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人群朝着兩邊散開,自動地讓出一條道來,人群擁堵,他們的馬車無法再靠邊,只能停在人群中等着這一陣人潮過去。
八名錦衣衛手中握着長刀,護着中間騎在馬上的太子殿下。
馬上人一身月白錦袍滾着金邊,玉冠绶帶,哪怕只是常服穿在身上,卻依舊減不去半分清貴優雅之氣。
正是太子宣煊。
他一手握着缰繩,馭着馬謹防吓到旁人,一手抓着麻繩,牽着身後雙手被縛之人。
寧鏡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太子宣煊,算是他前世八年裏,唯一一個讓他心中有愧之人。
馬蹄踏在長街的石磚上,卻只是如同踱步般地慢慢地走着,那麻繩後縛着一紅衣少年,腳上踏着登雲靴,雖雙手被縛,卻是一臉的滿不在乎,修眉俊眼,眼神燦爛如陽,一嘴叼着旁邊待從遞過來的糕點嚼着,一邊示意待從給他點水,甩來甩去,連頭上的金冠都歪了。
“這哪裏是游街啊。”方舟感嘆着。
寧鏡不動聲色地看着,對這個惺惺作态的游街露出一絲嘲諷。
這時,紅衣少年正路過馬車,一雙眼便直直地看了過來,正對上寧鏡的眼,少年糕點還塞在嘴裏,腮幫子鼓囊囊的,眼神裏卻透出一絲銳利。
寧鏡面無表情地放下簾子。
不關他事,少管閑事。
随着太子的馬走過,人群也追随而去,不一會兒,馬車便行駛如常,不知過了多久,車身一晃,停下了。
到了。
寧鏡靜坐在凳子上,面沉如水,默默地打量起這屋中一切。
這間屋子他也熟悉,前世他不止一次來過這裏,屋中陳設雅致,卻稍顯得有些匠氣。這間院坐落在東四街集雅坊,所謂紫氣東來,東街最為尊貴,一街和二街多住朝中三品以上官宦,蕭家的護國公府便是比鄰紫禁城,獨一份的尊榮,三街則是入朝新貴所居,四街便是些儒生文人居住在此,再往前頭便是大淵最負盛名的黃鶴書院,書院內還供奉着一座孔廟,朝中多少新臣入仕,皆是出自黃鶴書院。
百姓間更有流傳:一朝飛入黃鶴去,明日新臣伴駕來。
寧鏡略有些嘲諷地一笑,曾經的書香地,現世的銷金窟,集雅坊背靠春燕坊,兩坊之間隔着瀾滄河,看似徑渭分明,卻只需一只花船便能通行,先帝在時,瀾滄河上有水軍時常巡邏,太平了二十多年後,堅硬的戰船早已換成了嬌豔的畫舫,水波蕩漾,吳侬軟語,自然比那刀槍劍戟更讓人心蕩神馳。
而他所在的這座樓,名為大悅樓,說來是那些文人墨客們鬥文舞墨之地,只是寒門書生哪裏住得起集雅坊的院子,也收不到大悅樓的貼子,這裏便成了權貴子弟們飲酒作詩,互相追捧之地,外頭只知書冷窗寒是寂寞,卻不知裏頭紅袖添香更溫柔。
敲門聲打斷了寧鏡的思緒,一想到來人,他便忍不住地站了起來,才轉身,門便打開了,一個略有些瑟縮的身影慢慢走了進來,隔着珠簾,瞧見了寧鏡,那身影一頓,便怔在那裏。
“十哥哥……”
這聲熟悉,卻又似乎極為遙遠的稱呼才剛出口,寧鏡便已止不住地流下淚來。
撥開珠簾,女子也同寧鏡一樣,早已泣不成聲。
他們在家裏,都是按着年齡來叫的,寧鏡排行老十,寧如夢比他還小兩歲,便叫他十哥哥,到了老十一那裏,便稱十一哥,十一不服,覺得哥不如哥哥好聽,還抗議了好久。
阿夢聲音綿軟,師傅說這樣的嗓子唱不好戲,但叫起人來,卻是分外地甜,那聲哥哥一出口,藏了三天的糖也是要被哄得拿出來給她吃的。
兩人先是抱在一起無聲地哭了半晌,這坐到桌邊,寧鏡給她寧如夢倒了茶,迫不急待地問道:“家裏都還好嗎?師傅,師娘,還有你們,都還好嗎?”
聽了他的話,寧如夢卻沒立刻回答,垂着眼喝茶,将一盞茶都喝盡了才擡眼看他。
寧鏡只當她是渴極了,心疼地又給她倒上一盞:“慢點喝,不急。”
寧如夢拿眼仔細瞧他,像是生怕錯過了一點變化,瞧了半晌,才嗫嗫地說道:“都好,大家都好,都很好的。”
寧鏡眼皮輕輕一跳,前世他見阿夢時,只覺得她是被吓着了,見她好好的,說一切都好,他便也沒有多想,但如今的自己歷經世事,見識了宣離真正的為人,凡事都要多想一步。
他默不作聲地瞥了眼門外,門外有人,除了方舟,就只有接他來時那兩個車夫,他擡眼朝着寧如夢笑道:“怎地說話還磕巴上了,你這樣子,如何唱得好戲,師傅沒打你板子嗎?”
