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舅家的排
二舅家的排
三月初,白瓦寨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他們大多住在鎮上,白天到寨子裏來。這些人是各地的老師,帶着一串尾巴一樣的學生。
春風和煦,白瓦寨三面環山,籠罩着寨子一個冬季的霧氣在春天散去。綠意也随着春風的軌跡,一點一點從山腳爬上山腰,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向山頂縮小,融化的雪水沿着碎石鋪成的幹涸河床蜿蜒向下。在這樣的季節,居住在白瓦寨的珂人要開始他們一年一度的排。
今年本來輪不到成水家,寨子裏的人也大多不願在今年做排。排是珂人人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儀式,除了年齡标準,還要看河神的蔔意。今年河神的蔔意并不樂觀,寨子裏适齡的人也不願在今年做排。
但每年都有很多學者慕名來看這項儀式。村長在家裏擺了桌飯,吃到月亮照得人影子都斜了,等得在桌腳撿骨頭吃的狗都趴在地上打瞌睡了,才決定好,今年由成水的二舅家做排。
因為這個決定,成水的生活更忙了,除了白日裏打理田地,傍晚還要在山舅堂裏替他的二舅向三位山舅上供。
排的日子定在三月的最後一個星期。進了三月,成水就要用自己在田裏種出的食物來招待山舅。土地是珂人的母親,環寨的三座山則是土地母親的哥哥。
夕陽照在白龍河上,被風一撫,碎成細碎的金色小塊,像是成水從小聽到大的傳說裏河神白龍的鱗片。河水流淌,在陽光下,仿佛真的藏着一條金色的龍在游動。
成水背着籃子,籃子裏放着今天做好的飯,他心不在焉地朝着山舅堂的方向走。
“成水!成水!”
成水停住腳步,空着的右手摸了摸耳朵,卻沒回頭。他抿了抿嘴,大聲喊道:“你朝前頭來。”
才一會兒,那人就急匆匆地跑到他身側。
成水沒有轉頭,只是用餘光看她。
少女發現他的目光,兩步做一步跳到他的右前方,側過頭,想了想,牽住他的袖口,“成水哥,好哥哥,你不要擔心我啦。”
成水察覺到她的動作,任由她小心地牽着,“桃朵,你老是往山上跑,不知道怕的?”
桃朵一聽他的語氣,就知道今天最難過的一關過了,于是她松開成水的袖口,跳到他的前頭,歪着頭,笑嘻嘻地說:“成水你看我,我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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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水眯起眼睛看她,桃朵編了兩股辮子,像蠍子的尾巴,她在辮子上插了許多小的杜鵑花。這些花顯然并不好摘,她的臉曬得通紅,到這時依然紅撲撲的。
“你跑山上去了?隆青陪你去的?”成水看着她額頭冒出的汗,“躲日頭去,也不怕頭暈。”
桃朵看着成水耳朵上的黑色耳環,也突然覺着傍晚的太陽是要比中午她和隆青她們上山時的太陽還要曬。她隐約發覺自己的臉和耳朵都燒起來了。“那你走過來,我躲到你的影子裏去。”桃朵說完,就從成水的身後繞了過去。
她躲在成水的影子裏,擡頭盯着成水這邊的耳環看。“成水哥,你小時候的手真的有這麽小嗎?”
