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寧鏡仔細回想起關于宣離的一切,腦中浮現出一個身影來,伸手便拉上了蕭玥的胳膊:“去查一個人。”

蕭玥看了看胳膊上那只手,搭在他紅衣上,襯得那手更加如玉般的白,讓那手指上的紗布更加礙眼了。

“誰?”

寧鏡沒有注意蕭玥,只是微垂着頭思考着:“宣離的乳母,趙氏。”

宣離一生之中,寧鏡未見他未任何人有過真正的信任和喜愛,無論男女,無論親疏,就連他親手養出來的這些千嬌百媚的瘦馬脔童,乃至仔細雕琢,善解人意的傾世之花,他都未有過動心,都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但唯有這一人,能得他細心照顧,奉為高堂。

此人身上,一定有秘密。

蕭玥任由那手一直搭着他,點頭:“好。”

寧鏡也未有查覺,似乎想到了什麽,不自覺地露出一點笑來,轉頭看向蕭玥:“今日還有意外的收獲。”

蕭玥坐在那裏聽他說。

寧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神色認真,眼神晶亮:“張大人那只荷包,一定可以查出東西來。”

那只荷包若放在普通人眼裏,只是一只繡功精巧的荷包,但他不同,那只荷包上,有着他無比熟悉而厭惡的氣息。

寧鏡回想起來,心底裏控制不住地湧起一絲惡心。

傾世之花的味道。

“傷處疼了?”

寧鏡被蕭玥這一句話拉出了回憶,怔了一瞬才回過神來,想必是剛才想到了傾世之花,讓他的身體生出了些無意識的厭惡反應,讓蕭玥誤會了。于是搖搖頭:“沒有。”

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搭到了他的胳膊上,連忙收回了手。

蕭玥檢查了他手上的傷,就要查看他腳踝處的傷,寧鏡連忙阻止了他:“真的沒事,拆了又包,反而會動到筋骨,明日太醫來換藥時,讓太醫看吧。”

兩人将今日所知之事捋了一番,見天色已晚,蕭玥便也出了營帳。

帳外黃金和白銀正百無聊賴地等着蕭玥,見他出來,兩人立刻便跑了過來。

“爺,寧公子怎麽樣?手沒事吧。”白銀問。

蕭玥朝着自己的營帳走去:“他沒事,不過你們倆最近有事可做了。”

三人進了帳,蕭玥在案前坐下,黃金便倒了茶水過來。

聽完蕭玥的話,黃金卻有些猶豫:“爺,你真的相信寧鏡?”

此時他也沒有再稱寧公子,雖說寧鏡找到了國公爺中毒的真像,但是這個人心思太重,怎麽看,都不是一個單純的人。

而且此事涉及桓王,他們與桓王素無交集,萬一有了牽扯,那便是被攪進皇族內鬥之中了。這是國公爺最不願意看到的。

蕭玥當然知道他們的擔心,他與寧鏡之間起始于一樁交易,如今也不過各有所需,若真能達到彼此的目地,相交一場又何妨?

“我心裏有數,他不可全信,但也并非完全不可信。”蕭玥的手指敲在案桌上,燭火在他眼中明明滅滅:“他有一句話說得對,既身在其中,又如何獨善其身?咱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你們且先去查,若真如他所言,我們也好提前防備,若是假……”

蕭玥的話在嘴裏咀嚼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來:“我饒不了他。”

寧鏡手指上的傷并不重,昨晚正骨敷藥之後,今晨紅腫便已經消了,腳上的傷勢看上去還有些吓人的,第二日太醫來換藥時,将紗布打開,纖細的腳踝已經腫得看不出原樣了,上面青紫一片,在旁看的蕭玥眉頭擰得死緊。

太醫重新替寧鏡換了藥,轉頭就看到蕭三公子一臉的怒意,吓了一跳,連忙說道:“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才第二天而已,傷的并不重,過幾天腫消了,就好得快了。”

又開了些活血化瘀的藥,這才讓太醫走了。

寧鏡重新躺回榻上,問道:“今日上午的圍獵,你沒去嗎?”

蕭玥漫不經心地道:“不想去,便沒去。”

皇帝還特地譴了人來問,蕭玥只答:酒酣未醒,未敢持弓。

之前蕭玥剛入永安的時候,一時新鮮,又是玩興正大的時候,比起箭術,幾個皇子中,也就只有比他大六歲的宣煊能贏過他,宣赫與他要麽平手,要麽總是輸他一箭,驕傲的雍王殿下便在每一個場合都要明裏暗裏與他較勁一番,後來宣煊參與朝事,箭術便練得少了,而他也在吃過幾次虧之後,便也知道永安的水太深,不再沉溺于一箭之輸贏。

随着年紀漸長,皇子陸續都及冠,而皇帝的身體又時常抱恙,儲位之争也越發白熱化,他這一箭出,便不再是比試玩笑那麽簡單了。

昨天圍獵第一天,圍場裏便出現了狼,還恰巧就出現在了他和太子面前。這明顯就是有人在其中攪事。

他不救,太子被傷了,便是見死不救,傷了儲君,便是投靠了雍王;若是救了,便又有會揣測,他以命相救,這蕭家是不是真的選擇了太子。

這般躲了幾天,也甚是無聊,蕭玥便每日來查看寧鏡的傷勢,手上的傷輕,不過三天便好了,腳上的傷也慢慢開始消腫,蕭玥見狀才稍放下心來。

“來圍場不獵,倒也是無趣。”寧鏡又何嘗不知道他不去的原因:“只可惜我腳傷了,不然,還能再讓你再教我騎馬。”

蕭玥看他躺在榻上,也甚是無趣,便說道:“騎馬以後有的是機會,先養好傷再說,你這麽躺着也不行。”想了想,他一把掀開寧鏡的被子:“騎不了馬,我帶你去試試箭。”

寧鏡本只是一說,誰想他竟然興致來了,哭笑不得:“我只是說說而已。”

蕭玥拉着他來到上次捕魚的溪水邊,遠離了人群,畢竟第一次用箭,蕭玥也怕他萬一沒個準頭傷到人。

寧鏡看着手裏的弓,再側頭去看看蕭玥:“你确定嗎?”

