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7

第67章 67

姜清晝的話停了一會,不緊不慢地拐進主路。

“算是吧。”他最後說。

王潔琢磨不出他的态度,籠統地說了點具體的細節,電話那頭鼎沸喧嚣,姜清晝聽不太清楚。

“先這樣,我挂了。”姜清晝摁掉電話,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身後的山,灰黑色的山脊延綿成潮水的形狀,仿佛要吞噬什麽。

車裏靜下來,他心裏突然有種罕見的、莫名的空。

他往山腳開,于叢的消息恰好到了:“你吃完了嗎?”

姜清晝通過手段沖破桎梏的煩悶消散了一些,重見天日般。

他給于叢打電話,對面鬧哄哄的,除了人聲、電影聲,還有裹在一起的游戲音。

于叢小聲開口,讓他稍等,接着是玻璃落地窗在軌道上摩擦的聲音。

風撞在聽筒上,宿舍裏的噪音遠了一點。

“喂。”于叢的語氣有點心虛。

姜清晝無聲笑笑:“你在幹嘛?”

“隔壁兩個宿舍都過來玩了。”于叢縮着脖子,從玻璃窗外看着擁擠的宿舍,“打牌。”

“你也在打嗎?”姜清晝問。

“我在看電影。”電影播二十來分鐘,于叢被打斷幾次,還沒看懂到底情節,“你吃完飯了?”

“嗯。”姜清晝笑了一聲,“火鍋好吃嗎?”

于叢面前是黑壓壓的宿舍區,幾點燈光從窗口透出來,只剩臨近郊外的蕭索,找不到新年的、愉快的氣氛。

“不好吃。”他突然發現自己能對姜清晝實話實說,“自助火鍋,有點鹹,不辣。”

姜清晝好像又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西門的店都不是很好吃。”于叢說,“下次帶你去吃別的。”

“真的假的?”

于叢語氣認真:“真的啊,我高中校門口的店都很好吃,火鍋的肉也很新鮮,下次帶你去吃。”

對面沉默了幾秒,于叢反應過來,改口:“我是說如果有機會的話。”

姜清晝在紅燈前把剎車踩到底,各種顏色的城市燈光從面前掠過,車完完全全停了下來,他才說話:“有。”

于叢安靜了一會,有點猶豫:“那你什麽時候回學校?”

姜清晝說得很輕松:“現在。”

于叢愣了愣:“現在?”

“我在路上。”他很有耐心地解釋,“還要一會。”

半晌,于叢在細密的風聲裏哦了一聲。

姜清晝等了一會,直到綠燈通行的倒計時開始,于叢才又問:“那我能找你嗎?”

儀表盤上的指針迅猛地轉動半圈,姜清晝的聲音裏有故作出來的平靜:“可以。”

随着娛樂活動的發展和電子設備的普及,新年前夕的宿舍活動多得眼花缭亂,杜楠攢了太多人來,明顯不夠用,直到于叢收着垃圾出了門,他都沒注意到。

空氣潮濕而寒冷,天色黑得接近虛無。

他在南區宿舍門口最亮的路燈下站了許久,連自己都意識到愚蠢之後,才想起來打電話。

姜清晝聲音很低,好像就在他的耳邊。

“我馬上到了。”姜清晝微微喘氣,周圍還是很安靜。

“我要去哪裏等…”

于叢話沒說完,聲音還有些抖,聽起來凍得難受,他看見隐蔽的人行道裏鑽出來一個人,身形很挺拔,姜清晝穿着根本無法抵禦當下溫度的、十分正式的外逃,胸口還別了塊類似手帕的東西。

“姜清晝。”于叢隔着條校園的內部道路喊他,眼睛睜得很圓,好像很緊張。

姜清晝蹙着的眉頭松開,臉色有點疲憊。

于叢裹得很嚴實,姿勢笨拙地越過了馬路,在暖黃色路燈下盯着他發白的嘴唇,有點不知所措,又擡起頭看他的眼睛。

四目相對,呼吸和風的聲音變得很輕,仿佛停止了。

“你回老家吃飯都要穿成這樣嗎?”于叢打破沉默。

姜清晝向左側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衣服,一臉嚴肅地保持沉默。

周遭很靜,路上沒人,于叢沒有嘲笑的意思,盯了他一會,問:“你冷嗎?”

姜清晝只覺得下秒牙齒冷得就要打架:“還好。”

于叢哦了下,仿佛在下什麽決心,湊近了點,給他一個結實的熊抱。

“去哪裏?”于叢很快松開,臉蹭了一下姜清晝的肩膀,布料細膩光滑,沒什麽溫度,冷冰冰的。

姜清晝想了一會,于叢催他:“感覺你要冷死了。”

“不會。”姜清晝說得勉強。

“去你宿舍。”于叢看他,“可以嗎?”

