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第49章 49
伐木場的倉庫沒有通電,燒了盆木炭取暖,一個披着軍大衣的人在裏頭候着。
接待的人很符合刻板的東北印象,頭發短得只剩頭皮的青茬,口音濃重,态度熱情,有點奇怪地問了一句:“換了個人啊?”
于叢眼見着姜清晝臉黑下來,壓着聲音說:“之前杜楠也會來。”
姜清晝表情冷冷的,摘了頭上的毛線帽,捋了下頭發。
“坐會呗。”青茬拍了拍擺在角落裏的實木沙發,墊了花色鮮豔的坐墊,“今年不好做,價格高點,小于你知道吧?”
于叢了然地點頭,坐了下來。
炭盆上放了個燒着水的平底鋁壺,正咕嚕咕嚕響,姜清晝沒見過他跟人讨價還價的樣子,有點失神地站了會,在他身邊坐下來。
于叢嘴唇有點幹燥,裂了點口子,還帶着黑眼圈,大方地跟他說起話來。
“行是不行?”他口氣陌生地報了個數,看着平頭問。
姜清晝對他的強勢有點意外。
“不是,小于,這林場也不我一人的,我答應了不好使。”平頭摸了把腦袋,“咱之前聊的也沒說死啊,今年情況不好,車就在外頭,你也瞅見了,真不是我唬你。”
姜清晝聽出來了,顯然于叢并不清楚這些情況,對方打算坐地起價,他看了眼背後潦草的木頭堆,語氣有點冷地插嘴:“什麽意思?”
他開了口,氣勢有點兇,并不像是順便過來幫忙的朋友,平頭頓了幾秒,語氣放緩了一點:“總之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那今年你們也幫幫忙,小于你說的價格真不行,我們一年白幹。”
于叢沒摘圍巾,看不出來表情,靜了幾秒,扯了把姜清晝的衣服,站起來:“那先這樣。”
平頭明顯愣了,仰着脖子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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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清晝被他勾住的手指拉起來,雖然不太理解,但還是跟着他出門去。
青茬平頭沒送客,出了那個三面透風的木頭倉庫,已經能預見一點飄雪的樣子。
于叢低着頭往前走,表情不太好。
姜清晝同樣沒有聲音,在他身側走了幾步,忽然拽住他的手腕,隔着手套有點笨拙。
于叢看他一眼,算作疑問。
“就這麽走了?”姜清晝問他,手上力氣很大,讓人有點不安。
于叢幾乎馬上想到了前兩天的晚上,姜清晝力量驚人,也是這麽拽着他。
“嗯。”他說得有些含糊,在灰蒙蒙的空氣裏避開姜清晝的目光,“算是吧,如果他不肯降價的話,就算了。”
姜清晝臉色很難看,看起來咬牙切齒的,于叢不免懷疑他甚至想進去放火。
“他們就是這樣的。”于叢表情緩和了些,反而耐心地跟他解釋:“東西是好的,但是不能讓着,讓一次就沒完了。”
姜清晝頭發被壓得貼在睫毛上,不作聲。
“能不能先松手?”于叢有點無力,低頭看着兩個人糾纏在一起的手。
姜清晝幹淨利落地松開了,下一秒又用中很古怪的姿勢捉住他的手,低聲說:“很滑。”
他找借口的熟練程度比幾年前高了不少,過了會又解釋:“握一下手,又不是要你和好。”
燒了半格油開暖風,于叢拉着姜清晝在車裏等了半個多小時,還是說:“還是走吧。”
姜清晝沒什麽情緒地看他一眼。
于叢覺得最近的決斷力有逐步下降的趨勢,猶豫了幾秒,下定決心:“走吧。”
對方明顯比于叢耐得住性子,想着大老遠風塵仆仆地飛過來,總不可能就這麽空手走,到底是沒有打電話過來。
“如果他明天也不打電話呢?”姜清晝順着他的意思,發動車子,餘光落在于叢捏着的手機上。
他換回了自己的手機,把那個破破爛爛的備用機藏了起來,抿着嘴有點糾結地坐着。
“那只好過來求求他。”于叢實話實說。
姜清晝眉頭很緊,問他:“不能換一家嗎?”
他不懂這裏面的彎彎繞繞,只是有點煩躁,又問:“這麽麻煩,為什麽杜楠不來?”