寧如夢眼神一暗,對着寧鏡的目光有些閃躲,但馬上便笑起來:“十哥哥真讨厭,許久不見,一見面便提這些讓人不高興的事。”
寧鏡心中卻是漸漸不安起來,前世自己只顧着問她好,沒仔細別的,如今卻是查覺得到不妥之處來。
寧如夢說話如常,但就是這樣才不對勁,師傅最常說的便是她的嗓子,天天拿梨湯養着,日日督促她練功,但她這嗓子,卻一點變化都沒有,甚至還退步了。
寧鏡抓着她的手,不讓她躲避自己的目光,說道:“我這幾年是荒廢了,但師傅見了我,定是要打我的板子,不會讓我再唱貴妃。”
寧如夢的手被寧鏡緊緊抓在手裏,用力到幾乎要捏碎她,她也感覺到了他眼裏的疑問和不安,身體狠狠地顫抖起來,眼裏再次湧起淚水。她不安地瞧了一眼門外,似想有無數話要說,卻張不了口。
但寧鏡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讓她逃避:“你若想唱貴妃,這功夫還不行,可別砸了寧家園的招牌,外行人聽不出來好壞,咱們自小一起練功,在我面前,你可蒙不了我,現在誰在唱我的角兒?莫不真是你吧?”
她畢竟才十四歲,縱使被人威脅警告,但實在壓抑得太久,面對寧鏡那似乎看穿一切的目光,內心一下子便崩潰了,再也無法忍耐,她無聲地吸了幾口氣,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堪堪穩住自己的聲音,眼裏卻是再也無法掩藏的痛苦:“十哥哥怕是許久沒聽戲了,現在早就沒有人聽貴妃了。”
寧鏡的心在一瞬間沉入深淵,憑着最後一絲氣力壓制內心翻湧的絕望,抱着最後一絲希冀接上她的話:“那唱什麽?”
寧如夢面上淚水橫流,她掙開他的手,站起了身,卻是依着禮制,朝着寧鏡拜下,再擡臉時,挽手起勢,就如同他們在寧家院子裏練功一般。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①
女兒家聲音清脆,因着哭腔唱出幾分悲涼,自小練就的功底還在,到底是不差的。
可寧鏡聽她唱完,卻是如利劍如耳,穿心而過。
《霸王虞姬》。
虞姬身死,霸王自刎于江東,好一個曲終人死,一幹二淨。
寧鏡一瞬間如墜入冰窟,漫漫冰水将他從頭到腳地淹沒,似有一雙無形的手,還在拽着他的腳踝将他往下拖。
“十哥哥,我唱的好嗎?”
寧如夢蹲下身來,握住他的手,像他握住她那樣緊,将小臉貼到他的手上,淚水将兩人握着手浸濕,似乎要将這幾年的淚一并流幹:“爹爹說你是天生的角兒,你是我們中天資最好的,十哥哥,你可不能不管我,你一定要好好,教我。”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都如同對方是海中最後一支浮木,只有緊緊抓在一起,才不會讓對方沉淪,寧鏡看着寧如夢懇求的眼,強忍下胸口傳來的陣陣痛處:“好,阿夢,我保證,我一定好好教你。”
回程的馬車上,寧鏡一直非常平靜,平靜到外人看不出一絲破綻,直到馬車駛上長街,再次被洶湧的人群堵在路中停下。
方舟疑惑地探了出去,一會兒進來說道:“公子,還是那位蕭三公子,這事兒還真是一波三折,比那戲本子裏唱得還精彩。”
寧鏡此時心緒未平,本沒有心思聽其它,便也未應聲。但這馬車中就他們兩人,方舟接着說道:“之前蕭三公子和宋公子比箭術,是因着宋公子瞧中了北街明月坊一女子,想納回家做妾,那女子不願,與宋家的人起了沖突,正好叫蕭三公子瞧見了,兩人便比箭試武,誰贏了那女子歸處便由誰說了算,蕭三公子贏了,才有了後來賭術之約。誰想,那女子今日在長街跪下,說當日蕭三公子贏了,她便是蕭三公子的人,應入國公府伺候,為奴為婢皆心甘情願。這都跪一下午了,來看的人也越來越多,才将長街都堵上了。”
明眼人瞧着都知道這姑娘的意圖,國公府的人來了之後如何勸慰,那姑娘就是跪在長街非得等到蕭三公子,說是願意當着衆人的面簽字畫押,決不反悔。
此時黃昏已盡,燈火初升,圍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進不得進,退不得退。
方舟掀開一角簾子,他們馬車被圍在中間,只隐約瞧見裏面跪着一女子,一身素衣,鬓無簪花,任周圍人對她指指點點,只是低着頭,一語不發。
看着那女子的身量,也就十四五歲的模樣,同寧如夢差不多的年紀。
想到阿夢,寧鏡攏在袖中的手緩緩握緊,如今這世間,與他最親之人,唯阿夢一人了,他一定要救她。
不止要救她,還要讓害他們如此的兇手,血債血償!
只是如今,他孑然一身,手無縛雞之力,就是宣離站在他面前,他也殺不了他。這才是令他最痛苦之事。
“蕭三公子來了!蕭三公子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瞬間騷動起來,如潮水般,自後頭讓出了一條道來,他們的馬車被人群圍着,進退不得,本來圍着他們的人群退到了馬車前後,都朝着來路張望着,不一會兒,就見着人群散開的方向,紅衣少年依舊戴着那歪歪的金冠,微皺着眉,有些不耐煩地踱着步子,負着手,慢悠悠地朝着這邊而來。
寧鏡看着那身影,腦海中萬般思緒一瞬間滾過。
紅衣少年路過馬車,不過兩步就要過去,就在與馬車擦身而過的瞬間,一句輕卻清的話傳入耳中。
“我知道國公所中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