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第1章 1

霜降之後的首個工作日,上海冷得很明顯。

安檢口外的人群緘默地打起蛇餅,大多數人耷拉着腦袋,長長的隊伍排出去很遠,無聲地散發着早高峰的怨氣。

于叢怕冷,早早地穿上了外套,地鐵呼嘯而過帶來凜冽的秋風,讓他打了個寒顫。

他腦子還有點混亂,像是熬壞了的粥,底下有點焦,最上方還是冰的。

屏幕裏的工作微信群還在彈着新消息,組裏的小群也很亢奮,不相信這種好事能落到邊緣項目組的手上。

車廂裏的玻璃倒映着他面無表情的臉,薄薄的外套随着慣性被吹緊,貼在他很瘦的身體上,于叢眼裏沒有情緒,又點開那份展會企劃。

主辦人只留了個姓氏,Mr.Chiang。

确實是姓姜,于叢看着那張小小的寸照,某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浮了上來,接踵而來的是綿長的、難以排解的不安,他的手指被地鐵裏的強冷空調吹得發抖,不自覺地往前翻了幾頁,看到了主辦人的詳細介紹,新銳的某某主義藝術家,不僅搞創作,也搞藝術評論,看上去還做一些藝術品交易的事。

不像是他的性格,這是于叢最先想到的,他不是一口氣會做這麽多事情的人。

地鐵慢騰騰地開始減速,新一批上班族湧了進來,逼得本來就稀薄的空氣更壓抑了,于叢的手被撞地碰了一下屏幕,把打開的企劃給關上,群裏的消息多了幾十條,老板單獨點了他們小組的名,十點鐘在大會議室裏讨論新項目。

于叢不自覺地嘆了口氣,在群裏回複了一個收到。

策展公司在很有情調的老洋房裏,情調只是于叢那個老板包裝出來的,租寫字樓價格太高,跟幾千號人分享同一臺電梯,還要單獨花錢找倉庫,放到上個世紀末的老房子裏就不一樣了,獨門獨棟可以安排個露天的咖啡廳,後院搭個簡易的雨棚就可以當倉庫,又省錢又洋氣。

于叢的老板當然不會承認真實的原因,他自诩是最有品味的一批八零後,并且在自我介紹時會隐去具體的出生地,平素最恨別人說他是蘇北人。

“大家有什麽idea嗎?”大會議室并不像樣,是老洋房裏拆了竈臺和隔牆連在一塊的廚房和餐廳,會議桌倒是整塊實木的,老板覺得這樣才有逼格。

“額,這真的是找我們的嗎?”于叢對面的場地執行開口,“我們接得了這樣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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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撒?”老板操着不标準的滬語反問,“你是覺得有什麽問題嗎?”

“不會是詐騙吧?”場地執行讷讷說,“這是畫展啊,我們以前沒做過這種,我們做的都是……”

老板瞪了一眼,場地執行立刻噤聲。

我們做的都是三流農貿展會,城鄉結合部婚慶展會,上海本地的活都沒接過幾個,于叢在心裏默默補充完,對了,公司所在的老洋房也并不是靠近外灘的老洋房,而是靠近城市西郊的低配老洋房,早點來公司加班還能碰見在路邊刷牙洗臉的大爺和大媽。

“哎,你們別管。”老板又切回了蘇北口音,“于叢,你來負責可以吧?”

于叢沒什麽表情地擡起頭,看着他不說話。

“我本來是想讓客戶來公司聊下的,但是他不想動,讓你過去一趟,見面聊。”

“我?”于叢回過神來,“我去?”

老板點點頭,滿臉假笑:“好好聊,服務到位,我們今年就靠這個項目了。”

于叢背着兩份臨時打印的公司介紹,有點木然地又進了地鐵的通道。

過了十一點,地鐵站裏空蕩蕩的,連工作人員都打着哈欠,滿臉寫着怠工。

他表情很茫然,連包都沒過安檢,直愣愣地用手機屏幕刷閘口,掃了兩下沒反應,旁邊戴着工作帽的人忍不住提醒他:“二維碼打開呀。”

于叢回過神來,關掉了付款碼,有點遲鈍地找到交通碼,滴了一聲。

他有點晃神,甚至有種被整蠱的、很荒謬的想法,懷疑是老板和同事從網上下載了Mr.Chiang的資料,做了個很高級的幻燈片,跟他開萬聖節的玩笑。

于叢心髒猛跳,下地鐵時差點踩空,被志願者又提醒了一次:“上去的電梯在右邊。”

他呆滞地道了謝,往另一邊的扶梯走。

主辦人留下的地址是一個真正的老洋房,那片街道幹淨得像随時準備開拍電影,白人很多,還有個很古老但不陳舊的話劇院。

于叢腦子裏的弦繃得很緊,盯着路邊的路牌號碼,一個一個數到了給的地址。

他站在門口,腳邊有兩片沒來得及掃掉的梧桐葉,葉片邊沿已經枯黃,卷起來一點,門邊沒有任何标志,看上去不像個藝術工作室,胸口高的位置有個純黑色的磨砂門鈴,上頭有個不鏽鋼按鈕。

