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少年腳步一頓,正要側頭去看。

“別回頭,今晚,子時三刻。”

嘈雜人聲裏幾不可聞的一句又再次傳入耳朵,腳步不停,面色不變,似乎什麽也沒有聽到似地,朝着那人群中的女子走去,走過馬車後,側頭對着身邊人吩咐了一句什麽。

寧鏡放下車簾,沒有再去看。

借他人之手,助已之力。

他的聲音極小,就只有與他同坐在馬車中的方舟聽到了他的話。方舟下意識地看向車簾外,外面還坐着趕車的兩人,但外面聲音太過嘈雜,肯定是傳不出去的。

元康二十四年,他入東宮,卷入奪嫡之中,便已聽到蕭國公舊疾複發,纏綿病榻,不過兩年,也就是元康二十五年便病逝。

當初太子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沒有證據而已,蕭國公是病痛還是中毒他現在還并不知道,但想必此時應該已初現端倪。

兩步路的機會,他不能說太多,但只要逃離了宣離的掌控,一切便都有轉機,他等不到入東宮,也不能等着一切徒增變數。

重來一回,區區一命而已,博一博又何妨?

随着蕭玥走過,人群如潮水般又圍攏了過來,外面人聲鼎沸,但寧鏡再也沒有去看去聽。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動了起來,回到院中之時,已是戌時二刻。

從早上出門見到阿夢,直到現在,他一天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但是他此時卻沒有任何胃口,看着方舟将膳食布好,寧鏡還是拿起了筷子,揀了幾樣素菜吃了幾口。

方舟一直欲言又止,他也明了,示意方舟将門關上後,寧鏡才開口:“小舟,到時候,你随你的家人一起走吧。”

聞言,方舟便知道今日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是今日見到寧姑娘發生了什麽事嗎?”

他以為他可以平靜地提起這件事了,但方舟只簡單的問了一句,寧鏡便感覺周身一片窒息般的痛,捏着筷子的手不由地握緊,半晌才說:“我的家人沒了。”

方舟怔住了,布着菜的手一時伸也不是,放也不是,也不知如何安慰。

他本無意再卷入其中,不想再與前世任何一人牽扯上一點關系,只想救師傅他們出來,若是幸運,讓他再回到寧家,死有全屍就足夠了。

可是宣離早就将一切都毀了,寧家十五口,現在只剩了他和阿夢,血仇不報,他這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如今皇帝四子二女,宣離在皇子中排行第二,和四皇子宣赫一樣,都是皇帝最寵愛的奚貴妃所生,宣赫十歲得封雍王,是所有皇子中最早封王的,天之驕子,受盡皇帝與奚貴妃的寵愛。

而一母同胞的宣離,繼承了奚貴妃的美豔,生得俊美非常,但卻是自出生起,便極不受皇帝的喜愛,甚至可以說是厭惡,就連他的生母奚貴妃,也是自出生起便對他不聞不問,丢在冷宮中自生自滅,據說宮中就因為有宮女偶爾提到了他的名字,皇帝知道後直接命人杖責而死,自此,無人再敢多提一句。

若非今年二月的及冠禮,甚至所有人都會忽略了這位掩蓋在衆皇子光芒之下的皇子。

前世,直到太子和二皇子在奪嫡之中隕滅,五皇子落下終身殘疾遠離永安,衆人這才想起,宮中還有一位皇子,一直遠離争鬥,自修其德。皇帝四子,三子已廢,于是在衆臣的擁護之下,坐上龍椅,成了這權鬥中唯一的幸存者和得利者。

人人交口稱贊二皇子德行兼備,雖受磋磨,但本心不改,終有一日飛龍在天,坐擁天下。

卻不知象征着無上權力的華美龍袍下,那滿身的虱子,都是他十數年如一日親自養出來的。

想到此處,寧鏡眼神一冷,他要借力。

當今明面上兩股勢力糾纏,一為太子宣煊,二為雍王宣赫。

太子身後有張家,張家出過兩位帝師,三朝宰輔,一位帝後,如今大張相雖致仕,小張相還在朝,皇後張氏穩坐後宮,滿朝言官十之有八都是大張相的學生。前世,是宣離鋪了四年的路,才讓他能順理成章入東宮,今世,這些人中任何一個人都不會讓他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近太子的身。

雍王背後是富可敵國的奚家,奚貴妃母家是商賈出身,三代經商,涉及糧、鹽、礦三道之上,無人可比,就連朝廷每年的軍糧,國庫每年的稅貢大都出自奚家,但士農工商嚴苛,因商賈出身,族中男子皆不能參加科考,奚家手裏握着金山銀山花不出去,靠着錢財偷偷摸摸也才捐了個七品官,才有資格将奚貴妃送入宮中,好在一朝得勢,如今雍王受盡皇帝寵愛,奚家更是鼎力支持,指着一朝雍王登基,雞犬升天。

更重要的是,雍王野心太大,疑心太重,不可能相信他。

除開這兩人,唯一能和宣離抗衡的,就只有游離于奪嫡之外的蕭家。

說是中立,但身在其中,蕭家也不可能真能完全逃開,帝王重權,權力無非二字,兵和錢。

蕭家兩位家将軍,手握大淵朝最有戰力的漠北軍和鎮南軍,三十萬兵馬在手,說句難聽的,若真是想反,朝中無一将可擋。

哪個帝王會不忌憚?這才會有蕭常安攜幼子入永安,拜封國公。

說是賞,也無非就是制衡。

當今聖上忌憚,而對着皇位虎視眈眈的皇子們呢?

