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第26章 26
于叢在濕漉漉的寒意裏醒過來,鄉村裏的民宿建築質量不太好,冷風轟隆地吹了整夜,連牆都是冰的。
雨裏的棠雲村,濃烈的藥膏味,帶着潮氣的被子。
他還在犯困,感覺到沒受傷的左腳被溫熱的兩條小腿夾着,登時清醒地睜開眼,對上姜清晝無波無瀾的眼神。
姜清晝眼睛清明,看起來醒了許久,肩膀露在蒙蒙發白的清晨中,沒什麽表情,眼睑下方挂着不太明顯的黑眼圈。
“早。”姜清晝聲音有點啞。
于叢沒說話,他腿上動作很輕地松開,掀了點被角從床上起來,背對着人往洗手間的方向走,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他瞥了眼姜清晝的背,肌肉線條分明,肩膀看起來比大學時候結實有力,腿上的褲子已經蹂躏得不成樣子,幾個工裝口袋皺巴巴的。
于叢很快就感覺到了冷,從腳心往四處蔓延,反應過來姜清晝大概在幫他暖腳。
一點偃旗息鼓的情緒再度變得不穩定。
他動作緩慢地撐着床坐起來,繼而聽見洗手間傳來的水聲,隔着門板不太清楚。
右腳踝針紮般的刺痛和酸脹同時傳來,于叢忍了忍,長長地吐了口氣。
潺潺的水聲好像長久地停駐在那裏,他揉了揉臉,慢吞吞地挪着屁股往床邊移動,擡了擡眼,看見窗戶外很脆弱的、孤零零的幾片枯葉,上頭結了層薄薄的白霜。
冬天又到了。
于叢坐了一會,偶爾拿起手機看時間,等着洗手間那邊的水聲停下來,順手拿起旁邊椅子上的襪子,胡亂地給左腳套上。
他等了二十多分鐘,左腳冷得和右腳踝一樣麻木了,姜清晝才推開門,頭發沒弄濕,有點亂,穿上了昨天的髒衣服,肩膀上還有點水漬,松松垮垮地套着剛才穿進去的那件工裝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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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叢看他一眼,覺得對方表情很差,又挪開目光。
姜清晝帶着一身冷氣走過來,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沒發燒。”語氣也冷,聽上去沒什麽好意。
“嗯。”于叢盯着地上缺了一角的瓷磚,猶豫地開口:“……謝謝,麻煩你了。”
他感覺到姜清晝的視線和聲音一起從上方傾倒下來,宛如一場潑天的雨:“不客氣,本來就是因為我的事。”
于叢頓了頓,好像從中聽到了點譏諷的味道。
“走了。”姜清晝蹙着眉,看起來對當下的情況極其不滿,“回上海。”
他聲音很低,帶點迷惑,讓于叢産生了錯覺,好像他們是一起來到這裏的。
于叢語氣平平地回答:“好的。”
姜清晝很有壓迫感地站在他面前,沒給人讓出能站起來的空間,懷疑地問:“你能站起來?”
把于叢說得身殘志堅。
“可以。”于叢往另一側動了動,用左腳站穩,做一只脆弱但頑固的鶴,動作卡頓地往洗手間轉移。
姜清晝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給他讓了個位置,站在原地發呆。
三分鐘後,于叢含着泡沫從半掩的洗手間門板裏彈出個腦袋:“姜老師。”
姜清晝轉過身,表情動了動,示意他繼續說。
“其實還有一家沒去。”于叢悶悶地說,“我想拿了再回,可以嗎?”
“……”姜清晝臉有點黑,過了一會才說,“行。”
于叢看起來松了口氣,心滿意足地把腦袋縮了回去,有細細的水聲繼續響起。
姜清晝等了一會,順手把于叢的背包拎在手裏。
想了想,又把擱在桌上的牛皮紙袋拿好,紙張的角落還有他展覽、維護了多年的藝術品,印刷質量很好,聚在容器身上的魚和鳥很生動,感覺幾乎快飛走。
他低着頭,有點恍惚地看了一會,半掩的門被于叢推開。
“我好了。”他盡量走得快,在姜清晝面前站定,找了一會發現東西全在對方手上,連手機也不例外。
姜清晝擡起眼看他,沒什麽表情地把手機還給他:“要去哪裏,導航。”
“哦。”于叢低頭輸地址,看見即将耗盡的紅色電池信號。
姜清晝又把手機抽走,随手塞進口袋,抓住于叢的一只胳膊,問:“要背嗎?”
于叢保持着垂着頭的姿勢,抹了把臉:“不用。”
姜清晝力氣其實有點大,捏得他上臂隐隐發疼,于叢說了不要,就像民宿外叫了一早上的公雞那樣,被他拎着出了門。
有個小孩圍在姜清晝的車邊上,手裏還拿着半截樹枝。
老板娘抱着個洗衣盆從三樓跟他們道別:“走了啊?”
于叢被架着走,右腳時不時碰到地板,臉疼得皺成一團,還不忘和人道謝。
姜清晝仰起臉,點點頭算作招呼。
蹲在輪胎旁邊的小孩大喊:“媽媽!他的車只有兩個座位。”
于叢被他嚷嚷得更清醒了,有點倉皇地拉開副駕駛的門,還掃了眼車頭,姜清晝給車上了牌。
“座位要調嗎?”姜清晝手扣着車門,沒讓他慌慌張張地關上,“擠嗎?”