于叢盯着那個銀色的按鈕,有種要踏入異世界的不真實感。

他沒掙紮太久,快到正午的太陽光當頭傾瀉,把全身灌得暖洋洋的。

于叢的手指不再發抖,沉穩而安靜地摁下了那個按鈕。

下一秒,同樣黑的、做過磨砂質感的大門就彈了開來。

他一時間張口結舌,有種失聰又失語的昏厥感。

于叢推開了門,看見一棟兩層高的咖啡色小洋樓,入口的門朝側面開,虛虛掩着,院子裏大概二十來平,雜草被清理幹淨,什麽裝飾物都沒有,顯得空曠又寂寥。

他站了一會,懷着踏入虛拟世界的心情,輕輕叩了叩那扇看起來很柔弱的門。

“進。”對方的聲音很低,聽上去還有點困意。

于叢怔了怔,下意識地推開門。

玄關正對着一個造型很怪的沙發,面前的人很高,穿了件布料很軟的短袖衫和長褲,上半身的肌肉被勾勒得很明顯:“不用換鞋,進來吧。”

他感覺姜清晝似乎高了點,頭發好像也燙過了,腰線藏在寬松的衣服下擺裏,身材秘而不發的優越,眼神凜冽且深邃,有種雪山壓頂的力量,看得他喘不過氣來。

“你先坐。”姜清晝看上去還有點困,俊朗的臉上沒什麽表情,指了一下那個異型沙發,“等我一下。”

他語氣平常,有點兒舉重若輕的意思,襯得于叢緊張得有點狼狽。

于叢有點僵硬地走到沙發邊上,呆呆地站着,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姜清晝瞥了他眼,好像真的有事要做,在開放式的廚房裏進進出出,最後摸出包東西,抽了兩支很長、很細的煙,用打火機點燃後,叼着其中一支,另一支很随意地夾在指尖。

他行雲流水地做完這些,走回了客廳,坐到了于叢對面的椅子上,長腿放松地支着,微微蹙眉,擡起頭看着于叢:“坐。”

于叢像個木偶,他說一句,就動一下,呆呆地坐了下來,沙發不知道是什麽材料的,軟得要命,陷得很深,讓人不自覺晃了幾下。

“你是負責人?”姜清晝擡着眼睛看他。

于叢忽然覺得他的眼神有點冷漠,過了一會才說:“對,不過你要是介意的話……”

“不介意。”姜清晝語氣十分無所謂,目光垂了下來,把手裏那支沒碰過的煙架到茶幾上的陶瓷小碗上。

于叢愣了半天,才說:“哦,哦,那就好。”

他說完,嘩啦啦地從單肩包裏翻資料,公司簡介沒來得及裝訂,像是雪片那樣飛了陣。

“不好意思。”于叢差點想躲進沙發下的地毯裏,“出來有點着急。”

姜清晝看了他眼,臉色沒變,彎腰把落在腳步的打印紙撿起來。

他一俯身,領口就往下墜,于叢能清晰地看見他胸口的皮膚和肌肉,看上去和姜清晝現在的語氣一樣堅硬。

“謝謝。”于叢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在微微發紅,耷拉着腦袋,把東西攏成一疊,遞給對方,“這是我們公司的介紹,你可以先看看。”

姜清晝接過來,指尖很散漫地擦過他的手背。

于叢又有了幾秒心跳暫停的窒息感,直到姜清晝挑着眉念出公司大名:“海華創意策劃?”

他頓了頓,為蘇北人的起名能力遺憾了兩秒,畢竟海華跟創意這個詞不太搭,聽上去大概更适合做糧油店。

“對。”

“你在裏面做什麽?”姜清晝潦草地掃了兩眼,把資料丢回了茶幾上,“你學工商管理的,做什麽?”

于叢愣住,感覺此刻自己的名字不叫于叢,叫濫竽充數,過了半天才解釋:“我只負責對接和節點推進,策劃內容有別的同事負責。”

“你是客戶經理?”姜清晝又給他安了一個新的職位。

于叢偷偷瞟了眼他的臉色,猶豫道:“……也算是吧。”

破大點的公司,連前臺都是美工兼職的,還有什麽職位的說法,他在心裏吐槽。

“好。”姜清晝語氣很平,聽不出滿意還是不滿意。

“我們看了你的資料。”于叢很機械地說了一句工作時候常說的話,對上了姜清晝有點沉的眼神。

他卡在原地,覺得自己的腦袋嗡響,好像一臺很老的、壞掉的機器,什麽信息都接收不到。

于叢嘴還半張着,臉色有點蒼白,表情還算平靜,但精神根本屍位素餐,什麽東西都思考不了。

他居然又見到了姜清晝了,于叢最後只得到了這句話,繼而很艱難地思考有多久沒見到姜清晝這件事,但腦袋有點鈍,還有點痛,運作得很痛苦。

姜清晝看着他,坐得很從容,眼睛還是那麽漂亮。

室內沒開燈,适度的昏暗隐去了他臉上不能名狀的情緒,屋外風聲簌簌,天空是洗過的冷白,有種蓄勢待發的陰沉。

【作者有話說】

大家好,又來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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