蕭玥拿手扶着他的腰,給他借力:“這是張小弓,你先試試。”

看他一臉興致勃勃,寧鏡無奈,他感覺蕭玥把他當成個娃娃一樣在擺弄,他是太閑了,所以在他這裏找到了點子樂趣嗎?

但是又想到,十六歲的少年本應當是最為飛揚的時刻,他有駿馬,有利箭,有才略,但卻身在山林圍場都不能策馬,不能挽弓,不能多說一句話。

心下又覺得可惜,便也由着他了。

寧鏡擡起胳膊,就聽蕭玥在耳邊指導:“左手執弓,右手放于弦上,三指拉弦,前手推弓,開弓……開弓。”

蕭玥見他半天不開弓,有些奇怪,側頭看去,就見寧鏡抿緊了唇,手臂都有些顫抖起來。

“怎麽了?”

寧鏡略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裏的弓和箭。

“我拉不開。”

蕭玥沉默了,他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傷人自尊,畢竟剛才寧鏡已經說過不了,他還把人拉來。半晌,才幹幹地說道:“那就算了,反正你也不打獵。”

寧鏡感覺手臂有些酸,他不在意地笑道:“我身子不好,學不了這個,還是等我傷好了,你教我騎馬吧。”

最美不過人間四月天,此時草長莺飛,流水潺潺,蕭玥扔了弓箭,兩人就着溪邊的石上坐下,寧鏡仰頭看了看天空,萬裏無雲,湛藍的天空如同一片被人熨燙的極為平整的上好錦緞,就這麽看着,似乎都比那四方之院裏的天空更美。

“蕭三公子。”

一聲略顯突兀的聲音打斷了這片寧靜。

寧鏡回頭,一個身着藏藍色錦袍的男子正朝這邊而來,他穿着暗金色軟甲,手中拿着一柄長劍,離得尚遠,陽光晃眼,還瞧不清面容。

但是寧鏡在看到那個身影的一瞬間,便感覺自己呼吸凝滞,手腳冰涼,這些日子以來好不容易驅散在心頭上方的那片烏雲傾刻間鋪天蓋地而來,帶着陣陣壓抑的雷鳴之聲,将他牢牢籠罩其中,讓他不得逃脫。

“桓王殿下。”蕭玥起身回禮,卻留意到怔在那裏的寧鏡面色不太正常,伸手便将他拉了起來:“受傷了也不可失了禮數。”

寧鏡被他扯回了神志,再看向宣離時,他已離他們近了。他借着蕭玥的力,才堪堪站穩,竭力克制着自己的聲音,行禮:“草民見過桓王殿下。”

他以為他恨死了他,再見面時應當恨不得直接一劍殺了他。

但是在恨意之前的,卻是那深入骨髓的恐懼,那種哪怕死過一次,哪怕重回一世,也抹不掉的恐懼。

宣離其實生得極好,眉眼傳自奚貴妃,可能因從小受皇帝不喜,習慣了在眼色下過日子,所以沒有雍王那一身驕傲,反而是溫和有禮,看不出任何攻擊性,也沒有任何身為皇子的氣派,氣質儒雅端方。

“這位就是寧公子?”宣離的目光轉躺寧鏡。

蕭玥扶着寧鏡的胳膊,隔着春衫,竟是感覺到他的身體極為壓抑地顫抖了一下。

寧鏡斂着眉目,開口時聲音卻是平穩的:“承蒙得桓王殿下所知,寧鏡不勝榮幸。”

宣離帶着笑意,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一瞬便移開了,似乎并沒有過多留意,然後對蕭玥說道:“昨晚我雖不在當場,但也聽說了王帳中的事,三公子以後還是不要在父皇和貴妃娘娘面前提起我,免得……給三公子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奚貴妃是宣離的生母,與宣赫乃是同母兄弟,宣赫向來喚奚貴妃母妃,但宣離卻只能稱貴妃娘娘。

蕭玥感覺到了寧鏡的僵硬,也不欲與他多說,便只說道:“多謝桓王殿下提醒,他腳上有傷,我們不便多留,就先回帳中了。”

宣離見狀,也并未多做糾纏,反而是退了一步,只在一旁看着兩人動作,蕭玥将寧鏡扶着坐下,去撿剛才兩人扔在一邊的弓箭。

寧鏡将手攏在袖中,兩手交握,一言不發地垂着頭,死死克制着心裏不斷翻湧上來的恐懼和仇恨。

宣離出現的太突然了,他一時未做好準備便與他面對面,在看到他身影的那一瞬間,上一世的所有回憶便如同被突然開閘的洪水,瞬間奔湧而出将他淹沒,而他只能泅于其中,奮力的仰着頭,張着嘴,才能博得一口呼吸,不至于溺斃其中。

蕭玥撿弓箭很快,但在宣離目光中的寧鏡卻感覺這一刻的時間極慢,慢到他感覺每一次的呼吸,都十分漫長而艱難。

就在這時,一個極輕,卻極清楚的聲音傳入耳中。

“本王,果然将你養得太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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