他一邊說,一邊俯下身來,靠得近了些。
于叢立刻想起早上腳貼着腳的感覺,心底說不明的忐忑逐漸成型,語氣有點慌亂:“不會,擠的話我會自己調。”
姜清晝眼睛半垂,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往後貼着椅背,冷冷開口:“怕你不會。”
于叢呆了一會,系好安全帶。
車載音響很輕地滴了下,一聲英文播報過去,顯示藍牙連接上了Y的手機。
姜清晝臉上沒有他想象出來的嘲諷,很平靜地連着藍牙,把導航投在屏幕上,又摸出根線,給于叢的手機充上電。
路面依舊潮濕,快掉光的葉子也帶着水滴,沿路有鏽了邊的路牌,太陽從雲間露出來一點,霜已經化了。
車裏沒什麽聲音,姜清晝開了靜音模式,于叢放輕了呼吸,不想發出太多聲音。
他懷裏抱着紙袋,背包被塞到座位後方,手機丢在兩個座位的中間,電量徐徐地往上漲。
紅色的圖标緩緩變成綠的,宣告着和平。
“這?”導航提示目的地在左手邊,姜清晝側過頭,瞥見個快要塌了的平房,不太确定地問。
于叢點點頭,利落地解開安全帶。
“去哪?”姜清晝皺了下眉。
“拿紙。”于叢動作停下來,有點看不清他的表情。
姜清晝意味明顯地掃了眼他的腳:“我去拿。”
于叢抿了下嘴,是長年慣有的、下意識的、緊張的動作。
他還遲疑,姜清晝啪地摁開鎖扣,轉頭問他:“怎麽聯系的?打電話?要付錢嗎?”
“不用打電話。”于叢見他直接要走,從褲子口袋裏掏出疊成小塊的鈔票,“這就是紙廠,他們應該要現金,所有季節的生紙都要一張。”
姜清晝低頭看着那團皺巴巴的百元現金,伸手接住,手心往上虛虛握了一下他的手。
于叢的手還是很涼,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快要塌了平房是個做紙的小作坊,瓦片頂下鋪了大片的防水帆布,落了大半夜的雨水聚成沉甸甸的幾處,平房裏唯一的人正用長棍四處捅着,想把積水趕下屋頂。
姜清晝推開門,對方就看了過來。
門吱吱呀呀地響了一陣,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戴了眼鏡的老人家舉着木棍,說了句地方話。
姜清晝一個字都沒聽懂,猶豫着往前走了幾步,指着牆角挂着的紙,點了幾個:“這個能都給我一張嗎?”
“你拿樣品啊?”對方從鏡片下看他,換成了普通話。
“是。”姜清晝回答。
“你是打電話的小于啊?”對方背過身,駝着背挑東西。
姜清晝沉默了一會,沒說話。
“你還真跑過來,不容易,不容易。”幾張軟而粗糙的紙塞了過來。
“我不是。”姜清晝抓穩了那沓東西,遞出展開了的紙鈔。
對方把眼鏡戴好,有點迷惑:“哦,你來幫他拿啊。”
“嗯。”姜清晝垂着眼,看起來有點低落。
“錢就不要了。”老頭樂了,“真要,你們下次還得過來。”
姜清晝遞過去的東西又被推了回來,滿手都是東西,有點狼狽地站在那。
“我不寄快遞。”對方笑着收回手,去找那根趕水的木棍,“麻煩。”
“謝謝。”姜清晝聲音低而含糊。
從紙廠裏出來,朝陽沒有像預想中那樣升起,厚重的雲嚴實地把太陽遮住,天空變成了沒什麽生氣的銀灰色。
于叢朝着駕駛座的方向,見到他手裏的東西,眼睛明顯亮了亮。
姜清晝沒說話,把東西遞給他。
副駕駛的座位已經調得很寬,給于叢空出了個比對東西的位置,他把幾張紙疊在一起,再搓成了裝飾用的繩狀,低着頭看。
動作很快,沒什麽聲音,姜清晝就安靜地看着他。
于叢搓了幾張,語氣平靜:“可能要帶回去給小溪看看。”
姜清晝在他擡起頭前移開了眼睛,挂了擋發動車子。
“挺好的。”于叢看着他,似乎真的放下心。
“你怎麽找到這裏的?”姜清晝倒車的動作很果斷,車窗外的灌木叢跟着旋轉移動。
于叢轉過頭,盯着坑坑窪窪的山路,過了一會才說:“網上看到的。”
姜清晝沒說話,臉上幾乎找不到情緒。
“現在網上的東西很多。”于叢莫名補充道,“找東西很方便。”
“嗯。”
于叢欲蓋彌彰,故作輕松地轉移話題:“你在網上也很有名。”
“我?”姜清晝有點詫異。
于叢改口:“就是Chiang,搜Chiang很有名。”
“哦。”
“你為什麽不用本名?”于叢忍不住問,問了又後悔,自覺好奇心旺盛得越界。
姜清晝微微歪頭,從後視鏡裏看他:“你搜過我的名字?”
于叢不說話了,咬了下嘴唇,看向車窗外,許久才嗯了下:“想找點資料,看看‘溯’怎麽做更合适。”
姜清晝當然知道搜索的結果,于叢很難在網絡上看到什麽關于姜清晝的消息,大概率只能從Chiang的關鍵詞搜索裏翻點邊角料。
“沒為什麽。”姜清晝單手握着方向盤,“中文名不方便。”
于叢沒再追問,車廂裏至此陷入沉寂。
【作者有話說】
回2019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