,披衣起身,面上仍是掩不住地疲态,說道:“我沒有胃口,你和王景自去吃吧。”
方舟将帕子放回架上,卻沒出去,說道:“公子,剛才秦娘子傳了話來,三日後,會有公子想見之人相見。”
寧鏡剛端起茶盞的手瞬間便怔住了,他猛地回頭:“今日是三月幾?”
方舟對他的反應并不意外,笑着說道:“三月初八,公子。”
寧鏡的驚喜之情無法掩藏,前世十七歲入東宮,三年裏為保身份,他沒見過師妹一面,只能偶爾從宣離那裏拿到書信聊以安慰,想來這些書信,必定也是假的。這麽算來,他竟已經有八年未見他那師傅了。
一朝重生歸來,他最想見的便是他們,四月十五,是他在入桓王府前最後一次見師妹。
但這一次,他一天都不想等!
“公子。”
一面幹淨的濕帕子遞到眼前,寧鏡這才恍然查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他接過方舟遞過來的帕子,一時心緒難平,只将臉埋在溫熱的帕中許久。
“公子,他們都會好好的。”方舟輕聲安慰道。
寧鏡平複許久,才将帕子拿下,眼神清亮如洗,一掃剛才的疲态,滿心的歡喜和期待最後只凝成一個字:“好。”
三日之期很快到來,寧鏡坐在屋中,看着鏡中自己,他挑了件最為普通的衣衫,也只用最簡單的青色緞帶束了發,連玉簪都沒有用上一根,他不想讓阿夢看到他身上一點點污穢的痕跡。
方舟走進來,對他笑道:“公子,馬車已經備好,可以出發了。”
前世死前他被囚禁數月,不見天日,早已不知人間煙火是何種模樣,随着馬車進入長街,各式各樣的叫賣聲,吆喝聲迫不急待地鑽進耳中,風将簾幕撩動,糕點的香甜氣息順着縫隙飄了進來,寧鏡忍不住伸手将窗口的簾子撩起一角,正看到一籠糕點出爐,蒸籠拿起的一瞬間,熱氣滾滾而出,瑩白的糕點捏成五瓣桃花,上頭還描着紅色的花瓣,點着金黃的花蕊,香氣撲鼻而來,圍着的人便叽叽喳喳地開始叫嚷。
寧鏡望着這熱鬧,想到即将要見的人,冷寂的心竟是有一刻柔軟起來,仿佛已經看到圍着糕點的人群中有正在付錢的師傅,拿着糕點的師妹,還有已經饞得忍不住吃起來的師兄弟們。
将來一日,他們也會過上這樣簡單而寧靜的日子,無論在哪裏,無論有沒有他。
這時突然馬車一頓,停了下來,前頭有喧鬧之聲漸漸近來,嘈雜之中,竟還有興奮的喊叫聲。
他不能出馬車,方舟便出去看了看,進來臉上竟也有些興奮之色:“公子,是蕭國公家的三公子。”
寧鏡微微皺了眉,人人都說蕭家是得了将星庇佑,才能一門三将,個個戰功卓越,是大淵的脊梁,但是這蕭三公子卻是個例外,被養在永安城養成了個纨绔,這才幾天,一天一出新戲,比芙蓉園裏的戲曲還熱鬧。
方舟繼續說道:“還是之前的事兒,宋公子被蕭三公子綁在馬後跑了三條巷子,回家便一病不起,嘉興候不服,便告了禦狀,說在在大殿上哭暈了,聖上為了安撫舊臣,下旨也把蕭三公子綁了在馬後跑,還要在人來人往的長街,叫了太子監查。”
蕭國公是自孝文帝時起的勢,當今聖上雖說倚重,但功高蓋主,忌憚更甚有之,否則也不會國公才四十八便着急着将他召回永安,雖說是封了正一品國公,卻也自此卸甲歸隐,手無實權,蕭家兩位将軍在外,這個最受寵愛的幺子,便不可能再讓他上戰場了。
這也不過是帝王制衡蕭家兵權的手段罷了。
國公死前,太子還在遺憾,甚至懷疑過,國公一生戎馬,在漠北那等嚴寒之地也苦戰三十八年也未聽說病痛,如今在這永安城裏養着倒是惡疾纏身,這中間怕是有些個龌龊。
“公子,就要來了。”方舟有些興奮,将窗口的簾子掀了一角,也想看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