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寧鏡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來的,只知道在坐到帳中那一刻,他擡眼便看到蕭玥正要起身,他幾乎是無意識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阿夢還活着。”寧鏡眼神恍惚,他急切地想要确認。

蕭玥看着他的神情,沒有掙脫他的手,只點頭:“對,她好好的,你親眼看見的。”

對,他親眼看見的。

他将阿夢救出來了,她抱着他哭了好久,不願意和他分開,但是他還是堅持将她送上了馬車,她現在應該就快要到漠北了,會在那裏開始新的生活。

沒有囚困,沒有威脅,沒有死亡,她會好好的活在那裏,安度一生。

一雙溫暖的手抓住了他冰冷的指尖。

寧鏡看向那雙手,手腕上是黑色的皮護腕,将紅衣的袖口牢牢地紮起,紅衣之上,是一張英挺的面容。

蕭玥。

“寧如夢活着,寧鏡也活着。”蕭玥彎下腰,面對着他的臉,望進他的瞳仁之中:“都活着。”

蕭玥看着寧鏡,直到他的胸口起伏,開始大口地喘息,仿佛剛才連呼吸都已然停下。

這種驚恐,只是因為宣離囚禁他四年而導致的嗎?這四年中,一定還發生過什麽事,才能讓他只見到了宣離一面,便已經懼怕成這幅樣子。

寧鏡終于是慢慢冷靜了下來,他抽回被蕭玥握着的手,靜默了好一會兒,眸中才恢複了之前的清明,對蕭玥笑了一下,說道:“可以幫我倒杯茶嗎?”

蕭玥去給他倒了一杯茶,茶水已經涼了,寧鏡一飲而盡,輕聲道:“多謝。”

帳中再次恢複了安靜,寧鏡靜坐了一會兒,對開口對蕭玥說道:“救太子一事既已做了,衆人心中如何想便如何想,我們也控制不了,圍獵有二十天,一直躲着也不是辦法,你明日還是要出去的,總不能一直窩在帳中。”

“嗯”蕭玥點頭:“那我便不與他們去同一獵場,也省了點他們的心。”

寧鏡應了一聲,便不再出聲。

蕭玥看着寧鏡的側臉,他臉上已經漸漸恢複了血色,但依舊細膩如玉,只是這玉色卻是冷的。好似剛剛被點起的火苗便遇上了一場傾盆大雨,瞬間便被澆了個透徹,連火星子都不剩,只留了一地的焦木草屑,任雨水沖刷。

圍獵正常進行,蕭玥卻帶了黃金,留了白銀在寧鏡帳中,寧鏡自那天起,便恢複了之前的模樣,一身清冷,常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看似溫和,卻感覺總是隔着一層霧,看得到,卻瞧不清。

白銀每晚都在蕭玥帳中話唠許久,又無事可說,便事無巨細叨叨寧鏡今天吃了什麽喝了什麽。

蕭玥坐在案前,聽着白銀唠叨,卻是一句話也沒說。

白銀見他也不說話,更加不滿:“爺,你倒是說句話啊,連你也不說話了?!不行,明天必需讓我去獵場,讓黃金留下!”

他留下白銀,就是因為白銀話多,結果蝸牛縮進殼子裏了,竟是一點也不願意出來了。蕭玥回憶着那天見到宣離之後,宣離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但無論他想多少次,似乎都沒有什麽不對之處,怎麽就讓他吓成這個樣子呢?

後面的時間裏,寧鏡便以養傷為名,一直呆在營帳裏,除了偶爾在營帳周圍走動,便再也沒有出去過,直到圍獵結束。

回程的路上,寧鏡安靜地坐在馬車裏,蕭玥依舊是騎着馬跟在馬車邊,但是那馬車的簾子卻是再也沒有掀開過了。

這種安靜,一直持續到回府後的第三天才被打破。

正是傍晚時分,霞色盡染,院中盛開的花都被鍍上了一層明豔之色,寧鏡剛用過晚膳,方舟替他沏了茶在院中休息,蕭玥連招呼也未打,門也未敲,直接推開門大步地跨了進來。

寧鏡看去,卻見他臉色陰沉似有雷雲籠罩,連那豔紅的晚霞也将他暖不了半分,反而是映進他的眼裏,讓那瞳孔似乎都染上了血色。他步子邁得極大,三步并作兩步便到了桌前,盯着寧鏡的臉半晌但沒有開口。

寧鏡心頭略過一絲不好的預感,示意方舟先回屋,站起身來:“怎麽了?”

蕭玥沒有說話,他伸手便拽住了寧鏡的胳膊,力氣之大幾乎是将他從椅子上提了起來。寧鏡的腳傷已好的差不多了,若不是太過用力,已經能正常行走。但蕭玥的步子太大,他跟着他的步子有些吃力,踉踉跄跄地被他拽着,卻一聲不吭地任由蕭玥将他拉進了屋中。

“張詩的荷包裏,是什麽?”蕭玥關上門,轉過身來第一句便問,他目光陰沉,眼中還着懷疑和隐怒:“那天你說他的荷包有問題,是什麽?”

