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恩耶
恩耶
成小豆自從和小舅去河邊吃了雞絲粥之後,有個問題就一直繞在她的心頭。
“什麽是恩耶啊?”
忍了又忍,成小豆還是忍不住,在飯桌上問出聲。
成小豆的小舅一口飯嗆住了,咳了半天,但飯桌上的人都沒空關注他。成山捏了把成小豆的臉,“有人叫你恩耶?”
成小豆推開大舅的手,揉了揉自己發紅的臉,說:“才不是,是桃朵,桃朵叫小舅!”
成水捂着發紅的臉,嘆了口氣,擡着碗繼續吃。但成小豆顯然不想放棄這個博得衆人眼球的話題,于是她又接着說:“桃朵還讓我不要跟着她的恩耶,我明明跟着的是我的小舅。”
飯桌上的一家人神色各異。成山早就知道自己這個最小的弟弟是什麽脾氣,剛想打趣兩句,成田就放下飯碗回屋子裏去了。二姐一走,飯桌上誰也不敢說話了。
成小豆看着自己的媽媽走回房子裏,不解地望着大舅,可憐巴巴地問:“恩耶是髒話嗎?”
恩耶是什麽?年僅三歲的成小豆不得而知。
但每一對珂人情人都再熟悉不過。它的意思是我的血液,這樣稱呼情人的時候,是兩個沒有任何親緣關系的人最貼近對方的想象,把對方想象成在自己身軀每一個角落裏流淌的血液,帶來生的能量,帶走死的塵埃,是離不得,拿不走,無時無刻存在,又時時刻刻需要的存在。狎昵極了,只有愛至深處的情人才會這樣稱呼對方。
熱烈的稱呼,好像能敵得過時間和好感的消逝。但每一對珂人愛侶也知道,當愛消耗殆盡,無論自己是否甘願,自己的血液就要回到他的血親身邊。珂人只會和自己的家人住在一起,相互依賴,扶持餘生。舅甥、母女、兄妹,真正的血緣系成牢不可破的紐帶,鮮有例外。
最近的例外也只有那對相伴一生的舉行合排的情人,但在合排舉行後兩天,女人就因為高燒不退,也追着男人走了。
留給寨子裏人的,只有那晚那句痛徹心扉的“恩耶”。
桃朵不愛當着別人的面表達自己對成水的愛意,雖然在別人眼裏她的愛意從來都是毫無掩飾。但桃朵自認為還是有所遮掩,具體表現在,她從不在人多的地方叫成水“恩耶”。
成水喜歡她這樣叫,因為這個稱呼對他們是有特別的含義的。那個在山雪見證下的夜晚,他們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沒有像月光下講述綿綿愛意的情人一樣滔滔不絕,也沒有像雷聲中哭訴賭咒發誓的怨侶一樣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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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水只是抱住了叫自己“恩耶”的桃朵,将桃朵緊緊地抱在懷裏,任由山風湊熱鬧地推搡着,樹林打趣般地起哄着。成水低頭偷偷吻了一下桃朵的發絲,聲音從胸腔震動着傳遞到桃朵緊貼着他胸膛的耳朵,他說:“恩耶,你把我的命拿走吧。”
相知、相戀,然後分開。世間戀人不外乎在這三個詞語中徘徊。但對于珂人來說,還有至關重要的一步,在過了成彩禮之後,男人需要等到自己的第一個侄子出生,才能把象征着自己的愛、母親的祝福的耳環戴在耳朵上。
即使是再混的無賴,也要等到自己的第一個侄子出生,這代表着男人首先把自己的血親放在第一位。
但成水偏偏比無賴還過分。成田雖然從小就看着成水和桃朵青梅竹馬,也知道以後他們一定會在一起。但沒想到就在高中,成水就把他的耳環帶上了。那時成田才上大學,連戀愛對象都沒有,更別說生下孩子。
成田氣不過,請假回到縣城高中把成水叫出來狠狠揍了一頓,把能想到的難聽的話都罵了一遍,勒令他必須把耳環摘了。
但成水不說話,也不摘,甚至直起身子讓她繼續打。打得成田累了,手也疼了,紅着眼睛問他是不是要去跟着桃朵住,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成水還是不說話。姐弟倆就這麽紅着眼睛對視。成田怕眼淚掉下來,用力地睜着眼睛,但還是忍不住,比成水先落淚。
那天家裏靜悄悄的。大哥成山還在外面跑車拉貨,母親和舅舅們去田裏伺候莊稼了。成水看着成田哭,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給成田磕了一個頭,小聲地對成田道歉:“我對不起你,姐。”
成田扯着他的耳朵,把他揪起來,邊抹眼淚邊罵他:“你成水跪我?你跪地跪山跪河也不能跪我,我們是媽媽的小孩,我是你姐姐!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們更親近的人了,但是你為了桃朵跪我。”
成田罵完慌不擇路地走了,只剩成水一個人在家裏。
從那之後成田氣了成水三年,直到有了成小豆。小豆出生那個月,成水在籌備一個很重要的比賽。家裏人怕惹成田動氣,也不敢讓成水來,只有大哥每晚給成水彙報情況。
成水考得很遠,回來路途遙遠,課業又重,所以家裏人都沒想着他回來照顧。
他沒回來,但桃朵從知道成田快臨産了就常常來。成田是很喜歡桃朵的,桃朵貪嘴,做的東西又好吃。更何況成田和桃朵不是一家人,也無法将火氣發在她身上。
臨盆那天,所有人圍着新生的小豆的時候,成水來了。成田迷迷糊糊的,成水握着她無力的手,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成田本來想說什麽的,但實在是太困太困了。她幾乎都要睡過去了。
她的弟弟,把頭貼在她的手背,哭着叫她,姐。
成田也想落淚了,但她連擦去眼角眼淚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坐月子的時候成水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又接着申請了延後考試,一整個假期都在家照顧她。桃朵忙着自己的考試,讓成水有什麽事忙不過來再找她。
但成水都做得很好,半夜起來哄侄女、一整天換尿布洗尿布,除了對着桃朵發來的步驟一步一步做也能把飯做得很難吃以外,沒有什麽可挑剔的。
那時弟弟的身影就是這樣,幾乎和現在把三歲的小豆放在肩膀上騎大馬的身影一樣。成田還是過不去那道坎,但就連小豆也說最喜歡小舅,于是她慢慢忘了那道坎,只是偶爾想起來還是忍不住氣得跺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