他詢問的時候總是很平和,聽不出什麽情緒,姜清晝還沒答應,他又接着說:“你室友在嗎?”

姜清晝很篤定地說:“不在。”

于叢移開眼睛,若有所思的樣子,半天才哦了一聲,說:“那走嗎?”

姜清晝暫未能理解戀愛狀态下毫無計劃、毫無目的的見面與約會,不過倒是很享受,喉嚨有點緊,像于叢剛才一樣心虛,捏了捏他的手。

手指很冰,姜清晝的手指沒什麽肉,握得他有點疼。

于叢望着無人的小路,眨了眨眼,沉浸在無由的、劇烈的心跳裏。

“……你們好。”

姜清晝保持着推開門的動作,面無表情地看着大部分時候都記不清長相的室友。

于叢有點呆滞地看過去,對方戴着耳麥,兩只手扒拉在鍵盤上,別扭地轉過身跟他們的打招呼。

姜清晝把人堵在門外,眼睛往下,沉思了一會。

“我趕作業。”室友語氣生硬卻小心,“明天一大早交。”

屏幕上是剪到一半的視頻作業,說到底這是雙人宿舍,姜清晝良心尚未泯滅,沒有把人趕走。

他拉着于叢要走,被猶猶豫豫地拒絕。

于叢臉被吹得有點紅,讓人想起來民俗畫裏的年娃娃。

“你見到他就走,感覺很奇怪。”于叢輕聲說,靠近了一點,“而且你要凍死啦。”

姜清晝頓了頓,沒什麽聲音地嘆口氣。

“你好。”于叢打招呼像小學生。

沒過多久,姜清晝像客人般的室友摘了耳機,也嘆了口氣:“你們在看什麽?”

姜清晝換了衣服,懶散地靠着沙發椅的椅背,頭轉過去。

于叢配合地回答:“紀錄片。”

姜清晝的室友看起來也是情緒不外露的人,扯了扯耳機線:“怎麽不看跨年晚會?”

“好看嗎?”于叢問他。

室友半個身子擰着,掃了眼他們的屏幕:“應該也不好看,你們可以看個電影。”

“啊?”于叢愣了一會。

“就是這猴子叫得我瘆得慌。”室友不解地說,“你們不覺得嗎?不難受嗎?”

畫面裏正巧一群大大小小的長臂猿跑過,有幾只沖着鏡頭龇牙咧嘴。

姜清晝不以為意:“不難受。”

“好像是有點。”于叢手裏還在發微信,摁下了發送,才劃拉着鼠标把視頻關掉。

姜清晝低頭看手機裏的新消息,跟于叢靜默的聊天正到一半。

[小于小于不做鹹魚:那你看了嗎?天文望遠鏡。]

于叢眼神有點迷糊,在推薦界面裏找了一會,點了個年代很久的賀歲片。

[姜清晝:沒有。]

于叢垂着眼睛,沒顧得上跳過最前面的龍标。

[小于小于不做鹹魚:為什麽?]

姜清晝回複他:“沒為什麽。”

于叢笑了一下,沒發出聲音,姜清晝思考不出這句回複的笑點所在,發了個疑問的表情包。

一場電影伴随着手機密密麻麻的震動提醒,喜氣洋洋地演到了結尾。

期間姜清晝的室友抓耳撓腮無數次,起身開空調接熱水,同時向他們發出兩次質疑:“你們這麽坐不擠嗎?”說完,指了指姜清晝霸道地壓在對方背後的手臂。

于叢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耳朵慢慢發紅。

姜清晝沒什麽表情地看了他幾秒,瞥了眼時間:“現在十一點半。”

“是啊。”室友把耳機線弄亂,又整理好。

“你早上八點的課?”姜清晝試探着問。

“是啊!”室友有點欲哭無淚的樣子,“好沒人性啊!元旦上課。”

姜清晝語氣冷冷的:“你還有八個半小時。”

室友呆了幾秒,好像很意外地打量姜清晝,把頭轉了回去。

于叢垂着頭,眼神落在手機上,沒聽見他們說話似的。

姜清晝冷嘲熱諷了一句,居然有種和人拉近關系的錯覺。

“你一直都和你室友一起住嗎?”于叢在手機裏問他。

姜清晝說是,問他怎麽了。

于叢露出了很難形容的神情,慢吞吞地打字:“沒什麽,就是覺得挺好的。”

[姜:什麽挺好的?]