若是能收入手中,為已所用自然是極好,但偏偏蕭家一門子都犟,蕭家兩位将軍在外,非聖旨家信不收,蕭國公雖在永安,上朝時都是三緘其口,下朝後便閉門謝客,後舊疾複發更是連朝都不上了,就一個蕭三公子露着面,衆人趕着巴結想探探國公爺的口風,卻是個驕橫跋扈的纨绔,不是今日上林苑打鳥了,便是明日長街打人了,沒一個讨到好的。

衆人明面上都誇一句蕭三公子少年得志,意氣風發,為人直率。私底下卻都罵着,到底是漠北那窮山惡水偏僻地方出來的,鄉裏巴人。

但如此也非萬全之策,畢竟蕭家一邊都不沾,那便是邊邊都得罪,太子之所以懷疑蕭國公是為人所害,便也是由此而來,蕭國公若死了,兇手是任何一方,那既得利益者得到的,可不是一兵一卒,而将會是整個大淵的兵馬。

元康二十五年,随着皇帝身體抱恙,太子和雍王之争也已到達頂峰,而就在這一年,蕭國公病逝。皇帝身體抱恙,大淵內鬥多年已是權力更替的關鍵時刻,此時蕭國公病逝的消息一出,北狄便率兵來犯,漠北兵禍一起,南蠻便也随之動蕩。

衆人皆盼着能借國公之死,兩位将軍回永安奔喪之時,好好籠絡一翻,卻沒等到一人。原本要趕回永安守孝的兩位蕭将軍沒能趕得回來,只有蕭玥一人扶靈送孝,随後以守孝為名,閉門不出。

随後,直到太子身死,雍王敗落,五皇子被貶出永安,蕭家也未有支持過任何人,最後這大淵朝最利的一把劍,理所當然地被握在了登基為帝的宣離手中。

以寧鏡對宣離的了解,怎麽看,這一局都太像他的手筆。

那蕭國公之死呢?

真的只是舊疾複發,不治而亡嗎?

方舟見他思考,也不敢打擾,只是靜靜地候在一旁。

寧鏡理清了所有的思緒,放下筷子說道:“小舟,我曾經與你說的話,是不會變的,只是如今多托付你一事。”

方舟連忙點頭:“公子說便是。”

寧鏡看着他,鄭重地開口:“阿夢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做哥哥無法照顧的,只能托付于你。”

方舟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讓他和他們一起走。

自寧鏡與他說起逃走一事,他特地回了趟家,之前沒有留意,現如今細細詢問之下,才得知身邊竟有人這麽看着他們一家許久,每每想到黑暗中都有一雙眼睛這麽看着娘親和弟妹,随時可以置他們于死地,他便不寒而栗。

“那公子你呢?”方舟問。

寧鏡的眼裏肅殺之氣立顯:“我要報仇。”

方舟從未見過他如此殺意淩冽的時候,心中一顫:“可是,公子,這會很危險的,如果能走,我們一起走吧。”

寧鏡心意已決,無論是方舟還是寧家,都只是無辜之人,一切禍患皆是因他而起,他死不足惜,但是就算是死,他也要将害他們之人拖入地獄!

“你不用管其它,照顧好你的家人,若有餘力,替我這個做哥哥的,多顧阿夢一些就好。”寧鏡站起身,按了按方舟的肩:“去吧。”

一切如常,洗漱後方舟按着他之前的習慣,為他留了一盞燈,便退了下去。

寧鏡放下幔帳,透過紗帳看着那昏黃的燭火靜靜地燃燒,等待着時間一點一滴地随着燭淚落盡,心中如同這屋子一般地寂靜。

直到燭火輕輕一晃,寧鏡已許久未動的眉眼也随之一動。

但随即燭火便又回歸了寂靜,寧鏡唇邊一勾,笑道:“蕭三公子來都來了,又何必如此呢?”

沒有人回答,寧鏡算着時辰,此時應該才子時一刻,還未到約定之時,他提前前來,想必是等不急想知道真像。

寧鏡坐在榻上未動,只說道:“此院非我所有,隔牆有耳,屋中有燭火,公子上榻一敘。”

卧榻之上,乃是極私密之地,邀陌生人上榻,這也着實大膽了些,但是屋中有燭火,外頭是可以看到影子的。寧鏡受制于人,幾乎沒有私隐,此時權益之計,他倒也無所謂。

仍然無人回答,寧鏡也不急,只靜靜地坐在榻上等着,不過一刻,一個黑色身影撩開青紗帳,施施然坐到了榻上。

隔着紗帳,光線并不明朗,白日裏紅衣豔豔的俊俏公子此時一身黑衣,頭上那歪着的金冠此時也摘了,只拿墨色的緞帶束着發,少年面上帶着笑,眼神明亮又銳利,看似吊兒郎當漫不經心,卻又帶着幾分探究。

卧榻也就這麽點地方,他一人還好,此時另一人上榻,雖兩人各坐兩端,卻也離得太近了些。

“第一次見面,便邀人上榻,爺還是頭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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