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五月五,立夏。雨水落,萬物繁茂。

大小張相同時出殡,一直晴朗的天氣在前一日晚便開始亂風突起,永安城上城的天空堆積着層層烏雲,金日盡蔽,隐雷陣陣,黑雲壓城城欲摧,一場暴雨随時會降臨。

送靈當日,四城鳴鐘,洪鐘盡哀,城中靈幡如陣,哭聲不絕,沿路盡是身着缟素,自發路祭之人。

大小張相,前後掌政六十餘載,立于朝堂時,為社稷奠基石,為萬民謀福祉,行皆至政之實事,大張相致仕後,為皇子受大學,為經典著解說,廣辦學堂,為民開智。

如今兩人于兩日內同時亡故,舉國皆驚,萬民皆痛。

天子親自為大張相扶棺,太子送靈,以盡學生之敬,極盡哀榮;兩相同葬于張家陵墓,以巨石碑刻平生功績,大張相靈位供于太廟,受萬民敬仰。

出殡當天,長街沿途跪滿了自發來送靈的百姓,以及受大小張相之恩的衆學子,皆是哭得眼眶通紅,神情極痛。

蕭玥身着素衣,扶靈而走,全程低着頭,眉眼冷漠而嚴肅。

他看着走在最前頭,哭得不能自抑的張詩,眼底深深的鄙視無法隐藏。

寧靜站在院子裏,看着頭頂的雷雲,聽着滿城飄散的哀樂,一直平靜的眼底終于是露出一絲隐痛來。

一代大儒,一代名士,竟以這樣的方式結束這一生。

前世,他曾于宣煊口中得知一事,宣離至十歲時一次于宮中遇見大張相,得知宣離十歲卻還無表字,于是親自替他取了一表字,宣煊這一輩皆從子字,但皇帝不許他從子字,大張相搖頭嘆息之餘,替他取了“不棄”。

希望他雖受磋磨,但本心不改,君子不棄。

大小張相對宣離一如其它皇子,從未有過一分厭棄,大張相授課之時,按年齡為其排位,宣離可與宣煊同席,課同講,理同授,一視同仁。

可宣離卻連這份難得的恩師之誼都可随手抛棄,他還有什麽東西,是不可利用的呢?

蕭玥于傍晚方歸,他一身極素的黑衣,腰間綁着孝帶,臉色卻不比天色好幾分。

扶棺送靈,此已是最後的哀榮,可即使在這樣的場合,竟還有人有心與人攀交,想到張家那幾個子弟在他面前哀哀切切,稱同窗一聲,以後求他幫襯的模樣,蕭玥幾乎當場就想給他們一拳,再拎着他們的衣襟到棺木前看看,裏面躺着的是誰。

黃金和白銀自是沒有資格去扶靈的,見蕭玥回來,看他那一臉的憤怒,便也想到應當是出了什麽事。兩人也不敢問,只能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蕭玥今日又是一天未吃東西,連國公夫人都來了長歌院,可怎麽勸,蕭玥只一句沒胃口,送來的飯菜又原封不動的端走。

白銀看着又進了屋裏的蕭玥,拿胳膊肘捅了捅黃金:“要不,找寧公子試試?”

黃金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白銀又捅了捅黃金:“一頓不吃倒還好,這老是不吃飯也不行啊,你自己算算,自從那天之後,這三天爺吃了幾口?”

兩人又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黃金才說道:“你去。”

白銀點頭,轉身便去了白露院。

寧鏡帶着食盒來的時候,黃金還在院子裏守着。見到他,寧鏡示意了一下,便帶着食盒敲響了蕭玥的門。

“我說了不吃!”蕭玥有些不耐的聲音傳了出來。

寧鏡未受任何影響,只淡淡道:“是我。”

屋中靜默了一會兒,門被打開,蕭玥頂着一臉的燥郁站在他面前。

他顯然已經整理過心緒了,但郁結太久,以至于還是無法完全隐藏。他看到寧鏡身後的方舟拿着食盒,眼中的煩躁一閃而過,站在門口的人卻未讓開。

寧鏡看到了,側頭對方舟說道:“長歌院中應該是有小廚房的,将吃食先拿過去吧,若是爺想吃的時候,再拿出來。”

方舟依言去了小廚房,寧鏡站在他面前,他要微微仰起頭,對能與他對視。

兩人就在門口對峙着,最後蕭玥還是微微側了側身子,讓開了路。

寧鏡便進了屋中,轉身對着黃金和白銀笑了一下,關上了門。

蕭玥屋中陳設簡單,只能稱得上整潔幹淨,完全看不出像一個一品國公府公子的屋子。

“你想說什麽。”蕭玥聲音裏帶着疲倦,他這幾日幾乎無法安眠,每每閉上眼睛,夢中總是有大張相在張家私學時為他授課的樣子。

為官者,從道不從君。

文為世範,行為士則。

文可谏君上,武可安社稷,此乃是忠臣良将。

“我來不過是想問問,接下來我們要怎麽做。”寧靜坐到凳子上,問。

蕭玥此時根本無心此事,他這幾日幾乎無寝無食,整個人消瘦了一圈,眼下的烏青讓今日去送靈的人都看得直言,蕭三公子還是有顧念大張相恩師之誼的,竟憔悴成這樣。

他看了一眼寧鏡,卻見他氣色與平時無異,此事于他,竟是一點影響也沒有。

蕭玥一時心中氣憤難當:“你到底有沒有心!”