桃朵問完,又扯了扯他的衣袖,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臂看起來桃朵一掌都握不住。
桃朵坐在山舅堂外面的樹腳下,看着成水把飯放在桌子上。她縮在樹蔭下,盯着那雙有些黑的手,随着主人的一舉一動,手背上的青筋時隐時現。
成水瞥了一眼在發呆的桃朵,“來這,涼快些。”
“不去。”桃朵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臉熱的原因,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往那個無知無覺的人身上瞟。
“上山的時候不覺得心慌,到山舅這裏又不敢進來了?”成水擺好飯,走到桌前,雙手并攏貼在額頂,開始念禱詞。
山舅堂坐北朝南,快要落山的太陽照了一點光進去。陽光只到成水的小腿。成水穿着青灰色的褲子,褲腳繡了一圈魚,鞋子卻不倫不類地穿了一雙球鞋。桃朵看着成水閉上眼,便開始仔細地盯着他看。那圈魚裏桃朵只繡了一只,就煩了,本想着拜托隆二姨幫忙改成個小包,卻正好那兩天成水惹了她,于是她就扔了這條只修了一只魚的褲子給成水。
沒想着成水自己給繡完了,還把她繡的小魚用一圈花圈住。
成水的禱詞念得很熟練,這是因為桃朵打小就愛溜到山上去野。成水有時陪她去,有時管着她不讓她去,但更多的時候,還是捉住偷溜上山野了一圈的她。成水拿她沒轍,管她沒法,只好常來山舅堂裏拜,一是感謝山舅每次都把她平安送回來,二是祈禱她下次偷跑也能平安下山。
供奉到太陽落山,成水才站起來,活動活動自己跪僵了的腿。桃朵從堂外走進來,遞給他一個草編的環,還拆了一朵在頭發上的花插在草環裏。
“好看,”成水接過她的草環,“編的好看,花也好看。”
桃朵撲哧一聲笑了,“什麽都好看。”
桌面上擺着供奉的食物,除了水果,還有糯米做的飯團,豬肉燒的丸子和芭蕉葉包着的炒小白菜。成水把草環放在籃子裏,遞了豬肉丸子給桃朵,自己端起糯米飯團配着炒小白菜吃了起來。
山舅是珂人的舅舅,是“最親最最信”的。對山舅的供奉沒有對地母和河神那樣嚴肅,尤其是做排的這次供奉。做排前一個月,做排的人的侄女侄子要來供奉山舅,表達的是生命的延續和對山舅的親昵。所以只用供奉自己家裏吃的菜,等到太陽落山之後就可以把供奉的飯吃了,這代表着山舅們吃了飯,侄子侄女就可以動筷了。
在珂人口口相傳的歷史裏,母親堅強地逃來這個地方,為了能讓孩子們種得出糧食,養得活牲畜,她犧牲自己的生命,流幹了鮮血,為這片土地注入了生機。但母親的力量太過強大,除了給予珂人肥沃的土壤,還帶了無窮盡的霧。霧氣裏有毒,只有她的珂人孩子們能夠生活,它朦胧地包裹住了這片土地,外面的人輕易不敢進來,裏面的人隔着朦朦的霧遙望遠方的世界。
追随母親來的三位舅舅得知自己的小妹将血液流幹在這片土地裏,悲痛萬分,将自己的身軀伫立在妹妹的身後,阻斷了霧氣向外蔓延,從此,這個地方就變成了珂人的桃源鄉。三位舅舅心疼自己小妹的孩子,不忍苛責,因此對于珂人而言,相較于敬仰,他們對山舅的情感更接近于親昵。
成水有點餓了,吃得很快。桃朵嘗了一口丸子,“成水你又放淡了,說了好多次要加點鹽在肉裏。”
桃朵是吃了飯來的,她把嘴裏的丸子咽下去,就把盤子放回桌子上。
“那你要吃什麽嘛。”成水看着自己今天做的菜。
桃朵搖搖頭,“你吃,明天你起早些,幫我燒豬腳。”成水看着她,點點頭。桃朵繼續說:“和隆芳姐結婚的塘頭寨何方林,他們兒子滿周歲,早些還嫌我做得貴,現在又臨時臨了地叫我去做。”
成水忙着吃完飯送桃朵回家,只胡亂地點了點頭。
“你叫二姐幫我看看外面有沒有好的魚賣,何方林真是怪得很,塘頭擺宴吃魚我們又不吃,還三遍四遍地跟我說要做魚,也不怪我多收他錢。”
直到桃朵快把這件事抱怨完,成水才把飯塞完,他咽了咽口水把飯順下去,低頭問她:“真不餓?”
桃朵搖搖頭,幫他用布袋子把碗收起來。
寨子裏早就鋪上了水泥路,橙色的路燈下,兩人的身影拖得很長。桃朵家在寨子口,門口不到十來步就是公路。
成水送她到門口,拽了拽桃朵的衣服,示意她先別進去。
“怎麽啦?”桃朵問他。
成水把她耳旁的碎發別到耳朵後面,“上山別跑那麽遠。”
桃朵還以為他能說出什麽好話來呢,結果又是一句說教,氣不打一處來,捏住他的手甩開,沒好氣地說:“沒了吧?沒了我進去了。”
成水握住她的手,“還有,你編辮子好看。”
桃朵用另一只手捏捏他的鼻子,“憋壞了吧,又想誇我,又怕我跑山上野。”她踮起腳輕輕地親了一口成水挂着耳環的耳朵,然後掙脫成水的手,一溜煙回家了。
成水摸摸自己的耳朵,險些同手同腳地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