寧鏡聞言眼中一默,便知道是張家出了事,在前世,張家在太子出事之前,出過最大的一件事,只有大小張相之死。

但是離發生的時間還很遠。

寧鏡心中一緊,很多事情已經在改變了,眼中神色變幻,最終只沉沉地開口:“張家出事了。”

蕭玥沒有說話,但那雙眼裏已經有殺機隐現。

寧鏡抿了抿唇,說出自己的猜想:“張相出事了。”

他一直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問句,這讓蕭玥更加懷疑:“你早就知道?!”

張家出過兩位宰輔,人稱大張相和小張相。大張相如今已八十二,早已致仕,小張相也已六十,仍在朝中擔任一品宰輔。大張相乃是貞治帝間出仕,是孝文帝與當今皇帝之師,亦是當今太子的開蒙之師,當今皇帝即位後改元承觀,大張相在承觀六年時致仕,歷經三朝,門生無數,致仕後仍注經釋文,深耕儒學之道,其文章流傳于世,被無數學子奉為經典,稱其為當代孔孟。

而小張相乃是大張相之子,承其父之慧,乃是當今皇帝之師,于大張相致仕後入閣封相,親手将當今皇帝扶上皇帝位,屹立朝堂三十餘年,政績無數,人稱一代儒相。

張詩乃是小張相之子,只可惜張家在朝堂中百年,到了張詩這一代,雖家學淵源,其子弟卻再未出如大小張相之才,張詩才學平庸,得大小張相教誨,合家族之勢,才得如今地位。

寧鏡面對蕭玥的目光毫不畏懼,一字一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宣離動手會這麽快,離張家出事,應該還有兩年的時間,宣離才動的手。

蕭玥心裏隐隐地似乎在期待這個答案,他緊繃的心微微松了一點,但仍然不敢确定:“那你讓我查荷包是為什麽?”

寧鏡反問道:“張家出了什麽事?”

蕭玥咬着牙,目光沉怒:“張相死了。”

“大張相還是小張相?”

“小張相。”

“死因?”

“不知。”

蕭玥心中沉痛,他剛入永安時,因皇帝禦賜,讓他破格入黃鶴書院讀書,可他呆了不到三個月,便不願再去。他在漠北是由父親請當地有名望的先生開的蒙,又受兩個哥哥的影響,對武藝兵法更有興趣,若說天地理法,儒學大道确實沒怎麽上過心,在漠北時大都是兵魯子,與他同齡的孩子中,他又是拔尖的,便也不覺得,但到了黃鶴書院,書院中多是勳貴子弟,又因崇文輕武之風,他與他們格格不入,時常被人明裏暗裏的算計了,可最後錯的還是他,他憤而棄學,任父親母親如何勸說也不管用。

大張相聽說此事後,親自寫了信,讓他入了張家子弟的私學。私學中乃是大張相親自授課,少了那些紛紛擾擾的算計,在大張相的教誨之中,他才明白什麽叫學如瀚海,才知曉帝之術,臣之道,才算真正的為他開了智,正了骨氣,才有了如今知理明事的蕭玥,大張相也是他的恩師。

直到他十五歲生辰,皇帝親自下令,以大張相身體為由,不再受私學,他才回府中。事後他也明白,皇帝本就不欲蕭家再出将才,自然更願意他成一個庸才,最好是個只知玩樂的纨绔公子,大張相教給他的,不是皇帝想看到的。

因此一事,很多人一開始将蕭家劃為太子陣營,但後來卻見兩家并無來往,蕭國公依舊我行我素,很長一段時間還被人罵忘恩負義。

當然,這件事,張詩在背後功不可沒。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要利用蕭玥結交蕭國公,但都被大張相阻攔在外,為此還受過小張相的訓斥,蕭玥後離了張家私學,他也不止一次上過門,卻都被拒之門外。為此,他沒少在衆同僚之間說過不憤之語,只是蕭國公一直從未理會過而已。

今日小張相之死,震驚朝野,大張相因小張相之死,暈厥在床,至今未醒。

蕭玥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第一時間便想到了那個荷包,一想到寧鏡可能早就知道此事,他心中的怒意便克制不住地燃燒起來。

寧鏡卻是比他冷靜得多,此時面色雖沉,但眼中仍是清明的:“小張相之死對大張相的打擊必定不小,當朝宰輔突然暴斃,大理寺定會立案審查。”

蕭玥搖頭:“沒有。”

寧鏡聽到他的答案,卻沒有露半分意外之色,也沒有問是沒有什麽,只是斂了眉目不知在想些什麽。

蕭玥看到他的反應,心中的猜疑更重:“張家報上去的是小相張因突發疾病暴斃于家中,未有任何可疑之處,大理寺未見案狀,不予立案審查,此事便以此了結。”

和前世一樣。

當朝一代宰輔之死,最後張家不查,三法司不查,皇帝卻也未追究,此事就如此過了。無論怎麽看,都疑雲重重。

前世此事發生之時,就連太子宣煊,也是三緘其口,只字不提,他曾試探過為何不查一查是否有隐情,可是一提到此事,宣煊便打斷了他,只讓他以後不要再提。

那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蕭玥靠近寧鏡,盯着他的眼:“你讓我查那個荷包到底是為什麽?那裏面有什麽?”

寧鏡也沒有準備要瞞着他的意思,冷靜地說:“我懷疑,張家有一朵傾世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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