今日連路祭的百姓們都神色悲苦,而他竟然毫無所感,甚至還在問下一步怎麽做?

寧鏡看向他,目光如冰雪,極清極冷:“我不知道我有沒有,但我知道,宣離肯定沒有。”

蕭玥忍不住站起身,看着寧鏡那無悲無喜的平靜面容,聲音裏有着壓抑不住地憤怒,這幾日淤積于胸中的怨氣怒氣全都朝着他噴薄而出:“宣離宣離宣離,至今為止沒有一件事有清楚的證據指向他,全憑你一面之詞!我憑什麽要相信你!憑什麽!”

寧鏡面對着他的憤怒,卻如同一團棉花,又如同一朵雲,風吹,雲散了,風過,雲聚起,仍然還是那幅模樣。

蕭玥面對這樣的寧靜,心頭怒火更甚,他逼近寧鏡,低下頭,灼熱的氣息幾乎直接噴在了寧鏡的面上:“說不定這一切都是你在臆測,你在引導我,你是太子的人?是雍王的人?是桓王的人?”

寧鏡安靜地聽他說完,才開口:“小張相之事是雍王做的,我是也是雍王的人,我替雍王行事,宣離不過是我的借口。”

蕭玥瞪大了眼,眼中血絲畢現。

寧鏡又接着道:“怎麽,這個答案可以讓你滿意嗎?”

蕭玥不知他何意,卻因為他這個态度而更加氣憤難當,他咬着牙,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一直壓抑着的怒火燃燒到頂峰,如同一只充滿了氣的皮球,似乎馬上就要炸開。

“有意義嗎?重要嗎?”寧鏡說着,擡腳便朝着蕭玥更靠近了一步,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幾乎面貼着面。

蕭玥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寧鏡卻不讓,又朝着蕭玥靠近一步,蕭玥再退。

直到蕭玥背抵上了門板,寧鏡微仰着頭看着他,兩人幾乎是胸膛貼着胸膛的距離。

蕭玥背對着光,寧鏡卻是迎着光,他們一人隐于黑暗面容陰沉,一人卻在光下眼如琉璃,光華流轉,清冷沉靜。

“不管做下此事的是桓王還是雍王,大小張相已死,朝中平衡被打破,局勢将亂,風雲欲起,如今太子式微,雍王必然起勢,兩虎相争,必有一傷,或者,兩敗俱傷。”寧鏡聲音平穩而緩慢,似乎不想他錯過一個字:“宣離在暗中窺伺,只待時機。這便是他做下此事的目地。”

光投在寧鏡的面容上,将那玉般的面容映得越加透明,兩人挨得極近,蕭玥垂着眼連他那根根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而那長睫下,一雙剔透的眸子裏,倒映着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終于,蕭玥在他平靜而清晰的話語中,慢慢恢複了一絲理智。

寧鏡在看到他慢慢平靜下來的面容時,眼中終是露出一絲欣慰,他退了一步,放過了蕭玥,也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張家吃了如此大的虧,必定會懷疑到雍王頭上,加之那晚的黑衣人想必就是雍王派來打探的人,這下更是坐實了罪名,雖明裏無用,但暗裏定是會有所反擊,以張詩之才,接下來,想必會是一團亂。”

皮球沒有炸,而是被人打開了氣口,慢慢地洩了氣。

蕭玥的神志清明起來,低低地說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太子和雍王若鬥起來,桓王再在其中再放一把火,整個永安都可以燒起來,誰都逃不開。

寧鏡這才将心放下,看着蕭玥憔悴的臉,突然感覺才幾日的功夫,那個在溪水裏為他捕魚的少年似乎突然就長大了許多。

他欣慰着自己沒有選錯人,蕭家如此家學,怎會出真的纨绔?蕭玥之慧,遠在他的預料之上,但看着蕭玥面容上因消瘦而越發清晰的棱角,突地又有些悵然。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少年在倉促之間長大,時光在未來卻無法回轉,不知将來回首之時,這段回憶裏,是否還有一些值得記住和回味的東西。

寧鏡想着。

大概沒有吧,畢竟是以恩師之死作為的代價。

“讓他們把東西拿進來吧。”蕭玥走回桌邊坐下,面容上已無一絲怒意,疲倦之中,目光卻是清明有神的:“爺餓了幾天了,得好好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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