于叢指尖在空中停頓了一會,很平靜地解釋:“就是每天能見到你,還挺好的。”

姜清晝有點恍惚,過了幾秒才領悟這其中隐隐顯露的、接近不好意思的感情。

他突然察覺到了明确的分割線,比所有的測驗考試、年齡與生日等還清晰,情感與思緒像潮水那樣,把人往前推了一點。

姜清晝有點後悔帶着他回宿舍,成年人不太會像現在這樣和人跨年。

于叢歪着頭,看着他的眉毛一點點擰起來,猜不出來姜清晝的意思。

[小于小于不做鹹魚:你在想什麽?]

[姜:沒什麽。]

身後傳來猛砸鍵盤的動靜,趕作業的人瀕臨崩潰。

[姜:你想不想出去?]

于叢在他的視線裏抿着嘴,不太情願的樣子:“感覺外面很冷。”

天寒地凍,距離落日越久,越冷。

[小于小于不做鹹魚:再看一個電影吧,我遲一點回宿舍。]

姜清晝不太想同意:“你要是困了就在這裏睡。”

于叢嘴角很平,眼睛裏有了一點笑意。

[小于小于不做鹹魚:好]

快要零點,樓道裏有陣騷動。

于叢有點不安地看過去,姜清晝還在擺弄手機,低聲說:“沒事。”

這陣動靜也引發了室友的注意,他苦着臉唉聲嘆氣:“你們不去看嗎?”

姜清晝說:“不去。”

于叢聽得有點迷惑:“這是在幹嘛?”

“有人去放煙花。”姜清晝簡單地解釋。

“哈?”于叢更迷惑了:“學校讓放煙花嗎?”

“不讓啊。”背後點着鼠标的人有氣無力,“偷偷的,被抓了就記過,一般是我們學院的人,美院的也湊熱鬧。”

姜清晝印象裏的室友從來沒這麽多話,他對上于叢探究的目光,點了點頭:“是。”

“你有去過嗎?”于叢放下手機,湊在他耳邊問。

姜清晝搖頭,說沒有。

“那你看嗎?”于叢又說,眼神不自覺地跟着聲源的方向走。

姜清晝看了他一會,撐着手站起來:“走吧。”

電梯裏只有兩個人,大多數人選擇了樓梯往下,于叢沉默了一會,問他:“為什麽他們不坐電梯?”

“有監控。”姜清晝站得筆直,往轎廂頂部的角落裏看了眼。

“被拍到會怎麽樣?”于叢沒反應過來。

電梯運行發出輕微的響動,快要到達一樓的時候,姜清晝才開口:“樓道裏也有監控,但是不開燈,就拍不到臉。”

于叢似懂非懂地看他。

“被抓到放煙花就會記過。”姜清晝說完,電梯門叮地打開。

西區的宿舍樓群在夜色裏像幾顆筍一樣立着,整潔、高聳而嶄新,臺階背後的陰影裏站了群人,看不太清楚。

“那我們會記過嗎?”于叢朝空氣裏哈了口白氣。

姜清晝像是認真考慮了會:“不會。”

“你想放嗎?”不遠處的人群動起來,于叢小聲問。

姜清晝反問:“你想嗎?”

于叢擡眼看他:“你怕被記過嗎?”

第一簇火花閃了起來,銀白色的光被攏在人堆裏,有一陣被壓抑住的歡呼傳了過來。

姜清晝誠實地說:“怕。”

于叢還怔怔地看他,隔了會才有點失落地說:“算了!感覺也不好玩!”

他說得如同句鼓勵的話,姜清晝回過神,不太确定地問:“你是想自己放嗎?”

于叢看他片刻,搖了搖頭。

“那下次吧。”姜清晝難得有些窘迫,“我不是因為怕記過才不玩,我是本來就不喜歡放煙花。”

“知道了。”于叢朝他笑笑,走了幾步,也進入了照明盲區,不知幾樓的陽臺上有人在倒數,誇張地從三十多秒喊起。

“就像我們這樣。”于叢突然用氣音說,帶着輕松而欣喜的口吻。

姜清晝停了下來,任由于叢越過他,往前走。

他好像瞬間理解了于叢的意思,又懷疑自己完全誤解,在噼裏啪啦的仙女棒裏思索起來,這個世界和這片宿舍區一樣,大概率有它自己的規則,他并不如通俗概念裏條件很好、選擇很多的人。

煙花的光連綿地亮了起來,姜清晝突如其來地認識到自己在等,等有了一些把握,再考慮揚棄規則,消極地接受家庭聚會是,迂回地促使姜郁善同意也是。

于叢走了一會,轉過身來,看見姜清晝有點出神的臉,小部分沒入陰影裏。

高處的吶喊蔓延到了地面,繼而無死角地湧了過來。

“七——”

“六——”

……

“三——”

“二——”

“一——”

姜清晝醒過來,于叢面對着他,又往回走了兩步,離他很近,笑得眼睛彎起來:“新年快樂!”

2019 ·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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