于叢隐約感覺到他的生氣,想了想,解釋:“之前幾次沒這麽麻煩。”
姜清晝陰着臉,擡手把車載空調調高了兩度。
暖風帶來了焦炙的風,于叢舔了一下即将脫皮的嘴唇:“沒你想得那麽誇張。”
“而且‘溯’也用不到木頭啊,大客戶。”于叢裝出輕松的口吻,學着李小溪的語調叫他。
姜清晝和他預料中那樣黑了臉,隔了很久都沒說話,大概也找不到好的立場,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車子如同一顆被壓扁的橘子,慢吞吞地駛向市區,剛上國道,就有不太明顯的雪粒落下來。
雪花落在擋風玻璃上,瞬間就變成了水漬,顯得車子更邋遢、陳舊,于叢熱得有點犯困,偶爾側過頭去看姜清晝。
姜清晝眼睛很專注地看着前方,沒什麽困倦的樣子,就是感覺坐得不太舒服,手腳伸不開似的。
“下雪了。”面無表情盯着路面的人忽然開口。
于叢瞌睡沒了,輕聲應他:“嗯。”
“上海去年下雪了嗎?”姜清晝找了個不好不壞的話題。
“沒有。”于叢回答,“應該沒有吧。”
他其實有點記不清了,只知道上海已經很多年沒有那種鵝毛大雪,就算有能在天氣預報裏稱之為雪的東西,大多也是凍成小球狀的冰雹。
車裏安靜了一會,于叢忽然問:“你不會現在還喜歡看雪吧?”
姜清晝沒說話,副駕駛座上的人歪着頭,似乎笑了:“你在國外不是應該經常看嗎?”
空中的雪很配合地逐漸變密,本身就不太平整的地面開始積攢起道道白色。
“那邊…不太下雪。”姜清晝語氣含混。
“哦。”于叢幹巴巴地說,眼睛裏沒什麽意味的笑消失了,思忖半天:“那邊不下雪嗎?”
姜清晝一點反應都沒給,握着方向盤。
國道濕漉漉的,看上去并不好開,兩側灰禿禿的植物也被洇得更黑。
“紐約不下雪?”于叢忍不住,好像在反駁他。
姜清晝不太熟練地撥了下雨刷的開關,有點奇怪:“我不在紐約,在洛杉矶。”
于叢呆了兩秒,脫口而出:“你不是在紐約什麽藝術大學嗎?”
姜清晝表情沒什麽變化,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讓于叢有點不算好的體會。
“我在你的資料上看到的。”于叢說,提及王潔給他做的個人資料。
姜清晝沒說話,微微眯着眼睛,像是在認真回憶,直到進入城區的指示牌出現,于叢才聽到回答:“那個就讀了三個月。”
“啊?”
“包裝而已。”姜清晝口氣帶了點嘲弄的意思,完全不像于叢記憶裏的樣子,“為了賣畫。”
于叢頓了頓,表情有點茫然。
“去哪裏?”姜清晝不太想把話題進行下去,“回酒店嗎?”
于叢下意識地要點頭,還陷在剛才的話裏,他又聽見了一個沒聽過的地名,大腦裏既定的印象好像機器重啓,全部重置了遍。
“你不是……”于叢一動不動地坐着,手裏還扯着安全帶,耳邊有點莫名的嗡嗡聲。
這跟他所了解的姜清晝的生活不太相符。
“你不是去紐約讀書了嗎?”于叢說完,已經把這句話否定了。
姜清晝沒說話,皺了皺眉頭。
“那你的資料上寫的啊。”他不太确定地繼續說着,聲音有點無措。
“包裝。”姜清晝重複,“騙人的,不懂嗎?”
口氣聽上去很平靜,看起來毫不羞愧,如同個動靜不大威力驚人的炸彈,加劇了耳邊的轟鳴。
爆破之後是短暫的沉靜,于叢記起一個多月前的某個會議,有人提起來,這個帶了Chiang的項目資料會不會是詐騙,被吳四方揮了揮手打斷,保證合作方不是騙子,然後催着于叢上門開會。
騙這個詞從姜清晝的嘴裏說出來對于叢總是有別的意味的。
姜清晝把方向盤握得很緊,有不太明顯的緊張。
他幾次試圖開過口,但總是找不到對的時機,有外人的時候不方便,在床上的時候沒時間,等到真的說出口,才覺得有些滑稽可笑,突然又不想說了。
“我沒去紐約,在洛杉矶。”姜清晝沒什麽表情地說,直視前方:“一直在那裏,沒有讀書。”
他說的話有點奇怪,讓于叢聽起來覺得可憐兮兮的。
雨刷不算流利地刮掉雪留下的水漬,發出刺拉的動靜。
于叢怔着,表情在沉悶的氣氛裏模糊不清,眼前的黑色塑料雨刷不斷重複着清理的動作,一下一下地重置着他所知曉的信息。
“回酒店嗎?”姜清晝解釋完,生硬地換了個話題,看了他一眼,好像沒打算得到回答。
于叢沉溺在颠覆的認知裏,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從廢棄的收費口經過,車子進入了平緩的市區,手機嗡嗡地震了好幾下,信號變好,彈出好幾個消息來。
于叢低頭,機械地打開手機裏的工作群聊,準備像平時一樣應付幾句。
杜楠大半天沒收到他的回複,發了好長的幾段話過來。
……大概就是問喝酒難不難受、出差順不順利。
最後又說:“那衣服都穿了那麽久,壞了就丢了呗。”
于叢覺得五髒六腑好像被攥着,有點難受,隔了幾分鐘才說:“回酒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