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合排

合排

才過了新年,白瓦寨裏的人都縮在屋子裏。冬天的寨子很冷,因為潮濕,那股冷氣穿越了衣服,濕乎乎地糊在皮肉上,風一吹,仿佛緊緊地扒在骨髓裏。冷得痛起來。

村長卻在大喇叭裏通知了幾遍讓每家出一個代表到村頭去開會。

十七歲的成水和十六歲的桃朵剛過了成彩禮,成為了寨子裏年紀最小的端彩和平彩。珂人的一生分為三個階段,小的時候是村裏人都照顧的小孩,到了十六十七歲,就要舉行成彩禮。成彩禮過後,代表着小孩成為可以找對象生孩子的年齡。在珂人的世界觀裏,家庭是有親緣血脈的小家,他們只會戀愛生孩子,沒有和愛人相伴一生的想法。等到生了孩子,不願意和這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就會帶着孩子回到自己的小家,家人相互陪伴,直到做擺的年齡。第三個階段就是做排之後,做完排代表着這個人已經完成了人生的最後一項任務。

桃朵在成彩禮上鬧騰的熱乎勁還沒過,在這個假期老是央着成水到她家來玩。村長通知的時候成水坐在桃朵家火盆旁邊。桃明桃清在樓上打游戲,火盆旁邊只有四個人。桃朵的媽媽在打趣自己妹妹的找的新男友,桃朵貼着成水,在毫無邊際地講一些沒什麽實際內容的話。

接到村長的通知,桃朵媽媽換了套厚的衣服,出來問桃朵要不要跟着去聽。桃朵只顧着和成水說話,對着她搖搖頭。

回到家的時候,桃朵媽媽神色很嚴肅。村長那個不聽話的小妹,鐵了心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一輩子,哪怕是沒有生孩子,也不換對象。村裏人都在等着看她放棄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

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兩人都沒有分開。就在這一年的年後,男人去世了,而犟了一輩子的女人也向家裏低了頭。她想為自己和已經去世的男人舉行合排。

兩人早早過了應該舉行排的年紀,但因為男人不願回家照顧自己的侄子侄女,所以家中的小輩也不願為他做排。于是兩人都遲遲沒有做排。現在男人去世了。剩下的女人一直念着這件事,懇求自己的哥哥,為兩人舉行合排儀式。

村長答應了,因為女人是他最小的妹妹,但他要求合排儀式舉行完之後,女人要回到家裏來。

沒有人會選擇做合排。合排是頂頂丢份的事。幾乎所有的珂人都會努力的攢錢做自己的排,做一場轟轟烈烈的排,讓寨子裏的人都羨慕。

合排那天,在寨子裏靠近河岸的一邊,為兩人供奉山舅兩周的女人跪在河邊,她們是女人姐姐們的孩子。女人賣了兩人積攢一生的房子和田地,請了最好的宴廚,讓全村的人吃最高規格的席。

廣場上支起竹子和帆布搭成的小棚子,各家人拎着自家的凳子,坐在棚子裏,等待村長迎河神。先是扛着河神龍頭走到廣場的男人跳着歌着将龍頭放在河岸邊跪立的女人們身邊,随後是穿着白布上衣深藍色褲子,雙手舞着銀镯的村長走到河岸邊。

他對着河高聲呵斥了一句,身後他的侄子侄女就開始悲戚地唱起歌。男人們放下龍頭,取下自己圍在脖頸上的白巾,相對而立,雙手舉起白巾前後交錯跳起舞來。女人們到棚子裏拿出自己的鼓,雙手有規律地擊打鼓面,敲擊鼓身,發出響亮的聲音。

做擺的人就在此時走到河岸。女人猛地跪下,她用沙啞的聲音向河神懇求道:“一生短短,做事如流沙,一顆一粒落水成泥,我可配?”

說完,她挺起胸膛,将男人的骨灰盒平放到胸口,用盡全身的力氣,再一次向河神發問:“生人如種糧,汗水滴落禾苗長,血汗換得米一把,他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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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就在此時念起兩人一生的功績,小棚子裏的菜也在這時端了上來。村長每念完一條,就要大聲問正在吃飯的村民有沒有異議,若是有人站起,侄女就要沖到那人面前敬他喝酒。

桃朵不是第一次參加做排,但卻是第一次參加合排。

明明做排是那樣輕松愉快的氛圍,出門前她抽了最漂亮的一條巾裹在辮子裏。她甚至偷摸着拉成水和隆青一起單獨坐一桌,不和大人一起吃飯,但此刻她卻笑不出來了。

成水把她愛吃的菜換到她面前,她也只是興趣缺缺地夾了兩塊。

直到儀式末尾,侄女将插在廣場外一圈的火把點燃,在夜色中,女人跳下河水,雙手緊緊地抱着骨灰盒,等待村長将早早燒好的白樹灰點在眉心。

火把點燃,灰落眉心,儀式到此結束。儀式結束後的廣場本該是青年人的集會的地點,他們會在火光照映下成群結隊地跳舞。但這一次,人們只注視着那個從河水裏顫顫巍巍走出來,渾身濕透的女人。她的大姐給她披上厚厚的衣服,讓她快些回家換衣服烤火。

而她只是将骨灰盒再一次舉起來,整個人跪坐在地上,大聲喊道:“恩耶,我們做了排!我為你做了排!”

成水不忍地別過眼去。桃朵卻不知怎麽了,心頭湧起一股無法熄滅的火,像是憤怒,又像是悲傷。

她甩開成水,直直往後山去了。

成水跟着桃朵走了一路,間隔着兩三步的距離。一開始他叫桃朵,後來喊她小朵。但桃朵都不轉過頭來,也不停下。

桃朵無法抒發自己內心的火氣,她悶着頭走,成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後面也沒有聲音了。只有他的腳步聲還一直跟在桃朵身後。

走了很遠,也越來越冷。

桃朵猛地看到矮矮的灌木叢裏仿佛有一匹不高的小馬,似乎在站立着睡覺,像成水上英語課偷跑到教室後面打瞌睡的樣子。

那股火不知道什麽時候熄滅了。她轉過身去,成水的目光像是此刻漆黑一片的夜空。

桃朵想問一些什麽,想說一些什麽。但她不知道是什麽,連為了什麽發問,為了什麽開口也一概不知。

夜晚山上的風那麽冷,吹得山石也發出哆嗦般沙沙的聲音。又是那樣的安靜,風聲、樹聲,仿佛連山上連綿的山雪融化的滴答聲都清晰可聞。

桃朵有些害怕,是心裏的事讓她害怕,她的淚水從在山下轉身的時候就在眼裏打轉了,但她要開口的時候,鼻酸的感覺又不見了,她縮了縮脖子,沖着成水笑了笑。

她伸手握住成水溫熱的手,輕輕地叫了一聲:“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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